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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爸媽的孩子、痨病鬼、災星……◎

菜刀?

所有人都呆住了。林家幾兄弟脾氣不好是真的,只是他們打架最多就是拳頭和雜木棍子,今天林滿慧卻提議拿刀砍人,哪裏還是平時弱不禁風、陰郁內向的小可憐模樣?

可不是中邪了!

林景嚴吓得連棍子都丢了,跑到林滿慧身邊,一臉的惶急:“小妹,你怎麽了?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林滿慧擡起頭看着林嘉明,陽光下懶洋洋地伸出右手:“拿來。”

林嘉明嘴巴張得老大:“什……什麽?”

林滿慧眉毛一皺,眼睛一眯,不自覺地帶出一絲清傲的大家氣派:“不是說把綢帶送我?”

“哦哦哦”林嘉明這才反應過來,将抽掉了一根絲的水紅色綢帶遞過去。林滿慧接過綢帶,再望向五哥。

“要打架?拿刀來。”

不知道為什麽,眼前的林滿慧讓林景嚴有點害怕,他下意識地點了點頭,轉身回屋,從廚房拿了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出來。

刀光淩厲,陽光下閃過一道寒光。林嘉明眼睛被耀得發花,擡手遮住眼簾,聲音變得有些顫抖:“你,你們要幹嘛?”

吳嬸也吓了一跳,後退幾步,彎腰将髒衣服放回木桶,甩下一句場面話:“我,我去洗衣服……”拎起桶、帶着狗跑開。

吳嬸一邊跑一邊想:都說咬人的狗子不會叫,林滿慧平時悶不吭聲,如果真的逼狠了發起瘋來,拿菜刀砍人,那還得了?趕緊先躲為妙。

林景嚴模樣清秀,就是一雙眼睛看人的時候總瞪得老大,顯得兇巴巴的。被滿慧這一折騰,剛才那怒火中燒的感覺早就抛到九霄雲外,他舉着菜刀,聲音有些幹澀:“小妹,你要我拿菜刀做什麽?”

林滿慧表情嚴肅,慢慢從椅中站起,手中拿着綢帶,對林景嚴說:“打架抄家夥,那根柴火棍子一敲就斷,有什麽用?還是菜刀好。”

還沒等林景嚴反應過來,她将綢帶在他手上捆了幾圈,悠哉哉說:“用菜刀打架的訣竅,就是得綁牢靠點,不然被人奪了刀,反而會威脅到自己性命。來,我幫你再綁幾圈……”

“嗷——”地一聲叫,林嘉明再也不敢停留,轉身就跑。

仿佛背後有鬼追一樣,剛才還努力刷存在感的林嘉明跑得飛快,邊跑邊喊:“滿慧瘋了!瘋了!”

林景嚴摸頭不知腦,任由小妹将綢帶一圈一圈地繞在自己右手與菜刀之上,傻瓜一樣問:“小妹,真要砍人吶?”

林滿慧瞟了他一眼,臉上似笑非笑。

如果是末世,搶奪食物都是刀木倉相見,至死方休。這裏分明是和平年代,也不知道自家這幾個哥哥哪來的這麽多戾氣,天天喊打喊殺。

過去的林滿慧怯懦膽小,見到哥哥們和人打架,也不敢勸,就躲在一邊掉眼淚。

現在林滿慧穿回來,自然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哭哭啼啼。她用水紅色綢帶牢牢将林景嚴的右手與菜刀綁在一起,一道一道地纏繞着,最後打上一個死結。

看到綢帶打成的死結,林景嚴這才發現小妹不是開玩笑。他擡起手看着在綢帶亮光映襯之下愈發顯得妖異的菜刀,再看一眼沒有任何表情的滿慧,莫名有些心虛。

“小……小妹,不用這麽誇張吧?”

林滿慧抿着嘴沒有說話。

林景嚴将右手伸到她面前,讨好一笑:“幫我解開吧,拿刀太吓人了點,萬一真的傷到人不好。

我和四哥看你喜歡綢帶,想買來給你紮辮子。哪知道供銷社的營業員狗眼看人低,不肯賣給我們,歪話說了一籮筐,所以……就吵起來了。”

林滿慧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轉過身坐回竹椅,準備繼續曬太陽。

小妹這樣的反應與平時反差太大,林景嚴有點忐忑不安,他走到她面前,嘻嘻一笑:“小妹,五哥錯了,不該拱火、抄家夥。你幫我解開綢帶,我們一起去把四哥勸回來,好不好?”

