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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農兵大學推薦表◎

林景仁跟在林景信身後,目光審慎地盯着賀玲。

林景信見到賀玲晚上一個人過來,以為發生了什麽事,焦急地詢問:“怎麽了?是不是你母親……”

賀玲搖搖頭,眼神顯得柔弱無助:“我害怕,心裏不安,在知青點實在是坐不住,就……就出來,不知不覺找到這裏。”

面對賀玲言語中透露出來的惶恐,林景信一顆心揪得生疼。

一只蚊子飛過,在耳邊嗡嗡地響着,賀玲擡手揮了一下。林景信忙進屋拿了把蒲扇出來,站在一旁幫她扇風、趕蚊子,道:“你莫擔憂,我會幫你想辦法。”

林滿慧撿起地上掉落的紙和筆,徑直送到賀玲眼前:“我二哥來了,寫借條吧。”

賀玲可憐巴巴在看向林景信,林景信正要說算了,林景仁在他身後重重咳嗽了一聲,想到剛才兄弟倆的談話,他鼓起勇氣道:“那個……你就寫一張借條吧。”老三說得對,這錢家裏存得多艱難,借出去怎麽也得打個借條。

賀玲眼中含淚,泓然若泣。

林滿慧道:“賀知青你不會是想賴賬吧?你是文化人,知書達禮,傳出去不好聽吧?”

賀玲抿了抿唇,不情不願地接過紙筆,寫下借條,遞給林景信。

林滿慧拿過來一看,毫不客氣地說:“賀知青,請你寫清楚還錢期限。不然,劉備借荊州,我們豈不是虧死?”

賀玲臉一白,慢悠悠補上一行字:1976年12月31日之前歸還。

林滿慧将借條收回,放回口袋,這才對賀玲道:“舊帳不清,新錢不借,再想借錢,還清了再開口。”

說罷,她毫不客氣地高聲道:“夜深不留,送客——”

賀玲悻悻然取出手電筒,打開開關,一道光柱投射出去,照向遠方。

明明滅滅的燈光下,細小的蚊蟲密密麻麻地撲過來,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一片黑暗,仿佛怪獸張開大嘴吞噬着一切。

賀玲面色有些發白,邁下檐廊。

林景信忙站起身:“我送你。”

林滿慧走出屋,推了三哥一把,将手電筒塞進他手裏。林景仁反應過來,也跟了上去,與林景信并肩而立:“我也一起吧,這樣二哥回來有個伴。”

待得兩人送完賀玲回到家,已經是深夜。裏屋的三兄妹已經熟睡,林景信與林景仁洗漱躺下,半晌無語。

隔着蚊帳,林景信望向報紙糊的頂棚,半天悠悠地冒出一句:“你說,小妹怎麽就這麽厲害呢?賀玲說……小妹拿了存折,宣布以後歸她管錢。那麽多錢呢,她一個初中生,能行嗎?”

林景仁累了一天,早就瞌睡得不行,他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這錢本來就是存給小妹治病的,她想管就管呗。”

林景信一聽這話,頓時無言以對,長嘆一聲:“唉!算了,睡吧。”

一夜無話。

“铛——铛——”六點整,正屋五屜櫃上的大座鐘響起。

林景信第一個起床,輕手輕腳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刷牙洗臉之後準備回林場上班。他開門走出屋,站在檐廊下活動手腳,耳邊聽到一聲輕柔的呼喚:“二哥。”

轉過頭,看見林滿慧穿件碎花圓領衫,披散頭發倚着門框望着他笑。

這笑容,青澀、溫暖、純淨,就像那冬天檐下挂着的冰淩,晶瑩剔透不含半點雜質,在陽光下折射出五彩光芒。

林景信眼眶一熱,想到小妹病病歪歪、沒有感受過一天父母之愛,能活到十二歲實在是不容易,昨夜因為賀玲挑撥而生出的那一點點不滿瞬間消失。

他關切地問道:“小妹睡夠沒?二哥吵到你了?”

