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這個味道太重了。”

少年皺着眉,撇過臉不大願意配合。

“香膏的味道是香了點,但不塗這個,不好給你抹別的。”車簾被掀了一半,清晨的霧氣還未被僅露出模糊輪廓的太陽蒸發,戚寸心認認真真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見他撇過臉,她又伸手把他的臉捧回來。

戚寸心此時已換了一身衣裳,是一身淡青色棉布裙,有點皺皺的,料子并不好,她烏黑的發髻間也沒有什麽裝飾,一張原本白皙明淨的面龐塗了層薄薄的粉膏,皮膚變得暗黃了些,可她的眼睛依然澄澈漂亮,他不大情願地由着她在自己的臉上塗塗抹抹,但瞧見她這樣一副模樣,他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笑什麽?”

戚寸心給他塗完粉膏,拿起來子意的鏡子,清晰的鏡面映出他們兩個人的面龐,一個黃了點,一個黑了點,她就這麽看着,也噗嗤一聲笑出來。

易容到底是只聞其名不見其法,戚寸心也沒那本事,她只是用妝粉添了香膏,讓她和謝缈的皮膚顏色變得暗了些。

“你就算黑了點,也還是很好看。”戚寸心打量着鏡子裏少年的面龐,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

她這也不是安慰,是實打實的實話,他不但樣貌生得出色,皮膚也白生生的,任是誰打眼一瞧也要多看兩眼,這妝粉至多只能不讓他在人群裏瞧着不那麽惹眼,卻并不能遮掩他的好相貌。

少年笑了一下,也不說話,只是用匕首削着手裏的細竹,它總算光滑了些,他才稍稍滿意了一點,将竹簪插在她發髻間。

他的長發盡數梳起作整齊的發髻,簪了一支木簪,身着淺色棉布衣袍,絲縧收束他纖細的腰身,他看起來竟也頗有幾分文雅書生氣。

“公子,那我和阿霁就先趕車去城裏了。”

徐山岚也換了身尋常百姓的樸素打扮,見謝缈與戚寸心從車上下來,他盯着兩人的臉還愣了一下,但也沒敢多看。

待徐山岚與徐山霁兩兄弟趕着馬車離開,徐允嘉等人也已經将馬匹安置好,作樸素打扮,将刀劍也都提早藏在了徐山岚的那駕馬車上。

亭江縣城四通八達,作為往皇都月童的必經之地,這裏一直是忙碌繁華的,清晨的薄霧消弭,日頭已高高挂在天邊,縣城城門來來往往的人已不在少數。

他們一行人才進城,便有一名喬裝的侍衛趕來将徐家兄弟落腳的客棧告知了徐允嘉。

謝缈頭上戴了鬥笠,半遮面容,在人群裏也不惹眼,他牽着戚寸心的手,鈴铛聲在熱鬧的街市裏顯得也不那麽清晰,小黑貓被戚寸心一只手抱在手裏走了好久,她的手有點酸了,幹脆讓它爬到肩上待着。

突兀刺耳的敲鑼聲打破街市的祥和喧鬧。

街上的行人自覺退到街道兩邊,戚寸心也被擠得往後退了好幾步,謝缈适時扶住她,将她往後又帶了帶。

鬥笠之下,少年眉目稍冷,擡眼越過人群,靜默地打量着從不遠處被官差簇擁而來的囚車。

“聽說那就是昭遠将軍宋憲?”

戚寸心聽到前面一個提着菜籃子的大娘說。

“咱們又沒見過宋憲将軍是個啥樣,哪知道是不是的……縣尊大人說是,那應該就是吧?”大娘身邊的一個青年遲疑地添了句嘴。

“他哪還是什麽将軍啊,秦陽關一役後他就失蹤了,都說他當了逃兵,德宗皇帝在位時,朝廷裏還發過通緝令要拿他呢!”

一名中年男人努努嘴,又道:“好歹是做将軍的,竟然也怕死,逃了幾年啊這才,還不是被抓住了,我看他是活該。”

戚寸心皺了一下眉,卻見前面的大娘聽了他這話,耷拉下臉,抄起菜籃子裏才買的鮮魚塞進他嘴裏,“這大清早的,你怕不是生吃了臭雞蛋?”

魚頭被塞進中年男人嘴裏,魚尾竟還在奮力擺動,每一下都拍打在男人的臉上,他趕緊将魚扔到地上,啐了一口,“你這老婦,好沒道理!”

他才要動手,戚寸心趕緊将那大娘往後拉了一下,原本還在看囚車的百姓們忙來拉架,那大娘的菜籃子落地,另一條魚也蹦了出去,沾滿塵土的,被敲鑼走在的官差一腳踩上,随即連人帶鑼摔了個大馬趴。

忽的,人群裏有個須發花白的老者伸出拐杖就去打那個中年男人,老者一身青黛舊衣,發髻卻收拾得齊整,眼睛也有神,戚寸心只瞧他一眼,便不由想起身在月童的裴寄清。

“宋憲将軍也是你這個潑皮無賴能拿去說嘴的?你既不懼死,何不自願參軍去,去戰場上和那些北魏蠻夷拼過?”

