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戚寸心只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天剛亮時她便睜眼喚了柳絮進來。

洗漱過後換了身衣裳,戚寸心早飯也顧不上吃,便匆忙帶着子意子茹等人往紫垣河對岸去了。

周靖豐在桌前喝粥,盯着那皺巴巴的紙條上的字跡看了一眼,“他既是你的朋友,若此時他真的受人所制,那麽這件事便必定是沖着你來的。”

“所以我更要盡快找到他。”

戚寸心捧着茶碗,垂着腦袋,“可那小孩什麽也不知道,燒餅到我手裏還是熱的,所以他買燒餅的地方距離玉賢樓一定不遠,我讓子茹帶着他的畫像去找了,可附近買燒餅的攤子有四五家,那些攤主都說人過路的人太多不記得模樣。”

“我又想起我買燒餅總會讓攤主多加奶酥和芝麻,而我收到的燒餅裏面的奶酥和芝麻都不少,最終是憑着這個才找到他買燒餅的攤子在玉賢樓後頭的晉南街。”

但除此之外,戚寸心再沒有其他消息了。

“太子的人在晉南街沒搜到?”周靖豐喝了口茶。

戚寸心搖搖頭,“沒有,都搜查過了。”

“彩戲園地下的總管柯嗣說,小九是逃難來月童的,他是在乞丐堆裏撿到小九的。”

謝缈走前便讓韓章等在紫央殿外,待戚寸心從殿中出來,便将這些事都告訴她。

“于是便讓他這個北魏漢人去代替李适成簽契接管彩戲園,用的說辭是什麽?”戚寸心還未說下文,周靖豐便是一笑,他擡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年輕姑娘,“因為他是個北魏漢人,所以身份一時難以查清,與南黎各方勢力也毫不相幹,不易引人懷疑?”

“是的。”戚寸心點頭。

“你信嗎?”

周靖豐吹了吹碗裏的茶湯。

“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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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寸心說道。

周靖豐聞言不由挑了一下眉,大約是有些意外她竟毫不猶豫地便說出“不信”二字,他來了點興致,“為何不信?”

“綏離之戰時,北魏邊界上往南黎來的漢人難民有多少?怎麽就那麽巧,他們在乞丐堆裏一找,就偏偏找出個小九來?”戚寸心是不信的,從東陵到缇陽的一路上,她早見過難民逃難的情形,月童城內現下收容的乞丐有多少是北魏逃過來的漢人,她也讓子意去查探過了。

她不信世上會有這樣嚴絲合縫的巧合。

周靖豐似乎有些滿意,他眉眼含笑,點了點頭,“這段日子我到底沒白教你,我還以為你遇上親友,便會亂了方寸,少了思考。”

“那你可想過,昨日他又是如何得知你人在玉賢樓的?”

“那小孩說小九跟他說了我穿的衣裳顏色,身邊還跟着兩名侍女,所以我猜,我在玉賢樓外,才下馬車時他便看到我了。”

戚寸心手中的一碗茶從溫熱捧到稍冷,她也沒喝一口,“他只留一句話,那字跡像是燒焦了的炭塊寫的,而不是毛筆。情急之下,他只來得及寫那一句,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

“亦或者是抓了他的人脅迫他寫下這字條來給我……”戚寸心一時還有點想不明白,“可為什麽偏偏只是那麽一句?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不急。”

周靖豐放了茶碗,便一如往常取了自己的寶劍薄光來細細擦拭,“你也不用太擔心你那朋友的安危,不論是他自己送的消息還是受人脅迫,想來他的性命一時是無礙的。”

事實上,周靖豐還有一些話沒明說,他只是瞧了對面那小姑娘一眼,見她始終為着這麽一個朋友坐立難安,他便覺得現下還不是說那些話的時候。

這姑娘年紀輕,還未能看清這天家的詭谲雲波到底暗藏多少血腥的争鬥,可她身在這裏,在太子謝繁青身旁,她選擇要知天下事,便避不開這天家事。

有些話他如今還不能點破。

——

謝缈天還沒亮時便去天敬殿上早朝,此後又出了宮去大理寺的天牢內審李适成,說是審問,其實也沒什麽好審的。

李适成自下獄後便天天喊冤,只是這兩日也不喊了,大抵是看清了自己已是局內死棋再無複生的可能,今日謝缈審他,不過是依謝敏朝在早朝時的旨意定罪,令其簽字畫押,五日後便要處斬。

“殿下若不歸南黎,我也許還不至于此。”

李适成身着囚服,坐在桌前瞧着認罪書上的朱紅掌印,一雙眼睛神情灰敗。

“李大人何以如此高看我?”

謝缈端坐在太師椅上,語氣散漫。

“陛下智計深遠,殿下您也是雷霆手段。”也許是到如今,李适成才終于恍悟,什麽從龍之功,都是虛妄。

延光帝謝敏朝從未想過要将他李家兄弟繼續留在新朝,太子殺李成元想來也是謝敏朝的意思,謝敏朝故意挑起他與太子之間的仇怨,便是要借太子的手來名正言順地殺他。

可惜,李适成此前還真以為自己是天子近臣。

“若非是成元被構陷假傳聖旨,并為此丢了性命,如今我與成元,本該入東宮門下。”李适成擡眼去看端坐在牢門外的紫衣少年,“如今于殿下而言,最要緊的本不該是我李适成,而是那位。”

那位是誰?不言而喻。

“李大人是錯估自己了。”

謝缈聞言,眉眼微揚,神情卻是冷的,“你以為你入我東宮門下又能成什麽事?”