林滿慧搖搖頭,從身後拿出個小草簍:“二哥你要上班了?等一等。”

她快步走回廚房,把昨晚就準備好的西紅柿、黃瓜放在一個紅色網兜中,交給林景信:“帶點家裏的菜過去,自己吃也好、送人也行。”

看着眼前這個身形瘦弱、眼神澄明的小妹,林景信感覺喉嚨似乎被什麽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原來那個膽小怯懦、會和自己抱頭痛苦互訴心事的小妹已經長大,但她一樣對自己貼心無比。

她健康、勤勞、善良,對每個哥哥都尊敬愛護,努力讓家裏越過越興旺。

林景信接過草簍,将換洗衣服蓋在西紅柿、黃瓜面上,伸出手輕輕撫了撫林滿慧披散的頭發,微笑道:“頭發亂七八糟的,披着像堆蓬草。”說罷,他坐在椅中,示意林滿慧靠近,“過來,二哥幫你紮辮子。”

清晨,陽光還沒有穿透雲層,薄霧籠罩大地。

林景信右手拿一把桃木梳、左手手腕上纏着兩根橡皮筋,幫坐在小板凳上的林滿慧梳辮子。林景信手巧,小時候林滿慧的頭發都是他紮,以前是兩個小羊角,後來長了就梳兩根辮子,動作娴熟輕柔,不一會兒就将她那一頭炸毛似的頭發收拾得利索幹淨。

兄妹倆一個坐高椅一個坐矮凳,一前一後,相依相偎,親密而溫暖。

吳嬸出來看到這一幅畫面,眼睛眯了眯:“唉喲,今天真是難得,一天到晚不着家的工作模範林老二不着急上班,竟然有空給滿慧紮頭發。”

林景信聽她這話,誇不似誇、罵不像罵的,一時也不知道如何應對,只笑了笑。

紮好頭發,林滿慧站起身,甩了甩頭上的小辮子,感覺整個人輕便了不少。

吳嬸繼續用她獨特的語言方式表達着恭維之意:“滿慧你這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梳整齊了看着還行,老二這手藝還沒退步嘛。”

林滿慧遺傳了母親的自然卷,頭發發量多且蓬松卷曲,不打理的話顯得很雜亂。聽到吳嬸這句大實話,林滿慧實在沒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吳嬸賣力地表演着:“滿慧啊,你是個好姑娘……”

看來昨晚吳嬸被梁水根大廚教育了一番,一大早起來馬屁滾滾?不等她說完,林滿慧問林景信:“二哥,天色還早,要不要在家吃點東西再走?”

林景信搖搖頭:“我去食堂吃。”

林景信匆匆離去,林滿慧一打聽,才知道賀玲找醫院開了個心衰證明,向革委會提交了返鄉申請,只需加蓋一個公章,就能到派出所辦理戶籍遷移,永遠離開農場。

林滿慧皺眉凝思。懲治她容易,但投鼠忌器,就怕傷了林景信的心。怎樣才能讓林景信清醒過來,減少對他的傷害?

晚上九點,屋外傳來三哥氣喘籲籲的聲音。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屋裏那一盞燈一直亮着,為晚歸的家人指明前路。林景仁推門而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一巴掌拍在小飯桌上:“什麽玩意!”

林景勇急得一頭的汗:“三,三哥你莫氣,你那手掌都捶爛了。”

經他提醒,林景仁這才感覺到痛,倒抽了一口涼氣:“嘶——”翻過手掌一看,掌根、指節處一片紅腫,有些地方蹭破了皮,滲出鮮血,看着很是吓人。

林景仁咬着牙:“老子不是看她是個女人,一拳頭捶死她。”

林景勇還要再勸,林滿慧從裏屋走了出來:“哥,你們幹嘛去了?”

