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屬下

“殿下……”

眼看着自家殿下顯然越來越不好糊弄，沐秋卻也忽然覺出了些頭痛來。無可奈何地苦笑着搖了搖頭，正要再想些什麽法子勸上一勸，前面探路的親兵已快步跑了回來：“将軍，已經探明了。前面确是一條峽谷，細處不過丈餘，道路嶙峋坎坷，若要大軍全部通過，怕是要耗上些功夫。”

“知道了，先下去吧。”

宋梓塵點了點頭，正要叫親兵先下去休息，沐秋卻忽然擡手将那人攔住：“殿下，不如直接召諸位将軍過來議事吧。先把過谷的安排商量出來，剩下的我們回頭再說。”

“也好，那就傳令中軍，就地紮營整備——叫他們幾個過來，說我有事同他們商量。”

宋梓塵點了點頭，同親兵吩咐了一句，又令人速去收拾出一片平整的地方來，将中軍帳先紮上再說。沐秋望着他指揮有度的沉穩架勢，不由淺笑道：“殿下果然于軍陣一道頗有天賦，這樣的威勢若非在軍營中摸爬滾打上幾年，是絕難練得出來的。”

宋梓塵自家人清楚自家事，被沐秋這樣一誇便難免生出了些心虛，卻又偏偏難以解釋清楚，也只能硬着頭皮含糊應下——他并非不曾生出過将一切都同沐秋盡數說明的念頭，卻每一次都在開口前失了勇氣。他不敢去細想，倘若沐秋知道了他是因為重來一次才會忽然洗心革面，究竟會是什麽樣的反應，又是否還會如現在這般與他毫無芥蒂地相處。與其因此失去那個人，他寧肯将這一切都深埋在心底，就這麽一直自欺欺人地抱有眼下的平靜……

“殿下當初可不是這樣一被誇就害羞的性子，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腼腆了？”

身邊忽然傳來了沐秋含笑的調侃聲，宋梓塵這才緩過神來，輕咳一聲正色道：“不準胡說，我向來不都是這樣謙虛的人麽？”

望着宋梓塵一臉正氣的神情，沐秋也油然生出了些敬意，由衷地點了點頭輕笑道：“殿下果然是長本事了——若是能一直保持這個狀态，朝中之事也就有了八九分的把握，我也總算能放心了。”

“你還是不要放心的好，我可保持不來這樣不要臉的狀态……”

宋梓塵自己都有些受不住，不疊地擺了擺手，神色便瞬間垮了下來。沐秋帶了些訝異地略略睜大了眼睛，望着他瞬間轉變的氣質，忍不住輕笑出聲，不留神被冷風一嗆，就又掩口輕咳了起來。

“沐秋——”

宋梓塵忙一把将人扶住了，輕輕替他拍着背，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不要老是笑話我……還每回一笑就咳嗽，我看着心疼，又不舍得跟你計較。再這麽下去，我可要徹底被你給吃定了。”

“不敢不敢。”沐秋笑着擺了擺手，略略平複了胸口翻湧的血氣，輕咳着一本正經道：“我才是被殿下給吃定了——還記得當初太師給殿下的定語是‘太過剛強、不知變通’，如今這麽一看，這八個字裏面就剩下‘變通’了……”

宋梓塵倒是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有個什麽太師給下定語，訝異地聽了一陣，自己卻也忍不住失笑出聲。正要再盡力解釋一二，一旁就忽然傳來了個豪爽的聲音：“王爺又跟參軍大人躲在邊上說悄悄話來了——說得什麽這麽高興，怎麽也不讓咱們幾個樂呵樂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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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的時候為了叫沐秋行事方便，宋梓塵确實是替他向父皇求來了個參軍的官職。只是沐秋這一路都被他看着不準過勞過思，這參軍也沒什麽實際的用處，連沐秋自己都快記不得還有這麽個職分了。此時忽然被人叫出來，還是怔了片刻才反應了過來是在稱呼自己，輕咳一聲擡手抱拳笑道：“孟将軍，有禮了。”

“軍中用不着恁多規矩，參軍大人就甭客氣了，要不回頭咱們又得叫王爺揍一頓。”

來人生得五大三粗面色黧黑，舉止間也帶着幾分粗人的憨态，大大咧咧地朝着宋梓塵和沐秋抱了抱拳，又恭聲喚了一句王爺。宋梓塵背負着雙手點了點頭，又忽然踹了他一腳，笑罵道：“整天就你話多，成日裏盯着我跟參軍幹了什麽——有本事你自己讨個媳婦去，軍中就剩你一個光棍了，太閑了是不是？”

