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逃兵

幹什麽?

打人呀。

這都不看不出來嗎?

曹盼軍又是挨了一下,雖然不是砸在臉上,但土坷垃砸身上也疼啊,“你腦子有病是吧?”

其實并不是所有的城市青年對下鄉這件事都十分熱忱。

早期的知青的确是響應中央號召紛紛下鄉為國家墾荒種糧食,他們品德高尚,為建設祖國竭盡全力。

也不排除有的城市青年對鄉下瞧不上眼,不樂意下鄉。

城市裏有小汽車有自行車,道路平坦能□□細糧食。

鄉下有什麽?

看不到頭的土路漫天黃土飛揚,幹不完的農活直不起腰來,還有那簡直沒辦法下嘴的糧食。

這是人過得日子嗎?

曹盼軍的心思,或者說插隊到大灣村的大部分知青的心思傅長纓門兒清。

所謂的“城市青年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可不是單純的口號,可不是得接受再教育嗎?

沒有農民供應糧食,城市裏的人怎麽生活?

即便是到了二十一世紀初,工農業剪刀差依舊存在。即便是全面取消農業稅後,農産品依舊價格低廉,農民忙活一年從地裏頭刨出來的錢也沒幾個。

國家是虧欠農民的,可國家也沒得選。

不走工業化道路還會被欺負,小農經濟這條路行不通啊。

中國沒有殖民地,經受了殖民壓迫的苦痛也不會去做這種喪盡天良的事情。

只能犧牲農民的利益,這種犧牲持續了半個多世紀。

城市裏來的青年不明白,這群泥腿子有什麽好學習的?學習他們大字不識一籮筐嗎?

傅長纓未嘗不能理解這種想法,但這絕對不是幹活敷衍,把麥苗當野草鋤掉的原因。

“我腦子沒病,不過我看你眼睛不好使,用不着就摳出來給小朋友當玻璃珠玩,長着倆大眼珠子在那裏當擺設吓人是吧?虧得你還是城裏來的文化人,文化人五谷不分多光榮啊,要不要打電話給你爹媽彙報這個好消息?”

傅長纓的小.嘴嘚吧嘚吧的讓在田裏幹活的一幹知青們傻了眼——

這早晨得吃了多少飯,竟然還有這力氣來罵人?

最震驚的莫過于郭春燕。

一直和傅長纓別苗頭的人自诩最了解傅長纓——傅二丫在家裏不受待見,是一個再沉默不過的人。

眼前的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傅二丫嗎?

曹盼軍被罵的狗血淋頭,整個人都還處于呆滞狀态,回過神來意識到傅長纓罵自己白長了一雙眼珠子,他整個人都不好了,“別以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揍你。”

“那你倒是過來呀,誰要是慫誰就是孫子!”

傅長纓拿起鋤頭就揮了過去,遠遠的一下子砸在田壟裏,看的曹盼軍心頭猛地一跳:娘的,這女人簡直不是人!

“我,我好漢不跟女人計較,傅長纓下次你別犯錯讓我逮着,不然我給你好看!”

不就是抓人小辮子嗎?他不會還是咋的!

曹盼軍氣鼓鼓的離開了,這工分他不要了。

反正他餓不着,才不稀罕這壓根就不值錢的工分呢。

其他知青瞧着傅長纓這模樣不免有些心虛,這位脾氣可真夠可以的,竟然揚言要跟男的幹架。

不管是放話還是怎麽着,這膽色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村長,這些毀了的莊稼記在我名下就是了,我先去跟大家說說怎麽幹活。”

徐長富連連點頭,瞧着傅長纓把這群知青娃招呼過來,在那裏教他們怎麽分辨麥苗和雜草,怎麽用鋤頭省力,他看的有些出神。

這群知青不省心,昨天晚上那倆女娃娃在他家吃飯,雖然沒說什麽,但他還能瞧不出來?

分明是不滿意。

哪能咋辦呀,既然是組織安排的,他們就沒有推脫的理由。

只是徐長富沒想到,這群知青裏面,竟還有個不一樣的。

長纓,跟其他娃太不一樣了些。

……

結束一天的工作,等跟苗花回到家裏天已經黑了。

早晨七點多就出門,中午吃的是熱水就窩窩頭,在田間稍稍坐幾分鐘就算休息了。

不到一點鐘幹活直到六點鐘。

等回頭日頭長了,這朝七晚六就變成了朝六晚七,到了六月份雙搶的時候,別說一天一.夜不合眼,就是連軸幹兩天也是常有的事情。

“苗花姐,我去看看我同學,過會兒就回來。”

苗花有些擔心,“是那個小曹?要不我找個人陪你過去?”

她覺得那青年太兇了些,說不定真的會打人。

傅長纓被苗花這小心謹慎逗得直笑,“不用。”

拿着針把手上的水泡戳破,傅長纓擠出一點點牙膏抹在傷口上面。

清涼中透着疼痛。

還是盡快長出老繭好,這樣這不用日複一日的被折磨了。

“他就是個繡花枕頭,看着混不吝的,實際上膽小的很,壓根不敢打人。”

與之同時,正在廚房裏看着梁明玉的媳婦做飯的曹盼軍打了好幾個噴嚏。

“小曹,你沒事吧?”

曹盼軍連連搖頭,“屋裏頭嗆,我出去等着。”

梁明玉的媳婦見狀搖了搖頭,這得猴年馬月才能學會做飯啊,總不能自己一直幫忙吧?