林景仁氣哼哼地道:“老子聽人說,那姓賀的打了返鄉報告,便和你四哥一起去問她為什麽準備離開農場也不說一聲,還管我們借錢,你猜她怎麽說?”

果然世上沒有透風的牆,林滿慧沒想到兩位哥哥這麽快就聽到消息,還去找了賀玲。她打來熱水,讓兩位滿頭是汗的哥哥清洗了一下,看他倆嘴角、眼角帶傷、衣服扯破的狼狽模樣,長嘆一聲,送上涼茶。

兩人換了件棉汗衫,喘勻了一口氣,坐在床邊細細說着晚上發生的一切。

林景仁直奔知青點,大嗓門一吼,頓時招來一群圍觀群衆。

賀玲未語淚先流:“你們這是做什麽?欺負我孤苦無依是個女孩子嗎?”

林景仁氣得直跳腳:“賀玲我問你,既然你打了返鄉報告,為什麽要找我二哥借錢?先前你借的兩百塊錢什麽時候還?”

賀玲面色一白,雙手擰着辮梢,沒有吭聲。

旁邊知青議論紛紛——

“賀玲這可真是悶雞子啄白米,竟然偷偷打了返鄉報告?”

“她借了兩百塊錢?林景信還挺有錢咧。”

“平時總看她指使林景信幹活,還以為她要紮根農場呢,沒想到她要返鄉?”

“啧啧啧,心機深吶~”

賀玲聽着身邊的人越說越難聽,猛地擡頭,眼淚撲簌簌向下掉落:“我返鄉是想探望我病重的媽媽,借錢也是為了給她看病做手術。我會還錢的,你們不要逼我。”

林景仁被賀玲言辭擠兌,不知如何應對,氣得揮拳直上,捶在土牆之上。

旁邊有知青看她可憐,幫着說話:“既然你們能夠拿得出來這些錢,想必也不是窮人,何必這麽苦苦相逼?好歹等她媽媽病好了,再來讨債嘛。”

林景勇急得腦門子冒汗:“我,我們不是……沒有……”

人群裏傳來一陣哄笑。

林景仁氣極,和嘲笑的知青扭打起來,最後的結果是領導各打三大板,對參與鬥毆的所有人進行批評教育,草草了事。

林景仁與林景勇回到家,一口氣憋得胸口發悶,和弟弟妹妹這麽一傾訴,方才覺得舒服了一些。

林滿慧正要說話,忽然聽得大門“咣铛”一聲。

林景仁忙起身察看,卻見林景信開門進來,面色鐵青,壓着怒氣低着喝斥道:“你們在搞什麽?”

說完這話,他喘了一口氣:“不是說好了這錢由我來處理,你倆跑知青點去讨債……”

林景仁本就受了一肚子氣,林景仁進來就責備,讓他的怒火陡升,再也壓不住,沖上去就是一拳頭,重重砸在林景信面門。

“哐——”林景信向後急退,腳下被椅子絆住,一屁股坐在飯桌上,這才把最後一句話說完:“讓我的臉往哪裏擱?”

林景信雖是哥哥,家中卻是林景仁當家,被弟弟這一拳頭打得頓時熄了氣焰。

林景仁冷笑,右手平伸,一根手指頭直指林景信:“你看你找的是什麽人!你當她是愛人,幫她幹活、借錢給她,她卻一心要離開農場。今天如果不是有人告訴我,她悄悄打了返鄉報告,恐怕我們要人財兩空!”

林景信直愣愣地看向林景仁,一句“人財兩空”将他的自尊心戳破,羞愧難當。

林景嚴大聲道:“二哥,賀知青這樣的人娶回家恐怕雞犬不寧,你醒醒吧!”

