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任斯年上門道歉◎
不管任斯年是不是願意,科研團隊在厲浩的堅持之下完成拆分。
任斯年帶走三名平時與他關系良好的年青人,組建新的“蘭花快速繁殖技術研究團隊”,正式挂牌辦公。
新團隊的産生在農科所很常見,并沒有激起什麽水花,但是厲浩與任斯年在廣播站的辯論卻迅速流傳開來。
有挺厲浩的——
“老厲到底是老厲,雷厲風行。”
“任斯年翅膀硬了眼中就沒有導師了,該!”
“這樣一個目無尊長的手下,還留在眼皮底下做什麽?”
也有挺任斯年的——
“本來就是任斯年自己完成的數據、獨立撰寫的論文,憑什麽非要署導師的名?”
“離開就離開,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所長能夠批準任斯年建立獨立科研團隊,說明他是有真本事,以前在厲教授底下被埋沒了。”
紛紛雜雜,說什麽的都有。
厲浩心善,不忍毀掉任斯年的前程,對他偷花、下藥一事只字不提。任斯年卻沒有顧及,人前人後都是一副受挫委屈的模樣,只要有人問起便會長嘆一聲,遮遮掩掩地說:“唉!他到底是我的導師……”
時間一長,支持任斯年的風聲越來越高,厲浩團隊又有兩名年青人加入任斯年的新團隊。
這兩名助理研究員離開之前對厲浩說:“對不起,厲教授,我們都是年青人,希望能夠有更靈活的研究機制、更廣闊的發展前途。”
厲浩沒有說什麽,拿出簽字筆,在申請書上簽下自己的大名,揮揮手放他們離開。
下班回到家之後,厲浩扒了幾口飯便進了卧室,和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陳淑儀看到他這個樣子,心疼地幫他脫了鞋子,腳塞進被窩裏,坐在枕頭邊上,伸出手撫着他緊皺的眉毛,勸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留不住的人就随他去吧。”
陳淑儀溫柔的話語、溫暖的手指讓厲浩心裏煩悶稍減,他閉上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正适合思考。
“淑儀啊,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麽了?如此急功近利。”
陳淑儀微笑道:“老厲,數據樣本不足,你就下此結論,不科學啊。”
厲浩被她這一句話逗笑,睜開了眼睛。
陳淑儀的手指在厲浩的眉間輕輕按壓,有節奏的輕微壓迫感讓厲浩完全放松下來。
厲浩回應道:“淑儀你說得對,只不過才一個任斯年,四個不明真相的助理研究員,樣本點的确有些不足。”
陳淑儀性格溫婉,不似厲浩尖銳,她柔聲道:“老厲,我一直勸你行事中庸,不要太過激進。任斯年固然做得不對,但你何必非要把他逼到你的對立面?想辦法懷柔、架空、冷藏不是更好?”
厲浩不以為然地動了動手指:“你說的這些,都是政客所為。我是科研工作者,是非對錯、清晰分明。道不同不相與謀,分開更好。”
陳淑儀知道厲浩這人嘴硬心軟,她微笑着靠在床頭,慢悠悠地說:“所以說,你輸就輸在心軟。原本你有一百個辦法讓任斯年聽話,但你舍不得埋沒他的才能,不辯解不說明,現在這樣的結果也在情理之中。”
厲浩翻身坐起,直愣愣地看着陳淑儀:“把他做的那些事說出去吧,一來顯得我這個老師無用,二來任斯年寒窗苦讀十幾年也不容易,何必呢?”
陳淑儀點點頭:“所以啊,你投鼠忌器,他百無禁忌,這場師生博弈,你輸定了。”
厲浩被她說得心頭火起,從床上跳起來,踩着棉鞋、背着手在屋子裏轉圈圈:“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陳淑儀撲哧一笑,在他後背上親密地拍了一下:“老厲呀,你像個小孩子一樣。在外面看着英明神武,其實怄了氣只曉得在家裏撒野。”
兩個人在屋裏說話,在陳淑儀的溫言軟語之下厲浩漸漸心情平複下來,自我解嘲地來一句:“算了,他想怎樣就怎樣吧。現在想想,林滿慧這小姑娘說要對任斯年實施捧殺計劃,恐怕就是你剛才說的什麽懷柔、架空、冷藏。”
陳淑儀眉毛一挑,有些驚異:“捧殺?滿慧這個貪吃的小家夥竟然有這樣的政治智慧?”
