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39分貝(二更)

◎風在山路吹◎

039.

翌日下午放學。

蘇芒珥被司機接回來, 剛進屋看見母親坐在餐桌邊喝茶。

她下意識收了收表情,安靜地換完鞋,走向媽媽:“媽媽, 我回來了。”

窦研擡眼看她,目光平淡得吓人, 緩緩說:“開學考試成績怎麽樣。”

蘇芒珥轉身從書包裏把成績單拿出來,放在她面前。

她把茶杯放下, 拿起成績單從上到下掃了一眼,直接問:“物理和數學為什麽扣了這麽多分,單科排年級四十多。”

“蘇芒珥,你覺得我需要出去給你找補課老師嗎?”窦研語氣裏尋不到任何柔軟,對她的苛刻昭然顯現, “為了給你辦在一中上學,我拉下臉去托關系, 結果你現在為了一個中考還需要出去補課, 是嗎?”

“一中的老師們水平不夠,教不會你?”

保姆做好果盤, 端上桌子,悄悄看了一眼家裏的太太和小姐, 趕緊退下去。

蘇芒珥低着頭,被母親的一句句質問問得羞愧難忍,眼底生出些酸澀。

她不敢反駁。

“解釋不了?”窦研冷冷收回視線,喝自己的茶, 撂下一句:“解釋不了就站着, 知道你能跟我說明白為什麽考這麽差為止。”

客廳裏的氣氛凝固成冰, 家裏的傭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蘇芒珥站着, 偶爾看了幾眼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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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出于叛逆之言, 她一直覺得近些年母親的情緒狀态不太正常,對她的态度已經超過普通的苛刻了。

窦研以前是非常漂亮的,有着傾國傾城的美麗容顏,加上自身能藝能商,更是給氣質添上無法被模仿的吸引魅力。

即使是嫁為人婦後,依舊保持着以前的光鮮亮麗,眉眼含情柔水似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近些年一直服用藥物的關系,她整個人突然蒼老了許多,白皙的皮膚變得枯黃難看,皺紋漸起。

母親那雙有些病态的,向外突起的雙眼,每每瞪向她的時候都會讓蘇芒珥從後背發冷地感到害怕。

她不敢反駁,因為只要反駁,就會激怒母親,只能默默罰站等她氣夠了回屋以後才能動彈。

上次她頂嘴半句,母親直接把盛着熱茶的茶杯扔到她身上,皮膚被燙紅一大片,鑽心地疼。

母親卻視若無睹,還要因為自己惹了她生氣大發一頓火。

只要面向外面的人,她對自己就會端起那副溫柔慈母的模樣,可一旦獨處,母親又會恢複那般苛刻冷漠的模樣,像個兩面人。

忽冷忽熱的,她已經習慣。

咔。

玄關處傳來關門聲。

蘇芒珥在背後聽見父親的聲音。

“都在客廳幹什麽呢?”蘇海鋒把公文包遞給傭人,走向她們,感覺到氣氛不對,拍拍女兒的後背:“去上樓做作業吧。”

蘇芒珥站的腿都酸了,點點頭,轉身想上樓。

窦研倏地把茶杯磕在桌子上,聲音拔高:“我讓你走了嗎!”

她趕緊站住腳,吓得渾身一抖。

“你跟孩子發什麽瘋!”蘇海鋒訓斥妻子,然後推了推女兒:“珥珥,上樓去,沒事。”

蘇芒珥一咬牙,背着書包跑上樓,進了房間緊關上門。

過了一會兒,她就聽見樓下傳來的争吵聲。

就算隔着門,父母争吵的聲音依舊能被她的耳朵清晰捕捉到。

“窦研!你有完沒完!”

“我沒完?咯咯咯,是我沒完還是你沒完,蘇海鋒,你告訴我,我哪裏不好了!!”

“我哪對不起你了!!”

“啊!??你告訴我啊!!”

“你瘋了你!”

母親的哭嚎聲響徹在這棟別墅裏,傳進她耳朵裏,讓她連筆都握不住。

手一抖,簽字筆掉在作業本上。

蘇芒珥揉了揉眼睛,忍着難過,把筆重新握起來,繼續寫作業。

...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都黑了。

蘇芒珥寫完了作業,一看時間,過了晚飯的時間,也沒人來叫她。

她站起來,悄悄地打開門,走出去兩步。

發現家裏一片死寂,好像是連傭人都被打發下去休息了。

母親的房間緊閉着,父親也在剛剛摔門而去。

家裏讓她覺得壓抑,蘇芒珥回去穿好校服外套,從抽屜裏拿出一些現金,悄悄摸出了家門。

想去便利店買點東西吃。

蘇芒珥走出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夜晚的空氣,睜開合着的眼睛,覺得舒服多了。

走出幾步,路過別墅區中心的溪水花園的時候,她餘光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陡然止住腳步。

聶凜坐在花園裏的大理石臺階上,弓着放松下去的後背卻顯出幾分疲憊。

她只能望見他一個側臉,他濃密的睫毛半垂着,遮擋着眼底的情緒。

聶凜微微擡颌,望着天上的月亮走神。

蘇芒珥猶豫了一瞬間,然後走向他。

聽見身後腳步聲,聶凜回頭,看見乘着月光走來的小姑娘,有些意外:“這麽晚了你在外面逛什麽?”