屋裏一陣寂靜,只聽到幾只蚊子嗡嗡地飛來飛去。

林滿慧走出裏屋,走到五屜櫃旁邊,從陶壺裏倒出杯涼茶,遞到林景信手中,微笑道:“二哥先別着急,喝口茶先。”

涼茶帶着茉莉清香,小妹的笑容溫婉純淨,宛如夏天夜晚吹來的涼風,林景信內心的那一股焦躁漸漸被撫平。

林景仁一拳頭過去,一口悶氣舒緩許多,重重地哼了一聲,抱臂而立,盯着林景信不吭聲。

林滿慧問林景信:“二哥,賀知青要走,你知道嗎?”

林景信點點頭,眼角和嘴角都向耷拉,顯得十分郁悶。

他擡起頭看着林景仁,說話一點底氣也沒有:“她昨晚跟我說,打報告只是回家陪母親,并不是一去不返。她還央求我幫忙找關系讓革委會的人蓋章……”

越說聲音越小,到最後幾乎都聽不見了。

林景仁眉毛一皺:“賀知青打的返鄉報告根本就不是短期離開,而是戶籍遷移,她這是避重就輕,騙你呢。”

林景信性格相對內向,并不太願意和別人說心事。聽到老三這話,心中一痛。

賀玲從來沒有說過喜歡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自己是不是累,自己趁着夜色幫她勞動,她生怕別人看見,連杯水都沒有給自己倒過。

賀玲老家在哪?她母親姓甚名誰,生的是什麽病,他一概不知。

可是,想到她曾經的溫柔,林景信又有些猶豫,努力為她的行為開脫:“賀玲高中一畢業就分配到農場,在這裏人生地不熟,又沒有什麽朋友,有些事藏在心裏也情有可原。”

他還有些話沒有說出口:賀玲有文化,比自己有見識,長得也好,自己哪裏敢奢望太多?能夠允許自己在她身邊轉悠,接受自己的付出,那就是莫大的恩賜。

看到林景信心虛的模樣,林滿慧有些心疼:要想讓一個極度缺乏自信的人雄起,哪裏是旁人幾句話就能解決的呢。

以前的自己和林景信一樣,膽小、自卑,只有在面對比自己更為弱小的同類,在不斷奉獻的過程中才能找到存在感。若不是異能改善體質、末世逼她強大,恐怕她還像以前一樣懦弱。

賀玲就是因為拿捏住了林景信的這個毛病,才能不斷得逞。

林景信在內心掙紮了半天,終歸還是開了口:“老五,你不是說楚寒要收你做小弟?”

林景嚴張大了嘴,指着自己的鼻子說:“二哥,你不會真以為楚寒和我關系好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他只見過兩次面,第一次他帶人來抓我,第二次他盯着我做檢讨,哪裏是個好說話的?”

林景信頹然坐倒,整個人如同抽了筋一樣,肩垮腰松。

“那怎麽辦?她擔憂母親的身體,心急如焚。”

林景嚴脖子一梗,翻了個白眼:“我不去說!再說……我不希望賀玲當我二嫂。”

林景勇和林景嚴異口同聲地說:“我也不希望。”

面對三兄弟的反對,林景仁感覺自己頓時成了孤家寡人,整個人愈發沒了精氣神,呆呆地望着牆壁上發黃的獎狀,喃喃道:“你們,你們就這麽……”

就這麽什麽?這麽不支持我、這麽不希望我和賀玲好、這麽不信任我?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表達什麽。

一顆心涼得透透的,眼中不自覺地帶出一股對生活的厭憎出來。

林滿慧一直沉默不語,認真觀察着哥哥們的反應。看到林景信一副恨不得将自己埋進土裏的自閉模樣,輕輕嘆了一口氣——

二哥辍學上班是為了養活弟弟、妹妹,每個月省吃儉用是為了給小妹治病,哪怕做出借錢給賀玲的蠢事,也是被惡人利用。這樣善良、老實的二哥,必須幫他。

她微微一笑,語調溫柔而堅定:“明天我去說吧。二哥你請個假和我一起跑一趟?”

小妹這話如甘霖降落林景信那漸漸幹枯、悲傷的心田,他霍地站起,神情激動:“好!”

