57

客棧裏的兩個人都愣了愣。

裴折舔了舔牙根,整個人倚在窗上,搭在金陵九肩膀上的手微微用力,拉着他的胳膊,和小娘子的手分開一段距離。

“九哥哥,等我多久了?”他笑得燦爛,咬了咬下唇,拉長了調子,“人家昨夜想了你一晚上,今早才睡醒,剛補完覺,起得遲了些,讓九哥哥久等了。”

他擡眼看向明顯呆住的小娘子,笑意漸深:“不知這位姐姐是?”

小娘子表情複雜,看樣子好像在想:我怎麽就成了你的姐姐?

金陵九微垂着頭,一直沒作聲,由着裴折扒拉他,還遷就地往窗邊挪了挪。

他的舉動給了裴折底氣,裴折微勾了勾唇,視線下移,落到小娘子拿着的帕子上,眼底閃過一絲陰骛:“這是給我家九哥哥的嗎?姐姐有所不知,我家九哥哥用不慣外人的東西,他用的帕子都是我親手繡的,怕是要辜負你的一番心意了。”

小娘子抿了抿唇:“哦?是嗎?”

裴折:“是的呢!”

小娘子從善如流地收回帕子,笑道:“你家九哥哥潑灑了茶水,想借我的帕子擦擦衣袖來着,既然弟弟你都這樣說了,那姐姐我就不插手了,告辭。”

裴折:“……”

小娘子轉身就走,絲毫沒有留戀。

裴折低頭看了看金陵九的袖子,果然有一塊深色的茶漬。

金陵九今日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衣服,那塊水痕明晃晃的,像是在嘲笑裴折。

裴折默默地送開手,轉身就要離開。

出門忘記看老黃歷了,今日不适合慰問百姓。

他剛擡起腳,後脖領子就被拽住了,然後一股溫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将他往後拽去。

裴折整個人倚在牆上,從胸口往上的部分朝後仰着,幾乎是平躺着,正對上金陵九低下的頭。

金陵九眼裏的笑壓制不住,裴折與他認識這麽久以來,從沒見他笑得這樣快活過,是那種真實的,沒有一點虛假意思的笑。

裴折突然就釋然了,心裏那股子羞惱勁兒煙消雲散,竟然覺得自己這蠢事做得挺好。

能博九哥哥一笑,他蠢就蠢了。

後肩硌着窗框,裴折擡手,隔空在金陵九的臉側虛點:“九哥哥,這是何意啊?”

他這樣子屬實不大體面,得虧現在時候還早,街上沒多少人,人一多,縱然是裴折,都挂不住這臉面。

金陵九側了側臉,主動碰上他的指尖:“瞧着你今日可愛得緊,想多看看。”

裴折咂了咂嘴,真心實意地覺得可愛和自己沒什麽聯系:“可愛的是小娘子,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不是已經聽到了嗎,我只是想向你那位姐姐借一下帕子,沒其他的事。”金陵九刻意咬重了“你那位姐姐”,存的什麽心思一目了然,“就算有什麽事,也都被你攪黃了。”

裴折眉梢輕揚:“聽你這意思,還真想有什麽事?”

他被硌得不舒服,掙了下,站直了身子,隔着一道窗,抱臂看着金陵九:“誤了九公子的好事,怪我。”

金陵九憋不住笑出了聲:“好了好了,可別酸我了,我現在就想着一件事。”

裴折撩起眼皮:“什麽事?”

金陵九戲谑道:“某人說要給我繡帕子,我現在滿心滿眼都是這事。”

裴折:“……”

裴折老臉實在遭不住了,推着金陵九回房換衣服:“你可歇歇吧,別騷了,還跟人家借帕子,就你那潔癖,沒立刻換衣服是稀奇事了,你指定是觊觎人家小娘子的美貌!”

金陵九腳步一頓,回頭看着他:“觊觎她?你看着我這張臉,摸摸良心,覺得我至于嗎?”