厲浩點點頭:“長江後浪推前浪啊,林滿慧比你我都強。當時發現任斯年在土裏下藥,我想将他叫來質問、處分,林滿慧制止了我。她說直接問的話,他肯定不會承認,就算承認了懲罰力度太輕還是達不到效果,不如先順勢而為,假意讓他得手。他一得意勢必忘形,一忘形就會出錯。我們趁他得意之時狠狠地給他個教訓,看他從高處跌落,摔個嘴啃咬。”
“這,就是捧殺。”厲浩越說越興奮,說得後來簡直眉飛色舞。
陳淑儀看他笑逐顏開的模樣,仿佛親眼見到任斯年吃癟,不由得搖頭道:“你呀你,既然林滿慧出了這麽個好主意,怎麽就沒見你采納?”
厲浩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想說謊騙人,看林滿慧傳假消息過來心裏憋得慌。前兩天不是降溫嗎?我一早起來去看春蘭,順嘴教訓了她兩句,結果一回所裏聽到廣播播報喜訊,一時氣憤就把事情揭穿。
唉……果然,任斯年不肯承認下藥,還以人格擔保自己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汪所長也不相信,畢竟我沒有證據。”
眼前閃過林滿慧那雙見到點心就閃閃發光的眼睛,陳淑儀嘆息道:“滿慧這孩子蘭心蕙質,別看她貪吃,平日裏懶懶散散,其實心裏跟明鏡似的。”
“篤篤篤!”
兩個人正在感嘆大人不如孩子呢,聽得外面傳來敲門聲。
厲浩“啪”地一聲躺回床上,将被子拉起遮住臉,甕聲甕氣的聲音從被子底下發出:“肯定是老汪,他當了十幾年領導,一天到晚談的都是和諧、競争、成果,早就脫了學者氣息,我不想見他。”
陳淑儀比厲浩沉穩,她對汪正新印象不錯。這十年間若不是有汪所長庇護,自己夫妻倆恐怕早就住進牛棚。
她笑着說了句:“你呀你呀,我去開門。”整理了一下頭發與衣裳,邁着小碎步走到客廳,打開大門。
門外站着的人并不是汪正新。
林滿慧、吳媛媛、胡大志三個孩子并排站着,禮貌地鞠了個躬,齊聲道:“師母好!”
林滿慧手中還抱着一個紫砂花盆,盆中一點新綠在冬天看着令人心曠神怡。
陳淑儀有些驚喜,忙讓開來:“唉呀,孩子們今天怎麽來了?天都快黑了,又這麽冷,可別凍壞了,快進來快進來。”
三個孩子走進屋,屋裏客廳中央放了盆炭火,燒得正旺,林滿慧順手解開脖子上的紅圍巾放在沙發扶手上,再将花盆擱在矮茶幾上。
陳淑儀是研究茄科蔬菜的,對花卉并不精深,看一眼花盆中的幼苗,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
林滿慧抿嘴一笑:“這是藥。”
“什麽藥?”陳淑儀越發好奇。
“給老師治心病的藥。”林滿慧歪着頭,難得調皮一回。
陳淑儀若有所思,走到卧室門邊提高音量喊了一聲:“老厲,你的學生來了。”
厲浩正蒙頭裝睡,聽到這一句擡手将被子掀開一條縫:“誰來也不見。”一聽學生兩個字就來氣,哼!
陳淑儀真被厲浩的孩子氣打敗了,都五十幾的人了,還鬧脾氣,也就是個窩裏橫!她快步走進屋,一把掀開被子:“林滿慧他們三個孩子來了,還帶了盆花苗,說是治你心病的藥。”
厲浩忙從床上坐起,一邊穿鞋子一邊看手表:“七點了,孩子們應該早就放學回家了,這個時候怎麽過來了?花苗……我來看看。”
厲浩走出卧室,一眼看到三個站得畢恭畢敬向自己問好的孩子,心情頓時舒暢起來,笑道:“孩子們,今天怎麽過來了?吃過飯沒有?冷不冷?”