第二天上午,林滿慧和林景信一起,往革委會辦公室而去。

順着農耕大道一路往南,走到臨湖路,聞到空氣中濃濃的湖水氣息,便到了總場機關。這是一棟三層的辦公樓,位于軍山農場的東南面,正前面矗立着一棵高大的老槐樹,足足有百年樹齡,樹幹粗大,需三人方能合抱。

七十年代農場管理松散,并不像後來上班需要打卡,機關裏的人悠閑得很。革委會辦公室在一樓東頭,兄妹倆走進靠近門廳的屋子,裏面亂七八糟擺滿各種物品。

旗幟、彩帶、鑼鼓、漿糊、成堆的舊報紙……

一個穿着背心的中年男子把雙腳翹在掉漆的松木桌上,手裏拿着張報紙念念有詞。

看到兄妹倆,那男子将報紙放在腿上,晃了晃腳丫子,拿腔作調地斜了他們一眼:“有什麽事?”

看到滿牆的标語,林景信有點頭皮發麻,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滿慧一眼。

林滿慧個子雖小,腰杆卻挺得筆直:“我是林滿慧,要找楚寒楚隊長。”

聽到“楚寒”這兩個字,那男子頓時變了臉,慌地将腿放下,從椅中站起來,滿面堆笑,點頭哈腰道:“楚隊長在,我帶你們過去。”

楚寒不喜被打擾,辦公室在走廊盡頭。見到林滿慧,楚寒從寬大的辦公桌後走出,揮手讓領路的男子離開,順手關上了門。

空曠、冷清,這是林景信站在辦公室的第一感覺。

房間很大,足足有二十平米左右,沿牆擺書櫃,窗邊放書桌。裏頭用整排的書櫃隔出一個私密小間,用一道布簾隔開。

楚寒看着林景信,目光中帶着一絲審慎,這讓林景信再一次緊張起來。他雙手緊緊貼在褲子外側,咽了一口口水:“楚,楚隊長。”

楚寒轉頭望向林滿慧,等她開口說話。

林滿慧從斜挎的帆布書包裏掏出兩個鹽水瓶,放在他桌上:“我做的金銀花露,加了蜂蜜,你嘗嘗?”

楚寒極少吃甜食,不過看她滿臉雀躍,不忍拂小姑娘的意,點了點頭。

收林景嚴作小弟,不過是看他們兄妹情深,一時興起。沒想到這小姑娘膽子大,昨天下午一個人過來找他,與他談成一筆交易。

才十幾歲的初中生,大言不慚地對他說:今日他若幫她一個忙,十年後還他三個人情。

楚寒這人性格乖張,行事全憑喜好,他看林滿慧一副為哥哥兩肋插刀的模樣,一時興起,決定在離開革委會之前做件善事。

至于林滿慧的三個人情……他半點沒有放在心上,殊不知未來他将萬分感謝今天這份交易。

送完禮,好求人,林滿慧心便定了,道:“我二哥想通了,願意放賀玲返鄉,你幫忙在她的報告上蓋個章吧。”

楚寒問林景信:“當真?”

林景信一咬牙,鼓起勇氣道:“當真。哪怕她一去不複返,我也認了。”

楚寒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拔通桌上的紅色電話機,幾聲“嘟——嘟——”之後,那邊有人接通。

“我是楚寒。”

“對,返鄉報告審查。半個小時之內,讓賀玲到革委會辦公室來找我。”

啪!

電話挂斷,不知道為什麽林景信的心為之一抖。

楚寒從辦公桌後擡起頭,打開抽屜,從裏面拿出一份空白表格,再從桌上筆筒拿了一支筆,放在表格旁。

“篤!篤!”楚寒左手食指、中指并攏,輕輕敲敲桌面,沖林景信示意,“來,把表格填了。”

林景信三步并作兩步,急急走到桌邊,拿起筆。

當他的視線落在表格之上時,瞳孔陡然一縮,脫口叫道:“啊?工農兵大學推薦表!”