那人被踹了一腳也不惱，嘻嘻哈哈地一擺手，摸了摸後腦笑道：“哪兒能呢，我還得催糧送貨安營紮寨，成天裏就屬我最忙活了。要是王爺什麽時候能動動恻隐之心，叫咱們跟老彭換個差事，那我以後保證不再來打擾王爺跟參軍大人的——的會晤了……”

這人名叫孟達先，是這些個跟出來打仗的将軍裏面，唯一叫宋梓塵多少能信得過的一個——卻也不是因為他在後來有多忠誠，而是因為他在當初征遼西的時候就戰死沙場，根本就沒趕上後來的軍中嘩變。

看着這麽唯一的一個沒有黑歷史的人偏偏又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架勢，宋梓塵自己都忍不住覺得自己的前世活得實在太慘了些。心情複雜地暗暗嘆了口氣，叫孟達先守在帳外等着剩下幾個人到齊，引着沐秋一起進了帳中坐下，在心中暗自盤算起了這幾個人的子醜寅卯來。

這一回跟出來的将軍一共有四個，除了這個随軍押糧的孟達先，還有左軍的薛召，右軍的田文凱和前軍的彭飛歸——這還是他已經将能确認是宋梓軒的人剔除後剩下的。這四個人裏除了孟達先，剩下的都曾參與過當初對着他的那一次反戈圍攻，但彭飛歸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過手，田文凱和薛召下手時也都留了分寸，他臨行前斟酌再三，終于還是把這四個人一并帶着上了路。

畢竟——以他前世衆叛親離的那種地步，如果真要把所有稍有異心的都盡數剔除，他手邊除了沐秋，只怕就真連一個正經能用的人都剩不下了……

頭痛地揉着額角輕嘆了口氣，宋梓塵幾乎恨不得給當初的自己來上一拳。正出神間，面前就被人輕輕鋪開了一張地圖，下意識擡了頭，就迎上了沐秋關切的目光：“殿下先別急着犯愁，只要能保證得了穩定，要順利過谷其實不難。只是我們的事還需再多斟酌一二，卻也未必就沒有解決的法子。”

“也好，先不想那麽多了。”

宋梓塵長舒了口氣，用力抹了把臉，把注意力轉回了面前的地圖上。迫着自己凝神看了一陣，卻還是怎麽都定不下心來，揉着額角擡了頭，試探着低聲道：“沐秋，他們四個這幾日你也都見過了……你覺得他們誰可信些？”

“相交不深，我也只是直覺——殿下聽一聽也就是了，不必太過當真。”

沐秋搖了搖頭，自己也在一旁坐下，沉吟片刻才又緩聲道：“田文凱和薛召為人并不可靠，這兩個人眼下未必有異心，卻也未必就一直不會有。他們其實并無立場可言，不過是牆頭草随風搖擺，見誰強誰得勢便跟着誰罷了。至于孟将軍——他的性子直爽，是正經武人，就是有些太直爽了，難以托付大任……”

“這一點咱們倆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宋梓塵搖搖頭苦笑一聲，卸了力道把自己向後砸進椅子裏，無奈地輕嘆了口氣，“信得過的靠不住，靠得住的又信不過——我這些年究竟都幹了些什麽，居然把自己坑到了這個地步……”

“殿下如今立足未穩羽翼未豐，如何就這般的灰心喪氣。”

沐秋溫聲勸了一句，輕拍了兩下他的手臂，略一沉吟才又緩聲道：“其實——依我看，彭将軍倒是未必不可成就大事。此人立身方正行事有度，殿下若能與彭将軍有所深交，以真心相待，或許也可換來一員幹将。”

宋梓塵聽着他的話，心中卻悚然一驚——他只一味想着前世裏那些衆叛親離的人不值得信任，卻忘了自己前世在宋梓軒教唆下的所作所為，卻也實在未必就能得人心。他若一味守着前世的禁锢而固步自封，只怕今生依然難免會走上那一條絕路。

“只不過依如今來看，軍中尚需彭将軍坐鎮，一旦我與殿下出了什麽意外，只有靠着彭将軍，才能還有轉圜的機會——所以誘敵之事也不可交與他來做……”

沐秋不知他心中所想，依舊思索着緩聲說下去。宋梓塵從沉思中回神，聽了他的話，面色便微微沉了下來：“說來說去，你還是想要自己去——可若是我偏不同意呢？”

沐秋被他打斷了話頭，下意識擡頭迎上了自家殿下嚴肅的目光，頓了片刻才坦然道：“那我就把殿下打昏，裝在馬車裏送過去。”

“啊？”

宋梓塵沒料到居然會是這麽個答複，錯愕地眨了眨眼睛，看着沐秋不似玩笑的神色，背後忽然就泛上了些許寒意。猛地起了身，警惕地往後退了兩步：“沐秋，你不能這麽欺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