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七月二十五日,星危郡王謝繁青領兵攻破北魏缇陽城,北魏守城将軍蘇和哲戰死城門,守城軍幾近全軍覆沒。

當夜城中火光沖天,亮如白晝,南黎軍入城時歡呼的吼聲震天響,有某些忘乎所以的兵士破開百姓家門翻找財物,或糾纏躲在家中的良家女子,丹玉便遣人将他們捆了,才去尋郡王禀報。

彼時謝缈正在擦拭重新回到他手裏的鈎霜,他眼也不擡,只淡聲道,“都殺了吧,當着那些百姓的面。”

丹玉才好奇地望了一眼謝缈肩上趴着的小黑貓,聽他此言,便當即垂首應了一聲。

軍法當如此,不按軍法行事的兵,不但要處置,還要讓那些百姓都看着他們被處置,這樣這缇陽城的百姓,才能安下心。

丹玉才轉身出門,徐允嘉便擡步走了進來,他拱手行禮,徑自交代起方才在河畔發生的事,“郡王,郡王妃并沒有要坐船離開缇陽,只是替鄭憑瀾送行。”

謝缈一頓,終于輕擡眼簾看向他,“真的?”

“臣不敢欺瞞郡王。”徐允嘉垂首答。

謝缈睫毛微垂,看清那纖薄的劍刃上映出他的一雙眼睛,隔了會兒,他皺了一下眉,面上添了幾分迷惘,“徐允嘉,明明她看起來膽子一點也不大。”

他想起霧霭微拂的河畔,明亮的火光之間,肩頭趴着一只小黑貓的那個姑娘蒼白的面頰沾着血,握着這柄鈎霜的一雙手都是抖的。

夜風吹着她鬓邊的亂發拂動,她的眼眶紅紅的,眼底滿是驚惶恐懼。

她看起來那麽可憐,又脆弱不堪。

“不過,即便她那個時候還不覺得害怕,現在也該知道怕了。”謝缈忽而輕輕地嘆了口氣,有點煩惱。

随手将帕子扔到案上,謝缈指腹稍稍用力,按下劍柄那顆透明的圓珠,纖薄的劍刃驟然收入劍柄中,他站起身來,步履輕快,“你不用跟着我。”

南黎軍入缇陽城後,缇陽府尊的官邸就成了星危郡王暫時落腳的地方,府尊夫人和幾個侍女戰戰兢兢地服侍着被送入內宅的郡王妃脫下一身粗布麻衣,洗去這一路沾染的塵灰血氣,又在星危郡王的侍衛搬來的箱子裏挑好了衣裳替王妃換上。

戚寸心坐在銅鏡前時,人還是懵的。

缇陽府尊的夫人站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替她擦頭發,她早就十分不自在,但無論是沐浴還是擦發,只要她開口說一個“不”字,她們這些人就軟了膝蓋,在她面前跪成一片。

天邊已有一縷天光即将要穿透暗淡的雲層,更疊黑夜。

戚寸心沒有絲毫睡意,抱着個枕頭坐在床上發呆,卻聽清脆的鈴铛聲近了,開門聲忽然傳來,她十分警惕地擡起頭,聽着那輕緩的腳步聲漸近,随後便有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掀開了內室的珠簾。

少年早脫了那身滿是血污的殷紅錦袍,只穿了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除了金冠,發髻也散下來,烏濃的發絲盡數披在肩頭。

燈影之下,他的眉眼仍然漂亮得不像話,有一瞬,戚寸心覺得他仿佛又成了那個被自己偷偷養在東陵府尊府裏的柔弱美少年。

無論是這陌生的府邸,還是這忽然加身的錦衣華服,亦或是此刻正朝她走來的這個已經和她成親的少年,這一切都讓戚寸心感到無所适從。

少年或是發現她驟然繃直脊背的下意識動作,他眼眉未動,只拍了一下肩上的小黑貓。

小貓迅速從他肩上跑下去,蹿進了戚寸心的懷裏。

他一言不發,一撩衣袍在床沿坐下,随後便準确地攥住她戴了銀珠手串的那只手,她下意識地想掙脫,卻擡眼對上他的目光,她頓了一下,抿起嘴唇,沒動了。

他的手指挽起她的寬袖,便見她腕骨上磨紅一片,破了皮,還添了一道結痂的血口子。

可見她之前應該是想了許多辦法想将它摘下來。

但他好像一點兒也不意外,只是單手開了綠玉瓶的瓶塞,用竹片挖了藥膏慢條斯理地塗抹在她腕上。

“我記得之前就跟你說過,這手串摘不下來的。”