林滿慧沒有動,她想努力找回冥想的感覺。自己這破敗的身體太過虛弱,春天的陽光這麽暖和,她卻腳底發寒、後背流虛汗。

可是林景嚴叽叽喳喳在一旁說個不停,似乎小妹不發話,他不敢離開一樣。林滿慧被他吵得沒奈何,只得睜開眼:“不打了?”

林景嚴連連點頭:“不打了,不打了。”

林滿慧“哦”了一聲,擡手幫他解開綢帶。

解開綢帶之後,林景嚴松了一口氣,将菜刀放在窗臺。二話不說,背起林滿慧就往外跑,一邊跑一邊說:“走!我們一起去把四哥帶回來。”

林滿慧只有十二歲,因為年幼早産、瘦弱多病,個子矮小、輕得很。陡然被人背起,四周的一切變得有些飄忽。

連脊房那紅色的山牆上“農業學大寨”五個白色油漆大字迅速向後退去,路邊的苦楝樹開出淺紫色的花朵,一簇一簇的,濃烈的香氣忽遠忽近。

前胸挨着林景嚴的溫暖的後背,雙手扶着他薄而堅實的肩膀,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包裹着林滿慧——看來以前的自己真的很依賴、信任五哥。

林滿慧右手拿着那條皺巴巴的綢帶,揚起頭、閉上眼,陽光正好,照在身上暖暖的。

林景嚴顯然經常背小妹,單手托住她,跑得又快又穩,一邊跑還不忘說話:“小妹,你請了幾天病假,天天窩在屋裏。今天看着精神不錯,正好出來走動走動。”

軍山農場共有五個分場,三分場靠近小軍山的山腳,以種植果樹、蔬菜為主。主幹道農耕大道與四喜路交叉路口有一家小小的供銷社,平時賣些針線、肥皂、油鹽醬醋等日用品。

林景嚴腳程快,一路小跑,約摸五、六分鐘的樣子,就來到供銷社門口。此刻這間紅磚青瓦的小平房門口已經聚集了一堆人,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

有勸架的——

“林景勇,有話好好說,不要發脾氣嘛。”

“魏豔你也積點口德吧,幹嘛扯出人家父母?”

有煩躁的——

“在供銷社裏吵什麽吵?我們還要買東西呢。”

“大男人買什麽綢帶?花裏胡哨的,不能吃不能穿。有那錢和布票,不會扯幾尺棉布做件新衣裳?”

也有看戲不怕臺高的——

“林景勇你這人怎麽跟娘們兒一樣,光說不練。”

“就是,說了這半天,也沒見真動手……”

看到林景嚴背着妹妹過來,衆人迅速讓開一條路。

在這個娛樂活動匮乏、人與人之間沒什麽隐私可言的七十年代,哪家吵架都會圍一群人過來看熱鬧。

林家兄妹一來,代表熱鬧會升級!觀衆的眼中都露出興奮之色。

邁過供銷社的門檻,林景嚴蹲下來,輕手輕腳将林滿慧放下。

無數道目光投注在林滿慧身上,這讓她覺得有些不自在。離開這個世界太久,很多記憶缺失,這些人她都不認得。

她低眉斂目,乖巧跟在林景嚴身後,走進光線略顯陰暗的供銷社。

一間層高大約四米的平房,高高的方格木窗玻璃透過絲絲陽光,在水泥地板上映下光影。

水泥砌的櫃臺顯得冰冷無比,上面擺着幾個裝瓜子、花生、油炸小零食的封口玻璃瓶,裏邊一溜貨架上擺着肥皂、毛巾、藍布,櫃臺旁還有兩口大大的瓦缸,上面貼張紅紙,寫着幾個字——

醬油、醋。

櫃臺後站着一個燙着大波浪卷的三十多歲女子,一臉的刻薄相,眼睛掃過林景嚴、林滿慧,薄薄的嘴唇上下開合,說出來的話像刀子一樣。

“喲~這是準備打群架?到底是沒爸媽的孩子,就是團結呀。”

“轟!”

一個身穿紅色背心、外套一件深藍色工作裝的年青男人一巴掌拍在水泥櫃臺上,幹慣體力活的他,一只大手掌力量感十足,拍在水泥臺面上發出沉悶、巨大的聲響。

“姓魏的,你說話真,真毒!你,你給我出來,看我不抽……抽死你!”