老者滿臉憤慨,“宋憲将軍為我大黎朝立功守疆時你這豎子又有何為?若不是他,若不是周靖豐周先生,綏離等不到今日,早就丢了!那樣好的将軍未得善終,反要被通緝,被處斬,這是何道理?”

從他談吐間便知他應是一個頗有學識的文人,此時一番言語撥弄得群情激奮起來,原本是來拉架的百姓竟開始朝那男人砸起了爛菜葉子臭雞蛋。

要不是謝缈動作及時,将戚寸心拉到後頭的攤位上讓她站在上面,她險些就要被一顆雞蛋砸到。

官差或許是沒想到這些百姓會突然來這麽一出,他們便立即上前來制止勸誡,而戚寸心瞧見那大娘從人群裏鑽出來,從她站着的木板上捧了菜,回去又砸起來。

她站得這樣高,足以越過人群看到囚車裏的那個人,他的頭發亂糟糟的披着,已能瞧見幾縷霜白銀絲,他始終安靜地坐在車裏,不曾轉過臉來,仿佛從不在意這場為他而起的鬧劇。

“公子,他們好像是故意的。”

徐允嘉觀察了片刻那拄拐的老者,湊到謝缈身側,低聲說道。

謝缈沒說話,只是越過囚車後,瞧見那名身着官服,從步辇下來,扶着官帽匆匆朝這邊走來的縣令。

“都在鬧什麽!”

他的臉色并不好,顯然這場囚車游街之行并未與他心中所想的相去甚遠,他見這些人仍然擋在囚車前面拉來拽去,又聽那老者嘴裏的諷刺之言,便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宋憲是自德宗皇帝在位時就已下了通緝令的重犯,爾等休要聚集在此妨礙官府辦公,否則,權作妨礙公務論處!”

眼前的鬧劇他甚至無心多看,命官差驅趕百姓騰出一條道來,又将那為首的老者給抓了。

“這個狗縣令,怎麽能随便抓人呢!”子茹瞧見那老者被帶走,便罵了一聲。

一行人到了客棧,要了幾間房後,便坐在底下的廳堂裏吃飯,徐家兄弟就坐在他們的隔壁桌,徐山岚乍聽徐允嘉提起“宋憲”這個名字,便道:“我好像有些印象,那時德宗還在位,我爹還擔不得将軍之職,也還不是永寧侯,當時除了如今的聖上之外,便屬宋憲将軍最為骁勇。”

“我聽我爹說,周靖豐先生幾過天山殺蠻夷将領,他也領兵有方,抵擋住了蠻夷數次進犯綏離的鐵蹄,最終北魏答應何談,最主要的原因是周靖豐先生成功刺殺北魏皇帝呼延平度,但其中也還有宋憲将軍的功勞,他守衛之下的綏離固若金湯,給足了周靖豐先生促成和談的時間與機會,但偏偏……德宗皇帝答應了送質子去北魏。”說到這兒,徐山岚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了一些,不由悄悄地望了謝缈一眼。

“宋憲将軍是和先生一樣心生失望,所以才離開的?”戚寸心只聽他提起“質子”一事,便心中有了個大概。

“我爹說,”徐山岚抿了口茶,心裏頗有些不是滋味,“那不過是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當年大黎南遷時,宋憲将軍退至缇陽做守備,他的父母被北魏将領拿住,只為逼他就範投降,他愣是不開城門,一聲不吭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被蠻夷砍下頭顱,挂在旗杆上。”

“後來缇陽還是沒守住,他的妻子死了,他和僅剩下來的一百南黎兵在北魏蠻夷的追擊下橫渡仙翁江,他是背着他幾歲大的女兒渡河的,等到了對岸,他才發現他女兒已經……”徐山岚有點說不下去了,這位宋憲将軍的過往說來每一字都沾着血。

“他是咬着牙活下來的,用自己的軍人血性去跟蠻夷拼命,這樣的将軍怎麽會怕死?他明明已經孑然一身。”

兩桌飯菜擺在眼前,幾人卻是滿腹沉重,味同嚼蠟。

夜裏洗漱過後,戚寸心身心俱疲,沾了床也來不及多想些什麽便沉沉睡去。

她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很小的時候,小到她仍被母親抱在懷裏,睜着一雙懵懂的眼睛,在澧陽的青磚院落裏打轉。

“父親!”