“我們今天放學早,吃過飯了。”
“我們跑過來的,不冷,都出汗了。”
“我們聽說老師被任師兄欺負了,很生氣,一起過來安慰您。”
最後一句話從吳媛媛嘴裏冒出,聽在厲浩耳朵裏真如寒冬臘月的一杯熱茶,暖心窩。
厲浩哈哈一笑,剛才的憋屈感頓時煙消雲散:“沒有沒有,老師怎麽可能被人欺負,真是孩子話。”
陳淑儀在一旁抿着嘴笑,沒有潑他的冷水。
林滿慧笑意盎然,臉頰梨渦若隐若現,顯然不相信厲浩所說的話。
厲浩對上林滿慧的目光,莫名地有些心虛。他眼睛餘光掃到一抹亮眼的綠色,迅速被茶幾上的幼苗吸引。
“咦?啊!”
厲浩整個人都湊近葉片,仔細端詳,眼中綻放出極亮的光彩。他伸出手指,輕輕撫上葉片,這株蘭花幼苗葉片較短,葉端有水滴狀水晶尖,并有一條金黃色鑲邊一直延生至葉柄,色彩亮麗。
他看了半天,喜得抓耳撓腮,用篤定的語氣下着結論:“這是少有的線藝春蘭,極為珍稀!”
陳淑儀聽他這麽誇贊,也湊過來,道:“這是春蘭沒錯,難得鑲金邊,顏色還這麽眩目,金綠兩色相間,漂亮。”
厲浩欣賞了半天,忽然想到什麽,直起腰來,不敢置信地問道:“難道……這是你那盆春蘭分出來的苗?”
林滿慧淺淺一笑:“是啊,我十月初取了兩顆芽頭種下,都養活了,這盆送給老師,氣死任斯年!”
氣死任斯年?厲浩仰頭大笑。
“哈哈哈哈……”笑聲響亮,震動得頭頂的日光燈有些晃悠。陳淑儀難得見丈夫如此歡樂,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任斯年在《華夏花卉》上拟發表的論文核心是什麽?
野生變異蘭花快速繁殖技術——保留變異基因。取三個芽頭,分離出十幾個側芽、三個芽尖,最終活了一個,存活率不足10%,都足以稱之為全國一流水平。
那林滿慧這株茁壯成長的春蘭幼苗算什麽呢?
100%存活率,變異基因完美傳承,葉藝更勝母株——這若是發布出去,恐怕要震驚世界!
妥妥的打臉!真痛快!
哪怕已經年過五十,厲浩的內心依然有一分童心、童趣,他伸出手一把捏住胡大志的胖臉蛋:“萌芽計劃真是個寶!”
胡大志的臉被老師捏得生疼,但他不敢反抗,只得嘻嘻笑着說:“老師,疼!您下手輕點。”
厲浩與陳淑儀的孩子不在身邊,原本冷清的二室一廳,因為三個孩子的到來顯得熱鬧,生機勃勃。
陳淑儀這才明白林滿慧所言:這是治老師心病的藥,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平時秀氣矜持的她,此刻也開懷大笑起來。
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婉轉或深厚,或清脆或低沉,五個人的笑聲彙聚在一起,演奏出一曲家庭歡樂的交響樂。
笑過之後,林滿慧從棉襖花罩衫的口袋裏掏出一個米色記錄本放在蘭花旁邊:“老師,這是嚴格按照您要求完成的培育記錄手冊,接下來您可得好好養,明年參賽葉藝組,狠狠教訓任斯年。”
吳媛媛在一旁說:“對!我們得讓他看看,姜還是老的辣!”
厲浩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一邊翻着記錄本一邊說:“好好好,我回頭就按照你這個記錄寫篇論文,附上照片,投稿發表。”
胡大志接一句:“對!走別人的路,讓別人無路可走!”
