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翌日一早,戚寸心便趕去了玉昆門外,有子意和子茹二人在身邊,她也不用撐船去對岸,她們施展輕功便能帶她落去九重樓前。

“先……”

戚寸心提着裙擺才上二樓,聲音便戛然而止。

單薄的被子鋪了一地,六七個青年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呼呼大睡,還有一兩個人臉都抵在了被子外邊的地板上,無知無覺地打呼嚕。

“這就是咱們的三百九十六妹吧?”

樓上忽然傳來一道女聲。

戚寸心一擡頭,就瞧見那名身穿雪青衫裙的女子出現在樓梯上,她紮了高馬尾,面容秀麗,說話間她身後便又多了好幾個年輕女子。

什麽三百九十六妹?

戚寸心一頭霧水,卻見她們個個衣衫如雲般剎那便從樓上落下來,這個摸摸她的臉,那個摸摸她的頭發,還把她轉過來轉過去地看了好幾遍。

直至一襲青衣的硯竹從樓上飛身下來,将她從人堆裏精準地提溜起來,轉瞬落在三樓的欄杆畔。

“硯竹,你真小氣。”一女子不滿地跺腳,或瞧見那些男子還在一旁熟睡,她便撿了個就近的,踢了一腳。

“哎喲!”

容貌俊秀的男子一聲呼痛,一下睜開眼,有點迷茫。

樓上樓下亂作一團,吵吵嚷嚷的不成樣子,和玉昆門內規矩森嚴的皇宮簡直是兩種極端。

“行了,都吵什麽呢!別吓着人。”一道蒼老的女聲從樓上傳來,那是戚寸心昨日在去潛鱗山的那條道上聽過的聲音。

緊接着,腳步聲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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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寸心一擡頭便瞧見樓上那一道秋香色的身影,雖然面容已見老态,鬓發全白,但她走路的姿儀分毫不顯佝偻,自有一種說不盡的潇灑落拓。

是莫韌香。

“師母。”

戚寸心的眼睛亮起來,忙走上前去。

這才是第一回正式見面,她便要跪下去行大禮,雙膝已經彎下去,卻被莫韌香撈住手臂一下拎了起來。

就跟戚寸心平時拎小黑貓似的,輕松得不得了。

“昨日潛鱗山你是自己走上去的,想必又在他們謝家先祖的大殿裏跪了不少回,膝蓋疼不疼?”

莫韌香面上露出一個笑,眼尾顯現兩道稍深的褶痕,方才還頗有威嚴的老太太轉瞬又和煦許多。

“也不是很疼。”戚寸心回了聲,明明有點不好意思,卻還是沒忍住偷偷多看幾眼莫韌香的臉。

“荷蕊,做飯去。”莫韌香朝那身着雪青衣裙的女子擺手,“包子餡兒多放肉,別跟昨兒買的那包子似的,一口就沒了還不夠塞牙縫兒的,不多吃點肉老身怎麽能有這把子力氣?”

“知道了莊主。”那荷蕊在莫韌香眼皮底下便要乖覺許多。

莫韌香終于滿意,拉着戚寸心便往樓上走。

猶如滿月的圓窗外映出晨間朦胧的煙霧,還有若隐若現的翠竹與長滿一片蓊郁草木的山崖。

周靖豐盤腿坐在窗前的榻上,用竹提勺舀了四碗茶。

“先生。”

戚寸心走上第四層樓,一瞧見周靖豐便低首朝他行禮。

周靖豐捋着花白的胡須笑了聲。

“你沒來時,這小丫頭天天念叨你,可如今她見了你,你瞧瞧她,她倒又成了個小悶葫蘆,話也不敢說了。”周靖豐指着在對面坐下來的戚寸心,對身畔的莫韌香笑道。

戚寸心有點臉熱,端着茶碗不說話。

“昨兒沒細看,今日瞧着這姑娘模樣兒生得可真好,怪不得硯竹也喜歡,”莫韌香端詳過戚寸心,又伸手去摸她的腦袋,“要是你年紀再小些,我教你耍刀也是好的。”

“你那刀,她如何提得動?”周靖豐搖頭。

“多練練總能提得動的,”

莫韌香斜眼睨他,“小姑娘家家的,多耍耍刀,才能不教人輕易欺負了去。”

周靖豐側過臉往四周看了看,不作聲了。

“師母,我能看看您的刀嗎?”

戚寸心鼓起勇氣出聲。

“能,怎麽不能。”莫韌香聽她要看刀,竟也十分高興,忙喚一聲坐在一旁喝茶的硯竹。

硯竹轉身便将挂在壁上的冰魄刀抽出刀鞘來,提到戚寸心的面前。

明亮的天光之下,較寬的刀刃上猶如星辰一般排列的一顆顆被切割得棱角尖銳的金剛石剔透閃爍,十分漂亮。

戚寸心伸出雙手去接,卻在硯竹脫手的剎那一下子被那刀刃帶得整個人往下,要不是莫韌香适時抓住她的後領,她可能就要從凳子上栽下去了。

戚寸心只知道冰魄刀重,卻也沒想到竟然會這麽重,她還有點發懵,卻聽莫韌香問:“寸心,你一頓吃幾碗飯啊?”