林滿慧快步過來,伸長腦袋一看,不由得眉開眼笑。楚寒這個忙,幫得真是到位。

林景信看着表格的擡頭,執筆的右手在顫抖,半天沒有落筆。這可是一份珍貴無比、價值千金的大學推薦信。

自1966年之後,高考制度中止,上大學只能依靠工、農、兵推薦。整個軍山農場除了萌芽計劃送往農業大學之外,每年只有三個名額,上千名高中生、适齡農場職工、知青,年年都要搶得頭破血流。

楚寒竟然會推薦林景信上大學?

林滿慧也覺得不可思議:昨天自己過來和他談交易,不過是抱着試試看的目的。畢竟賀玲要走,第二道關卡就在革委會。

她來之前就已經想好,如果楚寒不肯幫忙,那就再換其他路子。沒想到,她空口許下承諾,他欣然同意,半點為難都沒有。

這人怎麽就這麽肯定,十年後自己的三個人情十分值錢,這麽下死手幫忙?

等将來自己木系異能晉級,保他健康無虞,反正他也不吃虧,索性坦然接受。想到這裏,林滿慧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對楚寒說:“謝謝。”

楚寒沖她擺擺手,指着表格對林景信說:“你高二辍學,在林場工作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群衆關系良好。現調你進農場派出所工作,經上級推薦、單位支持,送你去省城的公安大學就讀,沒問題吧?”

突如其來的歡樂,讓林景信完全說不出話。他就像一個窮瘋了的乞丐,突然被一袋子鈔票砸中,抱着錢不敢花,幸福得很忐忑。

這是真的嗎?我還能上大學?我這樣一個無用的男人,竟然能夠堂而皇之走出農場,去見識更繁華的世界,接觸更深刻的知識!

內心如有一束強烈的光線突然照耀進來,無數念頭蜂擁而至,林景信整個人僵在當地,完全無法動彈。

陽光漸漸強烈,老槐樹樹冠高大,綠意盎然,宛如一名久經風雨的老者,安靜地矗立着。

林滿慧推了推林景信的胳膊,輕聲道:“二哥,還愣着做什麽?快填呀。”

權力真是個好東西。

由派出所推薦讀公安大學,屬于內部委培,不需要占用農場那三個珍貴的工農兵大學指标。看來楚寒與派出所領導關系密切,他才敢如此篤定地給林景信這份推薦表。

林景信內心經歷着激烈的思想鬥争,緩緩将筆放下,道:“無功不受祿,楚隊長您是不是有什麽交換條件?”

楚寒迎着陽光閉上眼,懶懶淡淡地回答道:“我馬上就要離開革委會,你就當是我培養心腹吧,将來若有事,你在能力範圍內幫忙,如何?”

林景信略一沉思,咬了咬牙:“我不做違法犯罪的事,也不做違背良心的事。”

楚寒點點頭:“可以。”

林景信這才提筆,在申請表格中簽下“林景信”三個大字。心中一陣冷一陣熱,寫字的手有些顫抖。

表格填了一半,門外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聽到敲門聲,楚寒站起身,掀開書櫃一側的藍色布簾,示意林景信與林滿慧到隔間等候。

林景信心中眼裏只有這一張能改變他命運的表格,拿着紙筆走進隔間,趴在裏邊的小書桌旁奮筆疾書。林滿慧坐在靠牆的行軍床上,四下打量着這個小小空間。

和他的辦公室一樣,這裏極為素淨、簡單。

行軍床上軍綠色的床單、枕頭,書桌上鋪着玻璃墊板,右上角放一個竹雕竹筒,什麽畫報、照片、資料都沒有。

屋外的動靜毫無阻隔地傳進裏屋,清晰入耳。

——賀玲來了。

賀玲接到電話,欣喜若狂,楚寒竟然真的與林家兄弟關系不錯,一句話就成了?她借了輛自行車,飛快地騎過來,緊趕慢趕,就怕半個小時沒到,惹惱了楚寒。

一進屋,看到坐在辦公桌後、沐浴着陽光的楚寒,她一顆心簡直要跳出喉嚨口來。她拉了拉長辮子,微微側臉,擺出個最美麗迷人的姿态,放柔了聲音:“楚隊長,我來了。”

楚寒拉開抽屜,将她的返鄉申請取出,拍在桌面:“你要離開農場?”