“哈哈哈……”這回連陳淑儀也笑出了眼淚,擡手擦拭眼角。
一屋子人都在笑,差點連敲門聲都沒聽見。還是林滿慧耳聰目明,提醒厲浩:“老師,有人敲門呢。”
厲浩一邊笑一邊說:“這個時候哪個會來?大冷的天……”拉開門一看,笑聲戛然而止。
“你們怎麽來了?”厲浩橫跨一步,擋在門口。
汪所長與任斯年并肩而立,兩人手中都提着東西,顯然是來求和的。
見到厲浩這攔路虎的姿态,汪正新笑道:“老厲,隔老遠就聽到屋裏笑聲一片,遇到什麽好事了?讓我這個老朋友也來湊個熱鬧吧。”
厲浩沒有理睬汪正新,只拿眼望向任斯年:“你來做什麽?有什麽事辦公室見,現在是下班時間,我不談工作。”
任斯年央求道:“老師,我想和您談談心。”
汪正新在一旁說:“農科所的發展需要老、中、青三代共同努力,小任年輕,還需要磨砺,大家坐下來聊聊嘛。”
厲浩面色一冷:“我沒什麽好談的。上次在你辦公室已經把我要說的都表達清楚了,還談什麽心?”
任斯年這一個多星期過得并不舒坦,睡着了都會驚醒。夢裏後有追兵,前方是懸崖,一步踏錯墜入深淵,一顆心蕩到谷底,空虛而落寞。
醒過來他抱膝細想,還是決定向厲浩求和。
一則厲浩手中資源頗多,一大堆高等院校、科研院所的花卉研究專家都是他的同學或朋友,更不提國內頂尖期刊雜志主編,個個都認得厲浩。他手裏哪怕漏出一星半點資源,自己也能少走不少彎路。這樣的老師何苦得罪?
二則厲浩心善,絕口不提自己犯下的錯誤,辦公室說過的話沒有半句傳開,顯然老師為人清高不屑于與人争論。所以只要自己認錯、低頭、說幾句好話,師生和好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必要性、可能性任斯年都想得清楚,再央求汪所長出馬當個中間人,趁着晚上喝幾杯,說開了不就好了麽?
任斯年想得挺美,卻沒料到厲浩狷介起來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理,看到汪所長反而拉長個臉:“老汪你是不是吃飽了飯沒事兒幹?任斯年的事情你那麽上心做什麽?這樣的學生,我是不敢來往的。”
汪所長行事自有章法,他扯開嗓子在門口喊:“陳淑儀,老朋友來了也不請進門,你忘記以前你答應過我的事了?”
厲浩面色一變,屋裏傳來陳淑儀的聲音:“是老汪啊,請進請進。”
當年有人寫舉報信,檢舉陳淑儀穿旗袍、喝紅茶,資本主義腐朽思想嚴重,是汪正新扣下舉報信,力排衆議:“旗袍、紅茶與西方思想有什麽關系?舉報的人屁都不懂!陳淑儀是我們國家培養出來的科學家,為農業發展做出巨大貢獻,不容許有人借運動之手迫害這樣的好同志。”
因此,陳淑儀一直十分尊敬汪正新,聽到是他來了,親自迎出門來。
汪正新扯着任斯年的手進了屋,将兩人手中拎着的一瓶西鳳酒、一袋蘭花豆、一袋雞蛋糕交給陳淑儀:“來,我們幾個喝點小酒,聊幾句?”擡眼卻見三個十幾歲的孩子,整齊站在沙發後邊,目光炯炯看向自己。
汪正新啞然失笑:“難怪老厲笑那麽開心,原來是他的三個愛徒來了。”
厲浩招呼孩子們:“你們坐,不要理睬他們。”
陳淑儀推了厲浩一把,微笑道:“孩子們,這是農科所的汪所長。”
林滿慧等人便恭敬地喚了一聲:“汪所長好。”
汪正新是厲浩家的常客,随意地跟着陳淑儀進了廚房,任斯年卻左右張望,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機會進入的空間,今天終于進來了。