她的父親一臉喜色,自月洞門的濃蔭下匆匆而來,捏了一下她的臉蛋,便去喚那坐在廊內的搖椅上拿着個紫砂壺喝茶的老者,“父親,宋将軍從缇陽活着回來了!”

“什麽?”

老者倏地睜眼,坐起身接過他手中的信件來眯着眼睛仔細瞧了又瞧,才松了口氣,于是面上的褶皺舒展開來,“活着就好啊……依他的才能,若非是後方糧草出了問題,缇陽何至于丢?日後他總能從蠻夷手裏搶回來!如今就看陛下還肯不肯給他機會了。”

冰涼的觸感襲來,令戚寸心一瞬之間睜開眼睛,室內是昏暗的,她一時還有些分不清是夢裏夢外。

直至她看清面前少年的一張臉。

她發覺原來是他冰涼的指腹在觸摸她的臉頰。

“你過來做什麽?”

她鬓發已經汗濕,擁着薄被坐起來,“我們如今面上的身份是兄妹,不是夫妻。”

“我不要。”

他捏住她的臉蛋。

将她抱起來往裏一放,随後他便在她身側躺下來,他偏過頭,對上她的目光,“夫妻就是夫妻,任何時候我都不希望你要同我作假。”

“我們這是為了保命。”她強調。

謝缈卻不再看她,安安穩穩地枕着方枕,閉起眼睛,“你當初要與我做夫妻,也是為了保命。”

他嗓音平淡,卻流露幾分戲谑。

戚寸心不由想起當初在東陵,她冒昧問他願不願意和她成親時,他問:“若你嫁給柳公子,你會死嗎?”

她那時才見識過那柳公子唯母是從的模樣,倒也點了點頭,答他,“可能會吧。”

他記得清清楚楚就罷了,還不忘借此來駁她。

戚寸心悶悶地背過身不理他了,但她閉着眼睛卻一時再難安眠,聽見身畔少年清淺平穩的呼吸聲,她翻身過來,望着他的側臉,試探着喚了聲,“缈缈?”

“嗯?”

他沒睜眼。

“如果今天囚車裏的那個人真是宋憲将軍的話,怎麽辦?”她心裏始終裝着這件事。

“你想救他?”

他卻問。

戚寸心想起方才那個夢,那只是她兒時的一段模糊記憶,但她卻敏銳地察覺到,也許那時她父親與祖父談論的那位宋将軍,就是這位宋憲将軍。

“他因為戰争而死了父母,死了妻女,在這世上孤零零的一個人,也許就是靠着一個誅殺蠻夷,收複失地的信仰而活下來的,明明他打了勝仗,明明先生才殺了一個北魏皇帝,可德宗皇帝卻自甘退讓伏低,答應北魏的無理要求,下旨送你去北魏做質子……是德宗皇帝讓他的信仰崩塌了。”

和談只是周靖豐為南黎争取來的一個暫時的喘息之機,可德宗皇帝卻起了偏安一隅的心思,想用退讓換得一世安寧,可這怎麽可能呢?北魏不會甘心與南黎平分天下。

若非是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宋憲,若非是他對南黎的未來心生絕望,他送至德宗皇帝手中請辭解官的折子被駁回,他又怎麽會在班師回朝的路上消失。

“他是我祖父和父親都欽佩的人,他是個人,就會有承受不住重壓而崩潰的時候,我們不能要求他總是像一塊鐵一樣,要有敲不碎的骨頭,還必須要有一顆永遠也不會絕望的心。”

“他為南黎做得已經夠多了。”

她說着,又添一句,“但我們肯定不能暴露身份,如果要救他,就要想個別的辦法。”

“戚寸心。”

他卻是喚她一聲,一雙漂亮的眸子盯住她,“他做過将軍,手上沾過無數蠻夷的血,當初重重通緝之下他亦能逃出生天,而今卻在這小小的亭江縣被縣衙生擒,你可有想過,此事很有可能是他自己有意為之,是他自己放棄了生念。”

“我想過的,但他至少不該背負着這樣的罪名去死。”

戚寸心又何嘗沒有做過這種猜測,但她想起今日街市上的百姓掀起的鬧劇,還有那位被官差抓走的老先生,她知道,宋憲如果真的就這樣負罪而死,不單是南黎的百姓會為此寒心,戰場的将士也會難以接受宋憲半生戎馬,卻不得善終的結果。

謝缈聞言,輕彎眼睛。

“好。”

室內的光線照着她的臉,但他卻在晦暗的陰影裏,就如同她的天真純善與他分明是至明至暗的兩個極端。

他不喜歡這樣泾渭分明的界限。

于是眼底笑意減淡,他的衣袖輕拂,室內唯一的一盞燭火驟然熄滅,她也終于陷在這樣漆黑的夜色裏。

“你怎麽忽然熄燈?”戚寸心摸不着頭腦。

“困了。”

他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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