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徐允嘉帶人跟着一只銀霜鳥趕去仙翁江下游的山上,找到他們二人時,已經是翌日的清晨。

在靠近村落的山林裏花錢借用了一個小院子,徐允嘉替重傷昏迷的謝缈清理了傷口上附着的,被搗碎的青綠草藥和血污後,又替他重新上了藥,再纏上紗布。

戚寸心換了身棉布裙,裹着披風坐在一旁捧着一碗熱湯,看見徐允嘉那滿手的血,還有另一名侍衛端出去的一盆血水,她的目光再落在那昏迷的少年蒼白的面容上時,卻滿腦子都是昨夜螢火彌漫的山野。

衣衫染血的少年提着那柄寒光凜冽的鈎霜劍,用一雙陰郁沉冷的眼睛靜默地望她,後來那雙眼睛又沾染水霧,展露極具欺騙性的委屈。

山洞陰冷的寒意好像現在還在她的骨頭縫裏,戚寸心不由将身上的披風再攏緊些。

她正恍惚,聽見徐允嘉喚了一名侍衛進來,才回過神。

“拿這個去澧陽城中取藥,快些。”徐允嘉将寫下的藥方遞給那名侍衛。

穿着一身粗布衣,作尋常百姓打扮的侍衛當即領命,轉身匆匆走出去。

徐允嘉洗淨手,或見戚寸心裹着厚厚的鬥篷卻還有些細微地顫抖,他便又喚了個人去找湯婆子。

“郡王妃放心,郡王未被傷及要害,現今性命無虞。”徐允嘉走上前,恭謹地行了一禮。

戚寸心聞聲,擡頭望了一眼榻上仍昏迷的人,抿着泛白的唇片刻,才輕輕點頭,“那就好。”

屋子裏有兩張相對的竹床,戚寸心在謝缈對面的床榻上蜷縮着睡了一會兒,半夢半醒間,她隐約好像還聞到了熬煮出的苦澀藥味,或有人說話的聲音,但她的眼皮很重,意識模模糊糊,根本清醒不過來。

“郡王,葉天英那一刀真是控制得極好,若是再偏一點……”徐允嘉立在謝缈的床前,話說一半,便沒了聲音。

謝缈才醒來不久,靠在床柱上半睜着眼,神情恹恹,“月童城裏可有消息?”

“沒有,”

徐允嘉皺起眉,“無論是齊王府,亦或是裴府,臣一只信鴿也沒見到。”

可謝缈聽了,不剩多少血色的唇微彎,“老東西要動手了。”

徐允嘉靜默不語,他自然知曉謝缈說的,便是他的父王謝敏朝。

“先不着急回月童,等我舅舅的消息。”

即便謝缈不說,徐允嘉也能隐約嗅到些月童那邊某些不同以往的意味,大約,是真的有大事要發生了。

“她是怎麽了?”謝缈偏頭,望向對面靠窗的竹床上,蜷縮在被子裏,只露出一張帶着些不正常的紅暈的面容的戚寸心,便皺了一下眉。

“或是在山洞受了寒,郡王妃發熱了。”

徐允嘉才答了一聲,門外便有侍衛端了一碗藥進來。

“她的?”謝缈輕瞥一眼那青瓷小碗。

侍衛颔首應了一聲。

謝缈再将目光移到那在睡夢中也不展眉頭的姑娘身上,他忽然掀開被子,語氣輕快,“給我。”

“郡王,您的傷口……”

徐允嘉才開口,望見謝缈的側臉,他又忽然噤了聲。

戚寸心做了個夢,夢到她和小九站在東陵城裏東巷學堂外面的燒餅攤前,終于等到那個熱氣騰騰,加足了奶酥的燒餅拿到手裏來,但一口咬下去,那味道卻苦的像藥。

她睜開眼,便見床沿坐着一個人,他只穿了一身單薄的雪白衣袍,一張面容蒼白得厲害,而那雙漆黑的眼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他手裏端着一只小小的瓷碗,碗沿邊正有熱霧不斷上浮,那霧氣更襯得他眉眼清淡。

“松口。”

他任由她呆愣愣地打量他,隔了會兒,才微彎起泛白的唇。

這一瞬,戚寸心才意識到原來夢裏那麽苦又那麽硬的燒餅,是她此刻咬住的一只瓷白的湯匙。

“是不是很苦?”他輕垂眼簾,舀了一勺湯藥,喂到她嘴邊。

戚寸心下意識地往後瑟縮了一下,她抿着唇只看他,也不說話。

謝缈卻輕擡下颌,示意她去看旁邊的矮幾。

“有糖。”

他仿佛看不出她眼底的那幾分害怕似的,反倒只當她覺得苦,甚至還神情認真地哄她。

戚寸心略微偏頭,便瞧見矮幾上放着幾個小小的瓷碟,除了方方正正的糖塊,還有各式各樣的點心。

竟然每一樣都是她喜歡的。

她愣了一下,又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她發現,他和她曾以為的樣子有點不太一樣,但無論是在東陵,還是在缇陽,他始終都沒有真正傷害過她,他其實可以完全不用将她這個在東陵時,草率之下娶的妻子當做一回事,但他卻一直有認真地遵守承諾。

“你昨晚說,要把寄香蠱蟲放到我身上?”