他垂着眼睫,輕聲說道。

戚寸心随之低頭看向那銀珠手串,她忽然想起蕭瑜對她說的那些話,還有她看見的那兩只停在檐上的銀霜鳥。

“是你說的,”他的聲音有點悶悶的,“成了親,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的,可是寸心,這世上許多人都是健忘的,我怕你也忘了。”

“所以你是為了警告我?”

戚寸心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

“不是警告,”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認真地說,“是承諾。”

“它不會跑出來的,也不會咬你。”

他撥弄了一下她手腕墜着的那顆銀鈴铛,清脆的聲音随之響起,“娘子,這世道亂,我只是怕有一天找不到你。”

他又是這樣,望向她的一雙眼睛無辜又天真。

戚寸心已經是第二次聽他喚她“娘子”,她有點臉紅,還有點不太自在,躲開他的目光,摸了幾下懷裏的小黑貓。

“我有點困。”他忽然說。

戚寸心聞聲,瞧見他眼睑下淺淡的一片青,想來與蘇和哲血戰的這些天,他應該也沒睡過什麽安穩覺。

房內的燭火燃盡了,窗外晨光漸盛,可戚寸心躺在床榻裏側,卻始終沒有絲毫睡意,她只要閉上眼睛,就是在東陵的那個夜晚,他忽然扼住她的脖頸。

房內靜悄悄的,反襯得睡在她和他中間的小黑貓的呼嚕聲更清晰,她偏過頭,望見身側少年的面容。

“缈缈。”

她忽然喚了一聲。

少年閉着眼睛,呼吸清淺,但只是片刻,戚寸心還是聽到他輕應了一聲。

“我以前也想過的,”

戚寸心又望向頭頂的素色承塵,“我想過你也許是家道中落的少爺,因為你有學問,字也寫得那麽好。”

“我們成親那天,你家裏的人找來的時候,我也想過,你們家也許還有什麽大家業,我想過很多,但就像我們之前說好的,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

“你故意留給我那個白玉劍柄,是要我發現顏娘是死在你的手裏,那個時候,你就在等我的反應是嗎?”

她說,“顏娘手上沾了許多無辜女子的血,所以我不為她可憐,寄香蠱沒有在我身上,只是被封在鈴铛裏,所以我相信你從沒有想過要傷害我,所以我願意留在這裏等你來。”

“但是缈缈,我怎麽也沒想到過,你會是南黎的郡王。”

謝缈靜默地聽她說到這裏,才睜開一雙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語氣平靜而溫柔,“你後悔了,是嗎?”

戚寸心抿唇半晌,竟也說不出一個“是”字。

她一點兒也不想後悔。

但時至今日,他已向她展露了太多未知的另一面,這令她本能地有些懼怕,再加之身份之間的巨大落差,更令她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

“你要後悔嗎?”

少年好固執,他支撐起身體,伸手輕輕觸碰她的手指的同時,銀鈴铛的聲音簌簌地響,他微涼的發絲輕拂她的側臉,莫名有點癢。

她愣愣地望着他那雙清澈剔透的眼瞳。

猶如受到什麽蠱惑般,她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好像搖頭了。

只一轉瞬,少年眼眉舒展,纖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淺淡的陰影,他朝她露出一個笑,“你已經不能後悔了。”

他的語氣帶了幾分意味深長。

戚寸心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翻身下了床榻,伸手掀了珠簾出去。

她赤着腳下床,掀開珠簾出去,正見他雪白的衣袂掠過門檻,剎那兩扇木門便被守門的侍衛驟然關上。

戚寸心這才察覺有些不對,她忙拍門,喊,“缈缈!”

“娘子,離開缇陽之前,你就待在裏面。”

清晨薄霧微籠,謝缈立在門外,輕瞥一眼身後的雕花木門。

“我方才明明搖頭了!”

戚寸心一下就明白是因為什麽。

彼時有風吹着謝缈烏濃的發絲微晃,也吹着他雪白的衣袖,他聽見她委屈慌張的聲音,不由彎起眼睛:

“可我不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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