雖然不明所以,但戚寸心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一碗。”

硯竹将冰魄刀提起來放到一旁,戚寸心才坐穩,還沒端起茶碗,便見莫韌香嘆了口氣,“一頓一碗飯是沒什麽力氣。”

“她就不是學武的料。”周靖豐失笑,在一旁搖頭。

“也不礙的,”

莫韌香拍了拍戚寸心的肩,“底下那些個叽叽喳喳的家夥,都是我們莫家莊的血脈,除了他們,你上頭還有三百多個哥哥姐姐,要是遇上事兒你也不用怕,你只要叫他們,就沒一個不來的。”

三百多個哥哥姐姐……

戚寸心忽然明白了方才荷蕊為什麽一見她就叫她什麽“三百九十六妹”。

“謝謝師母和……三百九十五個哥哥姐姐。”

戚寸心說道。

“逮住了!”

忽然有一道清潤的聲音從窗外傳來,他哈哈大笑的聲音尤為引人注目。

戚寸心一轉頭,就看見那會兒被一腳踢醒的俊秀青年正抓着一只野兔從山上飛身蹦下去,還在底下喊,“莊主吃麻辣兔頭不?”

“多放點辣。”莫韌香淡定地回了聲。

戚寸心不由看向她。

“那是宴雪,算起來,排行二百五。”莫韌香說着,将空空的茶碗遞到周靖豐面前,等他添茶。

“這排行是怎麽算的?”戚寸心有點摸不着頭腦。

“先按輩分算,要是平輩,就抽簽。”

莫韌香說道。

“……哦。”戚寸心有點回不過神。

“寸心,說說正事。”

周靖豐放下茶碗,正了正神色,适時出聲。

戚寸心一下擡頭,坐直身體,“是,先生。”

碗沿有熱霧浮出,周靖豐的指腹輕擦邊緣,“你可知你師母昨日為何殺了那丘林铎便走?”

“天下人都不知道先生與師母是夫妻,而現在我正值風口浪尖,多留一張底牌,是不是更穩妥一點?”

戚寸心昨天夜裏便想通了這件事。

石鸾山莊的莊主忽然出世,而莫韌香出世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殺丘林铎,究竟是因為他是北魏皇族的走狗,還是真如丘林铎所說是為她?

前者尚能究其緣由,而後者卻沒什麽證據可考,怕是也沒幾個人會相信莫韌香會為她這麽一個不相幹的人突然摻和進來。

“不錯,”

周靖豐眼含笑意,“那你又知不知道,那鬼面娘子關浮波是誰的人?”

“我夫君說是二皇子的人。”

戚寸心答道。

此前她就覺得謝詹澤有些怪異,果然,兄友弟恭在皇家是少有可能的。

周靖豐乍聽她提起謝缈,便垂下眼睛思索片刻,又忽然莫名地笑了一聲,“寸心,你這夫君果然才智過人。”

“老身還沒瞧見過那太子,裴寄清那小妹裴柔康當年似乎是個名聲極盛的美人,想來她的兒子,相貌應該不差吧?”

莫韌香來了點興趣。

“他很好看的。”戚寸心忙朝她點頭。

“寸心,你昨日看穿謝敏朝的試探,知道他對九重樓,對我的打算,但還有一層,你想明白沒有?”

周靖豐按下莫韌香的手,示意她先不要插嘴。

“還有一層?”戚寸心面露茫然。

“不單謝敏朝這邊的算計有兩層,便是那二皇子謝詹澤命關浮波殺你又假意刺殺貴妃這舉動,也有兩層,一層是讓吳貴妃洗脫嫌疑,這你已經知道,但還有一層,你卻沒有看清。”

“是嗎……”戚寸心皺起眉。

又至一日黃昏日暮時分,戚寸心離開九重樓,走在回東宮的朱紅長巷裏,她肚子實在撐得厲害,忍不住感嘆,“我這輩子也沒有哪頓飯像今日吃得這樣多。”

倒不是強撐着去吃,而是樓裏那些石鸾山莊的那些男男女女不但胃口極好,而且吃飯吃得特別香,戚寸心看他們吃,自己也不自覺吃了很多。

荷蕊師姐早上蒸的包子個頭都快趕上燒餅了,裏面的肉餡又足,味道也十分的好,便是她用過早膳才去的九重樓,早上在樓裏也還是忍不住吃了個包子。

更不提晚上這一頓有多豐盛,她原本是要回東宮吃的,卻架不住莫韌香的熱情,還是留下來吃了。

“莫家的功法霸道,消耗的多,吃的自然也就多。”子意笑着解釋。

戚寸心回到紫央殿時,便發現桌上已經擺好晚膳,菜式幾乎都是依照她的喜好來的,而身着紫棠錦衣的少年坐在桌邊看書飲茶,或聞柳絮喚了聲“太子妃”以及鈴铛聲響,他擡起頭正好瞧見她邁入殿門。