農場專家樓的格局都差不多,兩房一廳,客廳不大,擺着一組布藝沙發、茶幾與矮櫃,靠近廚房的角落放着一張方桌、四把椅子。兩間卧室的門對着客廳,但此時緊緊關閉着。
米色窗簾,深紅色油漆地板,綠色牆裙,屋內顏色簡潔大方,飯桌上鋪着潔白的桌布、茶幾上同樣罩着勾花桌布,素淨大方。
等等,茶幾上擺的一盆幼苗是什麽?看着很眼熟。
還不待任斯年看清楚,厲浩走過來擋住他的視線,指着飯桌說:“去那邊坐着,別打擾孩子們。”
厲浩的語氣依然生硬,看清楚這個人的品性之後,內心太過失望,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與他相處。
任斯年回想着剛才所見,慢慢走到桌邊坐下。潔白的桌布鋪在深紅色的木桌上,中間擺放着一盆綻放的蓮瓣蘭,葉片細長,花瓣白色、脈紋紅色,紅白相映,鮮豔俏美。
蘭香悠遠,沁人心脾。
汪正新從廚房端着一碟蘭花豆、一碟雞蛋糕出來,白瓷碟子帶一圈金邊,農場日常的小零食頓時被改造得充滿高端氣息。
汪正新笑道:“陳淑儀同志還是這麽講究。”
厲浩瞪了他一眼:“我們家不是酒館,有事說事,說完就走。”
陳淑儀另外給孩子們準備了一份,溫柔地給每人倒了杯熱牛奶:“咱們農場有奶牛場,這牛奶是今早送來的,新鮮得很。你們正在長身體,多喝點牛奶。”
透明的玻璃杯中,牛奶表面結成一層薄薄的、淺黃色的奶皮子,胡大志一口喝完,奶皮子貼在嘴唇上,顯得有些滑稽。吳媛媛指着他咯咯笑,胡大志拿起一塊雞蛋糕塞進她嘴裏,咬牙道:“不許笑!”
雞蛋糕真材實料,用了不少雞蛋,雞蛋、白糖、小麥粉的香味揉和在一起,烘焙之後透着股甜甜膩膩的氣息,讓人心生歡喜。
林滿慧吃完一塊雞蛋糕、喝了一杯牛奶,肚子也飽了,往嘴裏丢了顆油炸的蘭花豆,鹹、脆、香,好吃。
一屋子沒人說話,光聽到三個孩子嘴裏咔吧咔吧的聲響。
任斯年聽着有些煩躁,他轉過頭想再看一眼茶幾上的蘭花幼苗,卻被那幾個腦袋擋了個嚴嚴實實。他忍住好奇心,老老實實端坐椅中,雙手置于膝上,靜等汪正新開口說話。
與厲浩小斟兩口之後,汪正新咳嗽一聲:“老厲,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在大會上念檢讨的情景?我當下坐在臺下戰戰兢兢,如果不是範場長為你出頭,恐怕我們都沒辦法安安穩穩地坐在這裏。”
說起往事,厲浩面色和緩了許多,嘆息道:“是啊,範場長是個好人,我和淑儀都得感謝他。”
汪正新繼續道:“年青時,性格多半激進,做錯事在所難免。我們這些當長輩的,如果不給他們改正的機會,這個世界就很難進步與發展了。”
厲浩沒想到汪正新在這裏等着他。“嗒——”的一聲,他将手中酒杯放下,白瓷小酒杯與桌面相觸,發出輕微的聲響。
“錯誤,也要看是什麽類型。有些錯,犯了就無法回頭。有些錯,只需一次就能讓人看清楚人品。”
厲浩停頓了一下,意味深長地說:“花朵再美,根系若是腐爛,那就沒救了。”
冬月寒冷,這屋裏卻很熱。聽到厲浩這一番話,任斯年心髒狂跳,額角冒出細密的汗珠。
汪正新不解地問:“老厲,我還是覺得你對小任太過苛刻。他年青,有野心,想要一鳴驚人,這都不算大錯。我們都是從年青時過來的,誰沒夢想過成為世界第一人呢?”
厲浩擺擺手,咂了口酒,眯起眼睛:“老汪,你不必如此熱心非要捏合我和小任。各有各的信念,我也不阻他前程,就當普通同事不好嗎?”