裴折摸了摸良心,如實回答:“……不至于。”

“那不就行了。”金陵九眼尾仍殘留着笑意,語帶戲谑,“我要觊觎,也是觊觎你的美貌。”

裴折忍無可忍,一把将他推進房間,然後關上門,自己站在門口。

他摸了摸燒熱的臉,暗暗叫了聲“要命”。

從前自己誇自己的時候沒覺得怎麽樣,如今被金陵九一誇,怎麽聽都不像那麽回事了,別扭得很。

雖然他确實很俊俏,裴折暗自腹诽,和那小娘子比起來,自己這天下第一美男子不輸分毫。

沒多一會兒,金陵九換了身玄色的衣袍。

他合上門,知趣地沒提之前的事:“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特意來找你一起吃飯。”裴折不着痕跡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口問道,“昨晚睡得好嗎?”

金陵九表情一僵。

裴折知道答案了,暗自悶笑:“如今天冷,要是睡不着,可以來找裴哥哥,哥哥幫你暖床。”

“不是九哥哥嗎?”

金陵九對他這颠倒的輩分提出異議。

裴折置若罔聞:“裴哥哥還能給你講睡前故事,絕對讓你睡個好覺。”

金陵九知道話題扯不回去了,探花郎決計不會認下“弟弟”的名號,也不再多言,從善如流道:“哄我睡覺,認真的嗎?”

裴折眨了眨眼,心想以金陵九的潔癖程度,定然不會和別人睡一起,放心大膽地點頭:“當然是認真的。”

金陵九沉默了一會兒,懶洋洋地笑:“行,那我今晚就搬到軟玉館去,和裴郎一起睡。”

裴折:“?”

金陵九:“正好我也沒什麽要收拾的東西,等下就跟着你一起去軟玉館,晚上也不回來了。”

裴折雲裏霧裏,欲言又止。

似乎是看出了他在想什麽,金陵九莞爾一笑:“我認真的。”

一直到吃完飯,探花郎都沒回過神來。

往軟玉館走的路上,裴折忍不住問道:“你真要搬來和我睡?”

不知為何,有裴折在,他的胃口總是很好,金陵九吃飽喝足,起床氣都散了:“自然是認真的,怎麽,裴郎要反悔?莫不是你屋裏頭藏着其他的美嬌娘?”

“怎麽可能!”裴折拔高了聲音,“你要來便來,不來不是人!”

離開這麽一會兒工夫,軟玉館就被清了場,裴折和金陵九回去的時候,兩隊人把整棟樓都給包圍了。

金陵九“啧”了聲:“這是什麽陣仗?”

裴折讷讷道:“我他娘的,真是低估了君疏辭。”

軟玉館大門緊閉,裴折上前一步,被人攔住了,他氣得笑了聲:“怎麽着,幾個月不見,不認識我了?”

那人苦笑:“裴大人,大人發了話,還望您見諒,不要叫我們難做。”

金陵九歪了歪頭:“進不得?”

“進得,怎麽進不得?”裴折一把推開身前的人,“見諒什麽,我偏不見諒,怎麽,君疏辭那厮剛來,就要反了天嗎?”

說着,他一腳踹開了軟玉館的大門。

軟玉館裏異常安靜。

大堂裏坐着一個男子,側身坐着,正拎着茶壺續水,動作行雲流水,絲毫沒搭理門口的動靜。

“呦,君大人好大的官架子,怎麽,到了淮州城,還擺譜呢?”

君疏辭偏過頭,原本側着的臉露了出來,他挑着眉掃了一眼,略過了裴折,看向一言不發的金陵九:“這位就是天下第一樓的九公子嗎?在下君疏辭,久仰。”

金陵九表情淡淡,略顯敷衍地擡了擡手:“客氣。”

裴折自顧自地在桌前坐下:“君疏辭你怎麽想的,竟然帶來了禁軍,你跟你爹做了什麽,這他娘的是能随便——”

“是聖上的旨意。”君疏辭掀起眼皮,“裴大人,是聖上聽聞了淮州城的事,命我帶着禁軍營的人來此,有指責我的工夫,你不若想一想,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會讓聖上做出這樣的決定。”

他話沒說清楚,但意思已經明了。

裴折沉默不語,片刻後,問道:“有指揮使一起來嗎?”