鈴铛的聲音響啊響,她終于試探着開了口。

謝缈聞言,用湯匙攪弄藥湯的動作一頓,他雙眼微彎,不說是與不是,只道,“騙你的。”

“騙我的?”

戚寸心又想起昨夜他完全陌生的那樣一雙陰郁冷淡的眼睛,不注意她唇口微張的剎那,溫熱苦澀的一勺藥湯便喂進了她嘴裏。

這湯藥苦得令人有點難以忍受,她忍不住皺起臉。

他似乎對這件事頗有興致,再舀了一勺喂到她唇邊時,她卻抿緊嘴唇,撇過臉不肯喝了。

她表現出的生氣十分明顯,連看他也不願看了。

謝缈面上的笑意減淡許多,随手扔進碗內的湯匙與碗壁碰撞着發出清晰的一聲響,他那一雙眼睛裏透着幾分困惑:“寸心,是你說的,成了親我們就要永遠在一起,這是你和我說好的,可你總讓我覺得不安,我希望你遵守承諾,可你總是在嘴上騙我。”

“誰騙你了?”

戚寸心一下轉過頭來,或是心底那點未知的懼怕消退後,她越想越生氣,一下坐起身來,“難道不是你一開始就在騙我嗎?”

“謝缈,我們之前說好的,我的事你不問我,你的事,我也可以不問你。你用白玉劍柄來試探我,我沒有怪你,然後你又用了寄香蠱蟲,我也沒有怪你,可昨夜呢?昨天夜裏你故意斷開金絲,放我自由,就是想看我會不會跑?”

她用一雙杏眼瞪着他,“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是你在背叛我與留在我身邊之間搖擺不定,”謝缈定定地看着她,“戚寸心,我不明白,做我的妻子,究竟哪裏不好?”

“我猶豫一下也不行嗎?”她梗着脖子委屈地喊。

“不行。”

謝缈答得果斷。

他們二人的影子被燭火映在窗上,外頭的天色已經黑透了,守在門外的徐允嘉站得筆直,仿佛從頭至尾都不曾聽到窗內的那對少年夫妻的争論。

屋內氣氛僵持不下,謝缈始終平靜地盯着那個姑娘白皙的面容,卻忽見她那雙圓圓的眼睛裏頃刻間氤氲起水霧,很快就有眼淚一顆顆從眼眶裏砸下來,好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沒個休止。

謝缈一瞬微怔。

“那你也不能用那個蟲子吓我啊,你知不知道它咬人多疼?我憑瀾叔叔的腿就是被它咬的,你那麽說我肯定很害怕啊……”

她更多委屈的情緒湧上來,眼淚收不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有的時候都分不清你什麽時候是在騙我。”

她一邊哭,一邊還含糊不清地說了好多的話,而謝缈則靜默地聽她哭,也在認真分辨她哽咽的每一個字。

也許是哭得有點累了,她的聲音漸漸也小了下去。

謝缈放下手裏已經有些涼的藥碗,伸出手時,雪白的衣袖便自然後褪了些,露出他腕骨上紅繩所系的銀鈴铛,鈴铛的聲音清脆,他用一方錦帕輕柔地抹去她臉上的淚痕,專注又認真。

她的眼睛紅紅的,仍有水霧殘留,于是看他的臉也看不分明。

不知為何,耳畔仿佛又忽然響起他昨夜在山林間說過的那一句話。

玩弄。

到底是他接二連三的試探是玩弄,還是她的猶豫便是玩弄?

視線清明了些,她又輕擡起眼,偷偷地打量他,腦海裏又是他昨夜抱着她時的那副情态。

他為什麽可以是那樣一副委屈的模樣,還很會倒打一耙。

謝缈無知無覺,終于替她擦完臉,他眼底才露幾分淺淡的笑意,卻忽然被面前的姑娘伸出一雙手,捧住了臉。

窗外是夜風穿插枝葉發出的聲響,屋內一時靜悄悄的。

燭火照着她那一張明淨秀致的面龐,也照得她那一雙眼睛裏浸潤着漂亮的光,她的睫毛還是濕潤的,看起來可憐又可愛。

可她忽然湊近了。

距離咫尺,謝缈幾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迎面而來的呼吸,是溫熱的,像盛夏最熾熱的風。

他的眼睫顫了一下,脊背僵硬,竟少有的流露出了些茫然無措。

她或是沒控制好手上的力道,鼻尖幾乎無意識地輕蹭過他的鼻尖,剎那的癢意一瞬令兩個人都是渾身一僵。

随即她忙松開手,臉頰燙得厲害,卻還對上他那一雙眼睛,故作鎮定:

“謝缈,這才是玩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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