汪正新為難地看了任斯年一眼。
任斯年的聲音顫抖:“老師,我二十歲從農學院畢業,來到您身邊讀研、當助手已有六個年頭,能破格評為副研究員也是在您的指導之下完成。在我心目中您就是我的指路明燈,離開您我茫然不知所措啊。”
他說得情深意切,聽得汪正新都感動不已,抿一口酒,吃一顆蘭花豆,道:“老厲,你有福氣呀,這麽好的研究生、接班人。”
厲浩搖搖頭,半點不為所動。
汪正新嘴巴皮子都磨破了,好說歹說厲浩就是不肯松口,搞得最後汪正新也有了點脾氣,提高了音量:
“老厲你這個人怎麽油鹽不進呢?我這是為了誰?我難道是為了自己嗎?我是為了咱們農科所!你年紀也大了,底下哪個能夠撐起花卉研究這個團隊?你們如果不團結,損害的是農科所的形象!”
厲浩有所觸動,沒有說話。
為了集體利益,放下成見,握手言和,全力支持任斯年新團隊發展?憑什麽,為什麽呢?
可是汪正新的話沒毛病,個人得失必須讓位集體利益,從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也是這樣要求厲浩的。
汪正新在桌子底下踢了任斯年一腳。任斯年心領神會,起身離座,恭敬道:“老師,這一次我是真的知道錯了,您原諒我吧。如果您覺得那篇論文不該發表,那我和編輯部聯系,撤回稿件。以後再有成果,一定會先向您請示。”
室內一片寂然,厲浩的呼吸聲顯得有些粗重。
林滿慧坐在沙發上豎起耳朵聽着飯廳那邊傳來的動靜,聽着聽着,就感覺有些不對勁。
任斯年能屈能伸,臉皮之厚,令人嘆之觀止。汪所長用心良苦,以情動人、以理服人,拼命壓制厲浩。
沒毛病。可是,偏偏就是讓人覺得不爽。
為什麽犯了錯只要道歉就必須被原諒?
為什麽一定要有大局觀?
為什麽不能尊重厲教授的個人意願,不喜歡就分開?
胡大志、吳媛媛也聽着有些不對勁,三個腦袋湊在一起悄悄議論起來。
“憑啥你讓咱原諒,咱就得原諒,他臉盤子大些嗎?”
“厲老師不喜歡他,不願意當他的老師,又沒有罵他趕他,為什麽還要逼着老師繼續對他好?”
“說得好像老師是因為論文沒有署名而生氣一樣,老師才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
當大人們閉嘴時,孩子們稚氣的聲音便漸漸變得清晰,一字一句落入飯廳四個人的耳朵裏。
厲浩與陳淑儀對視一眼,這三個孩子單純、天真、善良,懂得體諒老師的難處,沒白疼。
汪正新面色一黑,喝了口悶酒。唉!當領導也難喲……
任斯年咬着牙,卻不敢發作。剛剛好不容易讓厲老師态度軟和下來,一定不能再和這三個寶貝起紛争。
林滿慧吃完手中的蘭花豆,拿出手帕擦了擦手指沾上的茶油。
陳淑儀見她起身,笑着走過來:“累了?天色晚了,我和老師送你們回家。”
林滿慧沖陳淑儀微微一笑,笑容裏透着股調皮,彎腰将茶幾上的蘭花幼苗搬起,擱到飯桌上,看着任斯年。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在老師的帶領下,我們團隊早就完成了野生變異蘭花的培育,同樣保留變異基因且更為強大,衍生出葉藝品種。你那病怏怏的小苗能跟這盆花比麽?”
胡大志與吳媛媛也跟着過來,站在林滿慧身旁為她助威:“就是!”
任斯年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被動地坐在椅中看着眼前這盆茁壯的綠色小苗。
汪正新驚喜地湊近,對厲浩說:“老厲,你藏得深啊!這盆花竟然是野生變異蘭花的幼苗?這成果如果公布出去,不得了、不得了。”
他一邊啧啧稱奇一邊瞟了任斯年一眼,心道着: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對照一看小任養的小苗的确差遠了。
厲浩見林滿慧将蘭花搬出來,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這孩子看着瘦瘦弱弱的,一張臉蛋比喝水的茶缸子還小,對自己卻貼心得很,主動站出來替自己說話——
怎麽就這麽讓人心疼呢?
林滿慧早就看不慣任斯年,此時逮住他錯處還不炮轟,更待何時?