禁軍營有兩位指揮使,一位是齊逍,一位是衛铎,齊逍為正,衛铎為副,屋外圍了不少禁衛軍,一看便是出了事來公幹的,禁軍營公幹必有指揮使帶領。

君疏辭眼神微凝:“有,齊逍和衛铎都來了。”

他話音剛落,裴折又炸了:“都來了,什麽意思,你他娘的是将禁軍營搬空了嗎?!”

君疏辭眉頭一擰,也有些頭疼:“我勸過,沒勸住,不是你想的那樣,唉,算了,你等下就知道了。”

禁軍營公幹行聖上之令,除此之外,任何人都沒辦法調動。

裴折心裏清楚,但還是控制不住自己,向君疏辭發難。

當着金陵九的面,有很多事都不能說,君疏辭給他遞了個眼色,收了話頭。

門被敲響了,君疏辭應了聲,有一男子推開門,站在門口彎腰拱手,行了一禮,恭敬道:“臣禁軍營指揮使副使衛铎,參見裴大人。”

裴折心裏煩透了,随意擺了擺手:“齊逍呢?”

衛铎:“他帶人留在淮州城,我等奉命跟随大人來此。”

裴折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又恢複了那副浪蕩樣子:“奉命跟随,知道他帶你們來的是什麽地方嗎?知道他是來做正經事兒的,還是做不正經事兒的?”

這句話就挺不正經的,偏生問的人不覺,認認真真沒一點開玩笑的意思,活像真的好奇不已。

衛铎不願意對上裴折,就是因為裴折這個混不吝的性子,什麽都敢說,什麽都敢問,他嘴笨,反駁不了這話,只能乖乖回道答:“裴大人說笑了,臣奉命跟随,聽從大人的命令即是。”

問一句答一句,嘴拙實誠,是衛铎的性格,裴折挑眉,沒多做為難。

不多時,衛铎身後的禁衛軍向兩側分開,一個身着青色錦衣的男子緩步而來,男子身量颀長,氣度不凡。

裴折怔了一瞬,遲疑道:“我這是眼睛出問題了嗎,這是哪位大人?”

男子一臉沉肅:“少師大人,是不認得本官了嗎?”

裴折渾身一抖,被那句“少師大人”打回了原形,浪蕩氣盡數收斂:“我不敢認啊,敢問您是太傅大人嗎?”

金陵九心下一驚,朝來人看了一眼。

當朝太傅傅傾流大名鼎鼎,是先帝欽點的帝師。

傅傾流是江陽名士,金陵九跟随師父生長于江陽,自小聽了不少關于他的事。

早些年間,有這樣一個說法:昭國名士萬千,唯江陽傅傾流與淮陰姜玉樓世無其二,後來姜玉樓隐世,傅傾流入世,二人一個于山林間銷聲匿跡,一個于朝堂之上執掌重權。

傅傾流臉上帶着歲月沉澱下的老練,一雙鷹目裏滿是銳利:“堂堂太子少師,你看看你現在,像什麽樣子!”

衛铎聽到傅傾流的聲音松了口氣,轉身對他道:“太傅大人,我們的人已經将邺城封鎖了。”

傅傾流與衛铎是一道的,聽完這話掃了一眼屋內,對衛铎道:“嗯,邺城的官員在哪裏?”