林滿慧擡眼望去,眼前這個一激動就會輕微結巴的年青男人,正是自己的四哥,林景勇,在三分場紙箱廠上班,今年二十一歲。他個子高大,一臉的絡腮胡子,虎目獅鼻,看着頗有幾分草莽英雄的氣質。

只可惜,一結巴就消弱了他的威嚴。

櫃臺一邊有個矮矮的木門,推開就能進去。可那裏屬于工作區域,到處存放貨品,貿然闖進去,胡亂安你一個偷竊罪名,真是有嘴也說不清。

林景嚴站在外面不敢進去,顯然有所顧忌。

魏豔得意洋洋叉腰站在櫃臺裏邊:“有本事你就進來打我呀,我倒要看看,你這麽個連話都不利索的大男人,有什麽狠勁!”

聽到魏豔嘲諷自己結巴,林景勇一張臉氣得通紅,左手捏着拳頭,太過用力指節都有些泛白。

他大聲道:“你,你把綢帶藏在櫃臺裏面不拿出來,是,是什麽道理?我給小妹買根綢帶,怎麽,怎麽就不行?”

魏豔“切!”了一聲,嘲諷一笑:“你是售貨員,還是我是售貨員?什麽東西該賣、什麽東西不該賣,我心裏自然有數。綢帶又貴又要布票,看你這窮酸模樣,買得起?”

林家五兄弟中,林景勇看着兇神惡煞,其實是心腸最軟的那一個。他聽魏豔罵自己窮酸,看着腳底那雙破舊的解放鞋,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擡手猛拍櫃臺:“你!你……”

林滿慧走過去喊了一聲四哥。

林景勇看到小妹,呆了呆,怕自己發脾氣的模樣吓到她,努力想讓自己平和下來,卻因為太過努力,面部表情有些僵硬。

林家雙霸?眼前這個男人分明是只紙老虎,哪裏當得起一個“霸”字。林嘉明真是胡說八道!

滿慧沖林景勇揚了揚手中的綢帶:“四哥你看,綢帶我有,不用再買。”做完這一番動作,她感覺心跳加速,有點喘不上氣。

林景勇看到這根因為綁菜刀而皺得不成形的水紅色綢帶,心中一痛。小妹總是這麽懂事,生怕給別人添麻煩。

魏豔将腦袋探出,看一眼滿慧手中的綢帶,翻了個白眼:“這是在垃圾堆裏撿的吧?呵呵……快走快走,別在這裏耽誤我工作。”

林景嚴斜靠在櫃臺上,一副吊而郎當的模樣:“老子看你才是垃圾堆裏沒人要的,就你這樣的素質,也配當營業員、為人民服務?今天如果不給我好好道歉,供銷社就別想開張!”

林景嚴正在農場中學讀高二,雖說成績一般,總是逃學,但好歹也算是個文化人。他口齒伶俐,罵起人來有章有法,氣得魏豔跳了起來。

“是哪個不要臉的□□開了,把你這雜種漏了出來!老娘不配當營業員,難道你們就配?一個結巴、一個二流子、一個痨病鬼,一屋子沒出息的,災星,我呸!”

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拎了個鹽水瓶擠進來,緊張地看了衆人一眼,怯怯地說:“我,我要打一角錢的醬油。”

魏豔冷笑一聲:“打什麽打!你沒看到林家這幾個堵着櫃臺不讓我出來嗎?”

正是中午,下班的農場職工不少要到供銷社買東西。見林景嚴、林景勇兄弟兩個擋在櫃臺前,再看到小男孩可憐巴巴的模樣,紛紛發言。

“算了、算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別跟這姓魏的一般見識。”

“男人嘛,氣量大點,何必和她一個女人計較?”

“你們吵架就吵架,莫耽誤我做中飯啊。”

看熱鬧的人一邊倒地勸林家兄弟不要和女人計較,林景勇和林景嚴對視一眼,都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憋悶得難受。

這個女人句句都往他們心上戳,偏偏人人都勸他們不要和她計較。

林滿慧喘了一口氣,感覺一顆心髒跳得快要竄出喉嚨,她慌忙撫上左胸,努力壓制着心慌氣短的難受。

“沒有爸媽的孩子、痨病鬼、災星……”這些話似乎是一枚鑰匙,緩緩打開林滿慧的某一扇記憶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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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沖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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