“任師兄,聽說你偷偷養在辦公室的那盆春蘭就是當初我們三個挖的,怎麽連聲招呼都不打?”
聽到林滿慧說起這事,任斯年瞅了一眼厲浩,沒想到老師竟然把這事告訴了她。他張了張嘴,正想說句:你們丢在那裏不要的,難道別人撿不得?這樣的話,卻被林滿慧擡手打斷。
“算了,拿了就拿了吧,我們大人大量,懶得跟你計較。可是,偏偏你不懂養花,全無愛花之心,養得那麽差!隔着門板我能聽到它在哭泣,能不能活過今年冬天都難說,要不要還回來,我幫你養着?”
任斯年被她激怒,搶着辯駁:“什麽叫隔着門板都能聽到它哭泣?簡直荒謬!你見過了?你聽得見?真是孩子話。”
汪正新聽到這裏也不自覺地微笑起來,林滿慧雖只有十三歲,但這一片愛花的赤誠之心倒是與厲浩不謀而合,也難怪能讓厲浩如此喜愛。
林滿慧的眼中突然如淬過火的鋼刀一般,迸射出逼人的寒光。她步步緊逼,盯着任斯年的眼睛,連珠炮似地厲聲喝斥。
“以傷害母株為代價,存活率不到10%的繁殖技術,好意思拿出去丢人現眼?”
“躲躲閃閃做實驗、鬼鬼祟祟投稿,養盆花都不敢讓別人知道,我真替你感到羞愧!”
“老師一直教育我們,認真做事,老實做人。你哪一點做到了?還有臉糾纏老師原諒你?”
“你做的實驗、拿到的數據、取得的成果老師早就完成,只是沒來得及發表。看到沒?野生蘭花變異基因保留得多麽完美,比你那淡淡淺淺的金邊強了一百倍!”
林滿慧手指擱在花盆邊緣,提防着任斯年動手。她的話語直接,深深刺痛着任斯年脆弱的心。他感覺自己那陰暗的靈魂似乎被人活生生剝開,在陽光下暴曬,每一分醜陋都無處遁形。
任斯年不敢置信地盯着這盆春蘭幼苗,葉片邊緣那金燦燦的線藝刺眼至極。他霍地站起,後退一步,差點将椅子帶翻:“不可能!”
林滿慧問:“怎麽不可能?”
任斯年指着這盆蘭花,尖聲道:“你那盆春蘭十月份都沒有出芽跡象,怎麽可能現在就萌發出這麽茁壯的幼苗?”
林滿慧看着他的眼睛,眼中有光芒閃現:“還得感謝你偷偷在我的春蘭土壤中加氫氧化鈣啊,沒想到歪打正着,促芽效果極好。”
任斯年被打擊得太狠,一時之間整個人的心神都被林滿慧帶着走,脫口而出:“不可能!我撒的氫氧化鈣只會讓春蘭爛根,根本沒有促芽的效果。”
一片死寂。
任斯年還沒反應過來,卻聽見汪正新勃然大怒,大喝一聲:“任斯年!”
