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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的某天,館主金貴生又來了一趟海洋館，慣例召集管理階層開了總結會議，會後留下程俊小談了一會兒。

金貴生開會戴了一幅細邊框眼鏡，看文件的時候需要,在其他人陸續離開會議室後，他也收起文件夾，直接問程俊,“程俊,你是人魚灣的人吧。”

程俊先是愣了下,馬上又想起金貴生在人魚灣建水族館,對那邊的移民情況肯定是了解的，于是就不奇怪了，“是啊，我外婆是當地人，我三歲的時候被她接到身邊撫養，一直到上了高中才離開那兒。”

金貴生點點頭，從鼻梁上取下眼鏡，捏了捏鼻梁，“既然是這樣，那你外婆的安置情況怎麽樣？我看過移民名冊，你外婆已經去世了吧，那她的安置款應該是給你嗎？”

程俊心裏有些犯嘀咕，館主怎麽對他的個人情況很關心一樣。

“哦，你別多心，我呢，是自己的産業在那邊建設，然後無意中接觸到移民這一塊的信息，剛好你又是在我手下做事，所以這趟回來順便問問你，看看有沒有什麽是需要我幫忙的。”金貴生挑眉一笑，“你也知道，搬遷移民這一塊裏有多少貓膩，再加上你外婆本人已經去世，有些東西就不好說了。”

原來館主沒別的意思，只是擔心程俊的外婆不在人世，那些房産和田産會被上面的人給抹掉。

心中的疑惑被戳穿，而且意識到自己有些小人度君子之腹，程俊尴尬了，“多謝您啊，不過，我外婆的安置事宜已經處理妥當，田産和房産的補償款我也已經領到了手。”

“哦，那就好。”

“真謝謝您還能記挂着我。”

“呵呵，也沒什麽。我就是偶然看見移民信息才知道你是那邊的人。”金貴生把眼鏡折起來放進黑色的眼鏡盒裏，向後靠在旋轉辦公椅的椅背上，“哦對了，既然你是在人魚灣長大的，那你對那邊的情況應該很熟悉哦。”

程俊本來以為談話結束了，正準備整理了文件後告辭，沒想到館主又挑起了另一個話題，他剛微微擡起的屁股只得又坐回去。

“嗯，還算很了解吧。我上了高中後還每年寒暑假回去兩趟，後來上了大學，寒暑假要用來打工也不常回去，我外婆去世後我回去得就更少，所以近幾年不是很清楚那邊的情況。”

館主點點頭，“我也是要建水族館，才開始接觸那個地方。要說，我是從幾年前隧道通車就在那裏駐紮了，對當地的地理、地質、海水、以及海裏現有水生物的情況都做了詳細的功課，幾年下來，對那邊也算有了些感情。等開發案徹底規劃完整，那裏将是一番全新的面貌，我倒是很想在那裏置辦一些房産，将來給自己養老呢。呵呵……”

有關海底水族館的建設，程俊倒是多少了解一點，所以對于館主幾年前就開始關注人魚灣的舉動沒覺得意外，建一座海下水族館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卻是有些意外他會對那個地方有感情，這讓程俊不由得産生一抹疑似冒着酸味的譏諷心理，想着這人多半是看在那個地方不久的将來會給他創造巨大的財富才有感情的吧。

其實想當然事實就是如此，如同小五所說，人類都是貪婪的動物，在沒有利益的前提下，誰會莫名其妙喜歡一個未曾開化的落後漁村，包括程俊自己在內也一樣，正因為不願意呆在那樣的地方，知道留在那裏沒有前途，所以才努力脫離。如果一定要說對那裏有感情的話，那就是與外婆在一起的某些回憶，以及那裏的海豚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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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小時候被村裏大多數人嫌棄的同時，只有海裏的海豚們不會介意他的身世而跟他一起玩耍。

有時候，動物可比人有情有義多了。

所以像金貴生這樣無利而不圖的人，說對人魚灣有多少真感情，程俊就只當他是為了找話題閑聊而随便說說，聽過就算了，反而是他這拉家常般的談話方式，讓程俊又開始莫名其妙起來。