“我...吃飽了撐的,散步。”蘇芒珥随口一編,然後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問:“你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他輕哂。

蘇芒珥能很精準地察覺到他與平時的不同,直接問:“你不高興,為什麽。”

聶凜又發出一聲含着疲意的笑,含糊道:“也沒為什麽,誰沒個不高興的時候。”

他收回望向純淨月亮的目光,眼裏晦澀不明。

耳邊仿佛還能重現,剛剛從自己屋子出來路過父親房間時聽見的不堪聲音。

聶嚴滄早就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阿凜...媽媽不好...媽媽不能陪你們了...】

【我走以後...一定,要,聽你爸的話...】

【替媽媽...好好照顧他。】

聶凜咬硬了幾分腮頰,滿腔的憤怒醞釀着無法消解。

半晌。

他輕嘆了口氣,意識到身邊還有個小姑娘陪着,淡聲說:“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

蘇芒珥心裏一晃,看向他的目光多了許多憫惜,放軟了聲音問:“你去看她了嗎?”

聶凜緘默着搖搖頭。

他沒辦法去看她。

到母親那邊說什麽?

說他在她走了以後馬上又有了一個又一個新歡,然後找了個最合适的結了婚,把她忘得幹幹淨淨?

說他在她忌日這天,還跟別的女人在他們原來的卧室折騰不休?

聶凜什麽都沒有說,可是他的表情卻讓蘇芒珥接收到了很多情緒。

不知道前因後果,可是她知道他很難過,從愠怒和失望中誕生的悲意。

蘇芒珥喉嚨發酸,連帶着想到今天家裏不和的場景,多重低落心情疊加在一塊讓她有些想哭。

她咽下酸澀的苦水,伸手戳了戳他的胳膊。

“嗯?”聶凜偏頭,嗓音有些發啞。

“阿姨一定很想你。”蘇芒珥對他展露了一個安慰般的微笑,說着:“去看看她吧?我陪你。”

他想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他又忍着不去。

她不想讓他有遺憾,任何遺憾都不要留下。

聶凜盯着她,動容在眼底翻湧,神色在分秒間變了色彩。

她白皙幹淨的小臉上揚着幾分青澀又溫柔的微笑,在月光下,蘇芒珥與他坦誠對視着,用眼神傳遞給他自己想說的話語。

聶凜,帶我逃離這裏吧。

只要你帶我走,你想去哪,幹什麽,我都陪着你。

印象裏那個嬌氣的,偶爾有些跋扈的小姑娘,此刻在他眼前變了模樣。

仿佛另一個一直躲在背後從未謀面的蘇芒珥走了出來。

聶凜喉嚨下滾,一直緊握着的拳逐漸松開,空氣穿梭在指間。

他眼尾稍稍揚起,挑眉道:“好,那就陪我走一趟。”

...

蘇芒珥永遠忘不了那個晚上。

月明星稀,風也溫柔。

她手裏捧着白色的花束,坐在他車子的後座,穿過繁華都市,往墓園去。

她以前覺得,聶凜是那個仿佛坐擁整個開闊世界的自由的人。

他既周游于白晝繁市,又驅風向寂寥夜晚奔去。

是瘋狂吸引她靠近,又讓她妒忌的人。

蘇芒珥肆意地将自己的腦袋靠在他後背上,望着自己眼前的整片天空。

倒映着星幕,又折射着霓虹燈色彩的夜空。

她禁不住彎起嘴唇。

現在,她好像也是那個能擁有短暫自由的人了。

至少在現在這一刻,她從那個只有一面飄窗能透氣的家裏逃了出來。

因為他。

因為喜歡他。

聶凜蹲下身,擦幹淨墓碑上的灰塵,垂着眼把白色的花束擺放在母親滕惠的墓前。

他單膝跪着,靜靜地望着照片上母親溫潤恬靜的笑容,說不出話來。

蘇芒珥也蹲下來,水汪汪的眼睛瞅了瞅他,見聶凜始終沒有開口的預兆。

她轉而望向墓碑上的漂亮阿姨,悄悄開口:“阿姨,我是聶凜的鄰居,第一次見,沒帶什麽東西來。”

聶凜一怔,偏眼看着她跟自己的母親碎碎念。

心底被封鎖的深暗幽處,一絲一縷地照進了月光。

“因為太晚了,點心店關了門,下次我再來的時候一定給您帶一盒好吃的點心。”蘇芒珥看着滕惠的照片入了神,聶凜的母親有着非常迷人的恬靜笑容,讓人看了就會莫名的安心舒服,“因為聶凜現在高三啦,每天放學很晚,所以來晚了,您見諒哦,不要生他的氣,他不是故意的。”

聶凜在她旁邊,聽完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小丫頭。

“我也初三了,以後肯定會有點忙,但是只要有時間,我一定提醒聶凜過來看看您。”她笑呵呵的,雙肘放在膝蓋上,托着自己的兩頰跟阿姨念叨着:“其實聶凜很想您的,只不過他害臊,當着我這個外人說不出口。不過他是您的兒子,您肯定能知道他的心情。”

蘇芒珥說到這,告了一段落。

聶凜收回剛剛一直停在她臉上的視線,看向母親,之前眼裏那些複雜和低落已經完全褪去。

眉宇已然輕松,他的嗓音低柔清潤:“嗯,媽,她說得都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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