任斯年忽然意識到什麽,面色刷地一下變得通紅。
林滿慧哈哈一笑,眼中透着濃濃的嘲諷:“任師兄,我說的是真話,要不你回去試試?別說一篇論文,十篇都寫得出來。”
東窗事發,任斯年慌忙改口:“我被你帶歪,順嘴禿嚕說錯了話,可別冤枉是我加的氫氧化鈣。”
只可惜,再沒有相信他說的話。
這一回,汪正新也不願意幫他。先前在辦公室厲浩詢問是不是任斯年給蘭花下藥,任斯年以人格擔保,汪正新信了。現在看這架勢,怕是真的。
一個人有野心沒關系,但若是品德不行,那他站得越高錯處就會越大。
汪正新站起身,握着厲浩的手道:“老厲,就按你說的吧,別的話我也不說了,改日我再登門道歉。”
他率先走出客廳,推開門卻發現任斯年一動不動。
汪正新沉聲道:“小任,一起走吧。”
任斯年呆愣當場,看着眼前兩位老師。厲浩目光冰冷、陳淑儀一臉失望,顯然再無回寰餘地,只得深深地鞠了一個躬:“老師,那我走了。”
說罷,就此離去。
樓道裏一陣寒風吹來,吹得脖子涼嗖嗖的。
厲浩走到門口,看着任斯年與汪正新一起下樓,心中五味雜陳。直到一左一右被兩只溫軟的小手抱住胳膊,他才回過神來,看着乖巧的吳媛媛、胡大志,微笑道:“走吧,老師送你們回家。”
作者有話說:
任斯年順利解決了,早上6點還有一章哦~
◎最新評論:
加油】
【啊啊啊啊這個臭不要臉的偷花任終于賴不上來了】
-完-
同類推薦

逆天毒妃:帝君,請自重
(新書《神醫小狂妃:皇叔,寵不停!》已發,請求支持)初見,他傾城一笑,攬着她的腰肢:“姑娘,以身相許便好。”雲清淺無語,決定一掌拍飛之!本以為再無交集,她卻被他糾纏到底。白日裏,他是萬人之上的神祗,唯獨對她至死寵溺。夜裏,他是魅惑人心的邪魅妖孽,唯獨對她溫柔深情。穿越之後,雲清淺開挂無限。廢材?一秒變天才,閃瞎爾等狗眼!丹藥?當成糖果吃吃就好!神獸?我家萌寵都是神獸,天天排隊求包養!桃花太多?某妖孽冷冷一笑,怒斬桃花,将她抱回家:“丫頭,再爬牆試試!”拜托,這寵愛太深重,我不要行不行?!(1v1女強爽文,以寵為主)讀者群號:,喜歡可加~

鳳唳九天,女王萬萬歲
【本文一對一,男女主前世今生,身心幹淨!】
她還沒死,竟然就穿越了!穿就穿吧,就當旅游了!
但是誰能告訴她,她沒招天沒惹地,怎麽就拉了一身的仇恨值,是個人都想要她的命!
抱了個小娃娃,竟然是活了上千年的老怪物!這個屁股後面追着她,非要說她是前世妻的神尊大人,咱們能不能坐下來歇歇腳?
還有奇怪地小鼎,妖豔的狐貍,青澀的小蛇,純良的少年,誰能告訴她,這些都是什麽東西啊!
什麽?肩負拯救盛元大陸,數十億蒼生的艱巨使命?開玩笑的伐!
她就是個異世游魂,劇情轉換太快,吓得她差點魂飛魄散!
作品标簽: 爽文、毒醫、扮豬吃虎、穿越、喬裝改扮

有了讀心術後,王爺每天都在攻略醫妃
21世紀醫毒雙絕的秦野穿成又醜又不受寵的辰王妃,畢生所願只有一個:和離!
側妃獻媚,她各種争寵,內心:我要惡心死你,快休了我!
辰王生病,她表面醫人,內心:我一把藥毒的你半身不遂!
辰王被害,她表面着急,內心:求皇帝下旨,将這男人的狗頭剁下來!
聽到她所有心聲的辰王憤恨抓狂,一推二撲進被窩,咬牙切齒:“愛妃,該歇息了!”
半年後,她看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無語痛哭:“求上天開眼,讓狗男人精盡人亡!”

權寵天下
天才醫學博士穿越成楚王棄妃,剛來就遇上重症傷者,她秉持醫德去救治,卻差點被打下冤獄。
太上皇病危,她設法救治,被那可恨的毒王誤會斥責,莫非真的是好人難做?
這男人整日給她使絆子就算了,最不可忍的是他竟還要娶側妃來惡心她!
毒王冷冽道:“你何德何能讓本王恨你?本王只是憎惡你,見你一眼都覺得惡心。”
元卿淩笑容可掬地道:“我又何嘗不嫌棄王爺呢?只是大家都是斯文人,不想撕破臉罷了。”
毒王嗤笑道:“你別以為懷了本王的孩子,本王就會認你這個王妃,喝下這碗藥,本王與你一刀兩斷,別妨礙本王娶褚家二小 姐。”
元卿淩眉眼彎彎繼續道:“王爺真愛說笑,您有您娶,我有我帶着孩子再嫁,誰都不妨礙誰,到時候擺下滿月酒,還請王爺過來喝杯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