面對他淩厲的眼神,賀玲不敢造次,老老實實回答:“我身體不好,不适應農場勞動,再加上母親病重,所以提出了申請。”

楚寒用手輕輕點了點病情證明,眼中帶一絲嘲諷:“心衰?能活到現在,也算奇跡。”

賀玲面色一白,直勾勾地看着桌上的返鄉申請不敢吭聲。病情證明什麽的,不過就是給大家一個臺階罷了,哪個知青返鄉辦的證明是真實的?楚寒連諷帶刺的言辭,到底是什麽意思?

楚寒從抽屜取出公章大印,擺在桌面。

賀玲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麽,只能滿懷期冀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楚寒道:“林景信托人找到我,讓我在你的返鄉申請上蓋章。你和他,是什麽關系?”

賀玲腦子在飛快地運轉,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楚寒與林景信關系如何?如果說自己和林景信是戀人,他非要留下自己怎麽辦?如果說自己和他沒關系,他不理睬自己又怎麽辦?

關系說輕了,怕人情托不到。

關系說重了,又怕過猶不及。

賀玲猶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說:“他是我的好朋友,這一次也多虧他幫忙。”

公章大印就在眼前,楚寒卻靠在椅中沒有動:“哦,原來只是朋友。我原本想,如果你們是戀人,那就直接給你們批準結婚,結婚了才能讓你離開。”

賀玲一聽,吓得後背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不不,我們不是戀人,他只是我一個普通的朋友。”為了以示清白,賀玲解釋道,“我母親已經在家鄉幫我訂了娃娃親,怎麽敢在農場結婚?”

裏屋的林景信剛剛填完表格,陡然聽到賀玲這一句話,整個人驀地呆住。他呆呆地轉過頭,正對上林滿慧的目光。

林滿慧伸出一根手指頭,比在唇上。

室內一片寂靜,林景信與林滿慧一動不動,側耳細聽。

楚寒冷笑一聲:“娃娃親?知青點那邊有人反映你借了林景信兩百塊錢沒還,你如果離開,怎麽還錢?”

賀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暗自咬牙:什麽人嘴巴那麽碎?昨晚林景仁鬧過事,這麽快就傳到革委會的耳朵裏!

她慢慢走到辦公桌旁,将纖長白嫩的手指擱在深棕色的桌面,她輕輕瞟了楚寒一眼,豆大的眼淚如珍珠一般掉落。

朱唇輕啓、慢開言:“是林景信同情我母親病重,主動幫我度過難關。我內心感激他,可是畢竟我在家鄉還有一門親事,不敢在農場談戀愛咧。如果,如果楚隊長有什麽差遣,您只管說。只要蓋了這個章,我……我什麽都答應你。”

說完這句話,她媚眼如絲,似有鈎子一般,斜斜地看向楚寒。

林景信第一次聽到她如此柔媚的聲音,整個人如堕冰窖。賀玲并不知道裏屋有人,以為這間辦公室只有楚寒一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她說出這樣令人遐思的話,是什麽道理?

她在自己面前向來清冷,即使是單獨在一起也會将房門打開,就怕傳出閑話。林景信敬她、信她,當她是那天上的神仙,不敢表白、不敢造次,就怕亵渎了她。

卻原來,只為了蓋章離開農場,她可以連女孩子的臉面都不要了麽?