曹盼軍傻坐在院子裏,他想回家了。

這裏不是人呆的地方,沒吃的沒玩的,他多呆一天都覺得是折磨。

回家。

這個念頭前所未有的強烈,以至于曹盼軍沒有注意到傅長纓的到來。

“哭了?喲,真厲害。”

冷嘲熱諷讓曹盼軍回過神來,“你才哭了呢!”

他只是想家而已,自己當時怎麽就信了爸媽的鬼話來了鄉下呢?

傅長纓努了努嘴,“不讓我進去坐坐?”

“呵。”青年人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老同學,“你以為我真不敢打你是吧?”

他住在梁明玉家,不過梁明玉還沒從地裏下工回來,廚房裏他媳婦又忙裏忙外,壓根不知道院子裏發生了什麽事。

曹盼軍想,自己要真是動手打人,能打的傅長纓跪下喊他爺爺!

“你英雄你好漢,打女人的英雄好漢,真了不起哦。”

“傅長纓!”青年握緊拳頭,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曹盼軍,你想回家是嗎?可是咱們的組織關系已經落了下來,沒有公社開得介紹信,你壓根買不了火車票回不了家,你想當逃兵嗎?”

逃兵可恥。

曹盼軍自然知道傅長纓想說什麽,他沒吭聲。

“你很能耐,有沒有算過你一天要吃多少糧食?一個月二十斤糧食夠你吃的嗎?”

這話惹得曹盼軍反駁,“怎麽不夠?我就算不夠也不會吃你的,你放心好了。”

“我當然放心,你是大院裏的子弟嘛,來之前你爹媽肯定給你弄了不少的糧票塞給了你很多錢。不過你也快二十歲的人了,自己有手有腳不幹活,還要靠爹媽養活,不覺得丢人呀?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吃父母的軟飯不算吃?”

二十一世紀的高壓讓啃老變成常态,可如今是六十年代末,勞動最光榮的時代。

傅長纓的一番話讓曹盼軍臉上挂不住,“你難道就沒跟你爹媽要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爸那幾天找人各種兌換糧票,難不成不是給你的?”

“是,我是有糧票也有錢,可我沒覺得這是多光榮的事情。”廚房裏的煤油燈光線并不怎麽明亮,遠遠的落在傅長纓的臉上,讓她整個人沐浴在光明之中。

有點像是披了聖光的天使。

而面對她的曹盼軍背對着廚房,處在一片陰影之中。

“你如果不想幹,在鄉下混吃等死也沒關系,只不過曹盼軍……別嚯嚯莊稼,哪怕是看在老鄉們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我們,自己卻舍不得吃一口肉的份上呢。”

這話讓曹盼軍神色有點不太好,看着徑直離開的傅長纓,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嘀咕聲有沒有被聽到,“我又不是故意的。”

可是她就這麽走了,壓根沒有停留的意思。

這讓曹盼軍又有些煩躁,學習上你壓我也就罷了,怎麽都到了鄉下了還要壓着我?

沒完了是吧?

……

晚飯苗花做了面疙瘩湯,用白面、玉米面和面團,掐出一個個面疙瘩丢到滾水裏。

等着面疙瘩滾了幾滾撈出來,再把炒的雞蛋花灑在上面。

旁邊放着的是熱水燙了的荠菜和紅黃相間的胡蘿蔔絲,倒是色香味俱全。

傅長纓一直誇贊苗花手藝,“等回頭我有時間一定要跟着苗花姐你學做飯,真好吃。”

苗花臉上帶着幾分羞澀的笑容,“你不嫌棄就好。”

“怎麽會?”

傅長纓正在熱火朝天的幹飯,郭春燕過來了。

聞到香味,郭春燕忍不住看了眼,其實碗裏就剩下一點湯,可她就是覺得香噴噴的。

大概飯總是別人家的好吃吧。

“我們要商量一下一起做飯的事情,八點半的時候在村長家開會,傅長纓你記得過去。”

做飯?

中午在地頭休息的時候,倒是聽村裏人說了一句,傅長纓想也不想,“我跟着苗花姐一塊吃,就不和大家一起了。”

正打算往外去的郭春燕一下子愣在了那裏,“你确定?”

這是在搞分裂,從內部瓦解知青的團結性!

這有啥不确定的?傅長纓迅速喝完碗裏剩下的湯,“苗花姐我出去開個會,鍋等我回來刷就行,你回頭先帶着妞妞睡覺。”

苗花剛想要說不用,傅長纓已經端着碗出去,順帶着把郭春燕拉了出去。

“傅長纓你什麽意思呀?”

郭春燕心裏頭犯嘀咕,難不成這個寡婦家過得還挺好?村長媳婦在騙自己?

“我這不是為了積極融入鄉下生活嗎?”

郭春燕呵呵一笑,“那你是挺融入的,我看你幹活就像個老農民。”

“謝謝誇獎,我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不會驕傲的。”

郭春燕:“……”傅長纓你要不要臉,我那是誇獎嗎?

她不想搭理傅長纓,到了村長家門口忽然間又想起了什麽,“你不是不跟我們一起吃嗎?你還過來幹嘛?”

傅長纓眨了眨眼,“你們嘴上沒毛辦事不牢,我得盯着你們呀,走吧走吧別讓大家夥等着咱們,回頭又說我們女同志磨叽。”

郭春燕抓狂了,她為什麽要去找傅長纓,為什麽不讓艾紅梅去?

“你磨叽什麽?快點快點。”

傅長纓一副自來熟的模樣,先是去主屋跟村長一家打了招呼,這才去郭春燕她們住的屋。

剛進門,就撞上曹盼軍。

倆人大眼瞪小眼,當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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