衛铎:“已經派人去找了。”

裴折這才知曉,君疏辭剛才的話為何意,那衛铎口中的大人,指的不是君疏辭,怕是傅傾流。

他暗自嘆了口氣,餘光瞥到一旁的金陵九,心道這叫什麽事。

“這都天南海角了,本官果然與太傅大人有緣。”

“有緣不敢當,本官可不是來這兒見少師大人的。”傅傾流視線從上往下在裴折身上掃過,“少師大人品行端正,守在這軟玉館,當真好興致。”

君疏辭在一旁拎着茶壺又添上一杯茶水,默不作聲,只悄悄看戲。

裴折勾起唇角,慢悠悠回道:“天南海北的,自然興致好,太傅大人出京,這可是大事,先前也不提點一聲,下官都沒好好準備準備。”

傅傾流先憋不住了,斥道:“裴折,看看你像什麽樣子!”

裴折連忙告饒:“息怒息怒,太傅大人可別和我一般見識,太傅府都沒個夫人,您若是被我氣壞了,那我的罪過就大了。”

傅傾流未娶親是人盡皆知的事,聖上曾不止一次想為他賜婚,都被堵了回去。

不近女色,身有隐疾,私下裏說什麽的都有,但誰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

金陵九聽得一愣一愣的,朝傅傾流看了一眼,就算他于人情世故上不通達,也能聽得出兩人之間關系匪淺。

之前可沒聽過,裴折和傅傾流有什麽關系。

這話題再聊下去就沒意思了,傅傾流心情不太好,周身氣壓随之低沉下來,截住話頭冷冷道:“我自有要事在身,晚點再聊吧。”

說着,他就往外走去,離開前瞥了眼一旁沉默不語的金陵九,沒說什麽。

裴折心裏清楚,傅傾流是有事要和他說,但礙于金陵九在場,不便多言。

他暗暗腹诽,瞧瞧咱們九公子多能耐,一句話沒說,就把太傅大人給逼退了。

随着傅傾流離開,房間裏的氣氛慢慢緩和過來。

金陵九這才松了一口氣,順着裴折的招呼,走過去坐在桌邊。

傅傾流氣勢太強,縱然是他,也有些抵擋不住。

局勢雖動蕩,但這朝堂之上,還是有能人的。

君疏辭蹙眉,欲言又止地看着裴折。

“想問什麽?”裴折擡頭看着他,“提前說好,君白璧的事我不知道,別和我說這個,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問他。”

君疏辭沉吟半晌,語氣認真:“你有龍陽之好?”

裴折被嗆得咳嗽起來,罵道:“你有病嗎?!”

他真的沒猜到君疏辭會問這個,偷眼瞧了瞧金陵九,又氣又無奈:“你整天都在琢磨些什麽?”

君疏辭冷哼出聲,視線似有若無地掠過一旁的金陵九:“淮州城都傳遍了,怪我琢磨,怎麽不管好你自己?”

“原來如此。”裴折深深看了君疏辭一眼,倏忽露出點笑,“怎麽,擔心了,怕我對你的寶貝弟弟做點什麽?”

君疏辭冷着臉:“你最好不是!”

兩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

金陵九挑了挑眉,總覺得他們兩個話裏有話。

他心裏清楚,自己在這裏,會影響兩人的談話,遂找了個借口上樓了。

君疏辭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字條,遞給裴折。

“這個……”裴折接過字條,上上下下看了許久,疑惑道,“我怎麽覺得這像個人名。”

“這本來就是個人名。”他指着字條上的字,慢慢解釋道,“風聽雨是番邦剛上任的将領,原本駐守上州城,月前去了白華城,探子傳來了信,番邦或有大動作,跟這人有關。我先跟你通個氣,太傅大人此行,為的就是這事,我與他一人帶了一隊禁軍,衛铎是跟着他的,齊逍是跟着我的,現如今,朝中已亂了套。”

裴折啞了聲:“所以你這麽着急過來,還真不是為了你那寶貝弟弟?”

君疏辭沉默了一下,低聲笑了笑:“不,是為了他。”

裴折心裏一動:“你?”

君疏辭沖他搖了搖頭。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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