林景信的心被殘忍地撕成碎片,如花瓣飄零、碾落成泥。他強迫自己安靜下來,繼續聽屋外楚寒與賀玲的對話。

楚寒淡淡道:“什麽都答應我?”

賀玲心髒一陣急跳,咬着唇,手指微微擡起,緩緩向楚寒靠近:“嗯,什麽都答應你……”

空氣忽然多了一層黏糊糊的暧昧,空氣裏飄散着淡淡的女性馨香,這是情.色的味道。

“滾!”楚寒一聲斷喝。

“啊——”女人嬌弱的呼聲傳來,賀玲被楚寒甩手一掌推倒,狠狠摔倒在他腳邊。

居高臨下,楚寒面上罩着一層寒霜:“什麽貨色!也敢碰我?”

賀玲一屁股坐在地上,尾椎骨劇痛難忍,她右掌撐在粗糙的水泥地面,擦破了幾處,滲出鮮血來。

第一次被男人拒絕,賀玲羞憤難當,傻愣愣地擡頭看着楚寒。她的小嘴微微張開,眼中淚花閃動,看着楚楚動人。

聽到賀玲聲音裏帶着一絲痛苦,林景信心中一痛,想要站起。卻不料屋外賀玲說出一句話,令他屁股如釘在椅中,無法動彈半分。

“你,就這麽狠心?外人傳言楚隊長面冷心腸硬,我卻偏偏不信。這裏又沒有外人,你裝得這麽正經給誰看?”

楚寒冷冷道:“只需答應我一件事,馬上給你蓋章。”

見楚寒不為她的女性魅力所動,賀玲慢慢從地上爬起,乖巧地站在一旁,低眉斂目,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您說,什麽事?”

楚寒卻不着急開口,輕松靠在椅背。

賀玲等了半天,沉默的氣氛讓她心中一縮。自己寫好的返鄉報告就在眼前,革委會的印章近在咫尺。只需楚寒右手一擡一壓,蓋下大印,自己離城裏工作便近了一分。她努力開動腦筋:楚寒到底想要什麽?

男人嘛,不要色,那就是錢呗。

賀玲思索片刻,忍着肉痛從口袋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十張大團結放在桌上:“楚隊長,這是我的一點小心意,不知道您滿意不滿意?”

楚寒瞟了一眼,搖搖頭:“不夠。”

賀玲急了,彎腰解釋道:“我也是窮人家的孩子,母親病重需要錢,能夠拿出這一百塊,已經是極致,真的再也沒有了。”

楚寒道:“不夠,那就找別人借。”

借?第一次遇到索賄索得如此坦然的人,賀玲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應對。

屋子忽然又安靜下來。

兩分鐘之後,楚寒不說不動、雙手交叉放在腦後,閉目休息,賀玲心理壓力巨大,看着雙手破皮的地方糾結半天,終于主動打破這一份沉默:“您到底要多少?”

楚寒眼睛都懶得睜開,輕聲道:“林景信,她借你多少錢,你來要。”

這屋裏還有人!那人是林景信?

轟!

如有天雷在頭頂炸開,強烈的羞恥感如灼熱電流,瞬間向賀玲襲來,不過半秒,她的臉便紅到了耳根。

◎最新評論:

【作為一個買到這裏的讀者,我有點疑問。

老中醫那裏能看出女主有奇遇我還以為有後續,結果就是個證明她好了的工具人。

多年厮殺回到和平年代戰鬥意識條件反射沒有可以說是克制住了,末世回來還怕蛇?

處理事情的方法也是讓人挺無語,有異能不用,輿論也不太用,憑着自己還小身體不好毀壞財務。雖然親戚鄰裏中間不好斷,但決裂就狠一點嘛把那個嘉明和她家人做的事情都說出來不是很好?

v前林嘉明和女主做同學就是說也十二三歲,做了個夢嫉妒成這樣?後面描寫自己不上進還怪男方考好離開她是不是有點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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