李适成青黑的胡須微動,他有一瞬怔住。

“你李大人向來只知谏言,滿口之乎者也,聖人遺訓,端得是文官風骨清正之流,連賄賂也不收真金白銀,只要字畫古玩。”

謝缈随手将茶碗交給身旁的徐允嘉,正襟危坐,語帶嘲諷,“結黨死谏也只會規勸德宗什麽‘不該’,什麽‘不可’,卻是半點為人臣者替君分憂的自覺都沒有。”

他嗤笑一聲,輕睨着李适成那張青白交加的臉,“若真要你入我東宮門下,旁人只怕還當我東宮無人了。”

李适成與李成元這兩兄弟在當年南遷後,昌宗皇帝尚且在位時得了勢,此後又背靠更為昏庸,難以理政的德宗皇帝自诩言官清流,與朝中其他派系三虎相争,其影響之深遠,所鑄冤假錯案之多。

時年朝中言官之間有一大風氣——死谏,言官多有憑此上書谏言,但凡為君者稍有不悅,多的是言官以頭搶地,聲淚俱下地規勸君王。

言官之間多以死谏為文臣榮光,早已到了一種為聲名不惜所有的瘋魔地步,但所遇國家大事,他們也是規勸頗多,卻并不願承擔起解決問題的責任。

而時年以李适成為其中佼佼者,他鬥倒抱樸黨何鳳行,德宗原想用他制衡掌印太監張友為首的宦黨,卻令他一時權勢滔天,風頭無兩。

其時朝中文官若不為清渠黨馬首是瞻,必有禍患。

什麽文人風骨,言官死直,不過是一幫披着血肉皮囊的蛀蟲。

“李大人将死,竟還大言不慚,以為自己是個什麽好東西?”謝缈站起身來,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袖的褶皺,面上再不剩什麽表情。

李适成枯坐桌前,直愣愣地看着獄卒拿了面前的認罪書出去,牢門合上,落鎖的聲音響起,而那紫衣少年已被一衆人簇擁着轉身往天牢外去了。

謝缈才出大理寺坐上馬車,便有東宮侍衛府的人匆匆趕來,徐允嘉只聽那名侍衛一禀報,便立即走到馬車旁拱手道:“殿下,賀久有消息了。”

謝缈聞聲,伸手掀簾,“說。”

“晉南街再往後是金龍寺,賀久就在金龍寺背後的山上,若非是寺裏挑水種菜的和尚見過他,只怕我們的人還只在城裏城外搜查。”

徐允嘉恭謹垂首,“滌神鄉的顧副鄉使已經帶人去了,挾持賀久的共有六人,三人死于歸鄉人劍下,另外三人皆一口咬定他們是受柯嗣指使。”

“那字條呢?”

謝缈淡聲問。

“據賀久所說,那字條是那六人昨日要将他轉移到金龍寺背後的山上去時,路過玉賢樓外正好瞧見了太子妃,所以他趁着他們幾人在晉南街的攤子上吃飯時,借口買燒餅的機會,臨時用那賣燒餅的攤販遺落在外的木炭匆匆寫下的,順手便塞了錢給買燒餅的小孩兒,讓他送信。”徐允嘉一五一十地将賀久的說辭禀報給謝缈。

謝缈也不說信與不信,只是垂着眼睫略微沉思片刻,或想起今晨他懷裏的姑娘眼下的淺青,他最終輕擡眼睛,神情多添幾分寡冷陰郁,“你回宮去請太子妃。”

徐允嘉接了金玉令牌,行禮應道:“是。”

黃昏時分,夕陽餘晖霞光交織于層雲之間,染透半邊天。

戚寸心才從紫垣河畔回到東宮紫央殿不久,徐允嘉便匆匆趕了過來,她才聽了他送來的消息,便忙換了常服,卸了鲛珠步搖等繁複的首飾,匆匆出宮。

徐山霁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再見到當朝太子,這院子是他前兩年偷着買的,雖并不常住,但這裏一直有下人打理得幹淨妥帖,正值春日,院內花草也葳蕤生光,亭內挂着的幾只鳥籠子內時有清脆悅耳的鳥鳴聲響起。

他恭謹地站在石亭的階梯底下,偶爾偷瞥一眼亭內喝茶閑坐的紫衣少年,這麽一會兒,徐山霁是大氣也不敢出。

臉上有不少擦傷的那個十五歲少年賀久也十分拘謹地坐在另一邊回廊的階梯上,石亭旁守着的侍衛個個抱劍,亭中的少年太子背影如松如鶴,從未回頭瞧過他一眼。

那全然不似記憶裏,在東陵他家中,與他們一家人坐在一桌吃飯的那個溫雅沉靜的美少年。

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院門忽然被人敲響。

丹玉忙走上前去開門。

“戚寸心!”

坐在臺階上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說話的小九一擡頭瞧見那大開的院門外,那一道月白的身影,他便一下站起來,跑過去。

“小九!”

時隔許久,戚寸心再見眼前這人,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見他臉上有多處擦傷,但腿腳卻仍舊輕便,她懸着的心到此刻才終于放下。

“寸心,我跟你說……”

小九才見她,便多了好多話,可是才開了口,卻聽那邊有了些響動,他一回頭,便見那紫衣少年已放下手中的茶碗,一雙眼睛正定定地看着他抓住戚寸心衣袖的手。

脊骨有點發寒,小九沒由來地瑟縮了一下。

亭內的謝缈走下階來,面上神情極淡,伸手從小九指縫間抽出戚寸心的衣袖,随即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帶到自己身旁,才漫不經心地擡眼看向他,“說說看,你到底是如何來南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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