小黑貓趴在他肩上,正對桌上的滿盤珍馐垂涎欲滴,随時要探出爪子往桌上跳,卻被他一手按住腦袋。

貓貓嗷嗚兩聲,好像抱怨。

“過來。”少年充耳不聞,對她說道。

戚寸心走過去,在他身旁坐下,見他将書擱到一旁,拿起筷子夾了鲈魚肉到她面前的小碗裏,她躊躇着才要開口,又撞見他清澈的眸子,她抿起嘴唇,乖乖地拿起筷子,吃了魚肉。

但她明顯再吃不下什麽了,才幾筷子魚肉下肚,見他又興致勃勃地要給她夾旁的菜,她一下捧起小碗,躲開他的筷子。

生怕他再在她的碗裏堆小山。

“娘子,你做什麽?”少年眼底添了幾分疑惑。

戚寸心有點心虛,“我今天……見到我師母了。”

謝缈放下筷子,輕應一聲,等她的下文。

“師母留我吃晚飯,我不好拒絕,所以……”她說着,朝他笑了一下。

少年靜看她片刻,提醒她,“你說過,每日晚膳一定會陪我的。”

“是這樣沒錯,但我怎麽說也是第一次見師母。”

戚寸心拿起筷子,給他夾菜,一筷子又一筷子的,學着他将他的小碗堆成山,“你吃,我看你吃。”

看他盯着面前的“小山”,一霎無言,戚寸心忍不住偷偷彎起唇角,卻又在他偏過頭來看她時一下子擺正神情,“缈缈,快吃。”

夜裏洗漱完畢,戚寸心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怎麽了?”

身畔少年清泠的嗓音忽然傳來。

戚寸心嘆了口氣,“今天先生跟我說,我只看到你父皇有意的試探和警告,沒看到另一層隐含的意思,這另一層,是李适成嗎?”

謝敏朝這麽做,也許是為了讓因李成元一事而成為驚弓之鳥的李适成放松警惕,讓李适成以為自己仍舊擁有帝王的信任,自以為是為帝王分憂。

畢竟如果沒有謝敏朝的默許,李适成是絕不敢在潛鱗山下的那條道上刺殺她的。

“一石二鳥,我父皇很擅長做這樣的事。”

謝缈的聲音隐含幾分笑意,“他也是在用你的安危逼我盡快除去李适成。”

“那謝詹澤呢?他讓關浮波假意刺殺吳貴妃,也還有另一層意思,先生說,那其實是沖你來的。”

戚寸心的聲音有點悶悶的,“但我想不明白。”

“二哥是在等我。”

他側身躺着,用一雙眼睛看着她,“如果我的人趁亂殺吳氏,關浮波就不會假意殺她,而是真成了救她的人,至于我殺吳氏的事,很快就會鬧得滿城風雨。”

謝缈遲遲不出手,那個關浮波才上演了一出刺殺吳氏的戲碼,令其脫身。

“父皇派濯靈衛跟着吳氏,也未必是因為愛重,他或許也是在等,等我動手,或者等他最為疼愛的二兒子展露出最不為人知的一面。”

謝缈輕彎眼睛,昏黃的燭火照得他眼睑下落了片淺淡的陰影,“二哥藏不住了。”

到這一刻,戚寸心終于厘清了昨日那場刺殺之下暗藏的種種。

她在發呆。

直到謝缈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臉頰,她才堪堪回過神,然後望着他,認真地說,“怪不得今天先生誇你才智過人。”

若非是早就洞悉全局,知道謝敏朝在吳氏身邊早有部署,他應該已經對吳貴妃下手了。

但這一局卻是謝詹澤浮出水面,而謝缈沾衣未濕。

“真聰明啊缈缈。”戚寸心去捧他的臉。

每當她誇他的時候,謝缈總是會有點羞怯,就好像此刻,被她捧住臉的時候,他見她笑,他也不由跟着她笑。

“娘子,你是怎麽發現我的?”

昨天的事,他還沒忘了再問一遍。

“我就是知道。”

戚寸心收回手,裹着被子轉過身,但她等了會兒,身後的少年似乎再沒什麽動靜,也不追問了。

她忍不住回過頭。

他烏發白衣,眉眼無暇,如松如鶴般,好像一幅畫。

戚寸心眨了一下眼睛,晃神的剎那,她好像個小動物一樣在被子裏拱來拱去,一下到了他的懷裏。

她抱住他的腰,仰頭望他,忽然說,“我其實一點也不勇敢,昨天我一直都很害怕,後來認出你,我才覺得好很多。”

他神情微怔。

“謝謝缈缈。”

她的聲音又落在他的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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