他跟館主有熟到可以在上班時間閑聊的程度嗎？

“人魚灣的海景是很美的，而且氣候宜人，在那邊置辦房産養老的确是個不錯的選擇。不過館主您年紀還不大啊，居然會這麽早就在考慮養老的問題。”程俊受不了這種突然親近起來的感覺，但又不得不應付下去，這位可是他的頂頭上司，是給他發薪水的人，得罪不起啊。

金貴生惬意地靠坐在椅子裏，微微笑着，手指有節奏的在會議桌上輕輕敲着，“也不年輕咯，已經五十出頭了，水族館建好以後我頂多再忙活十年就不行了。”他突然看向程俊，神色認真起來，“說起來，程俊啊，水族館建好以後，你和小五過去上班怎麽樣？”

“啊？”程俊吃了一驚，随即笑起來，“可以啊。”

水族館徹底建好至少也要兩年以後吧，現在就提起任職的事，是怕他和小五跳槽所以趁早抛出誘餌吊着他們倆嗎？程俊不禁想起去年，金貴生要給小五房子讓他離開自己的事兒，心中更添困惑。

“本來沒計劃那麽遠，不過現在人才難求，你跟小五兩個人都是馴養師當中的能手。”金貴生又笑起來，而且隐約有幾分未雨綢缪的得意與高神，“水族館落成後，我想任命你做副經理的位子，小五嘛，看他呆板的樣子，大概也不适合管理這一塊，所以還是希望他繼續做馴養員，而且他似乎很依賴你，所以幹脆就把你們倆一起調過去。那邊的待遇絕對會比這裏要高，所以你現在在領班這個位置上多多歷練，我也會讓蘇慶宏多帶帶你，算是實習。”

原來還真是抛誘餌吊着他們。

其實就算館主不提這件事，程俊暫時也沒有跳槽的打算。不過他之前倒是有個創業的想法，人魚灣那邊開發以後會成為Z省的旅游聖地，到時候來旅游和度假的人肯定多不勝數，在政府開發區周邊建一座以海洋為主題的酒店，生意絕逼火爆。只不過投資不是一筆小數目，所以這僅僅還只是個想法。

從會議室出來遇上徐芳菲，被她又恨又怨的瞪了一眼。

程俊：“……”

下班後到海豚館接小五，看見他在水裏游來游去，石堯還在揮舞着引導杆、吹着哨子訓練海豚，面紅耳赤的樣子似乎有些惱火。再看看水裏，海豚們都各游各的，對石堯的指揮視若無睹。

“怎麽會這樣？”程俊走過去問石堯。

石堯氣得扔了杆子，郁悶的說：“我也不知道，明明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都像新來的一樣，完全不聽指揮。”

程俊下意識看向水中的小五。

小五當然也看見了程俊，他冒出水面游過來，爬上岸，淡淡地看着程俊，“我去換衣服。”

程俊看了石堯一眼，跟在小五身後走了。

在更衣室裏，程俊問小五為什麽幹擾石堯訓練海豚，小五說：“他的訓練強度增加了，我不贊成。”

“訓練強度增加？”程俊愣了一下，想起上周他報上來的新動作名單，“是因為要訓練新動作嗎？”

小五脫下工作服，光着身子走到對面淋浴下，扭開冷水閥，沖刷身體，“他要訓練海豚練呼啦圈交替。”

這個程俊知道，就是五條海豚直立在水中套上呼啦圈像人一樣轉動圈子，然後把圈子甩上半空進行交換。如果是單條海豚進行表演很簡單，問題就在于五條海豚同時表演，還要進行交換，這就加大了難度，比“雙豚騎士”還要難訓練。

石堯為了努力表現，也下了大工夫。

程俊幫小五拿出浴巾，等他洗完澡走過來給他披在身上，“你先穿衣服，我找他談談。”

程俊回到海豚館時，石堯又拿着杆子企圖誘導海豚們，水面上飄着五個色彩鮮豔的呼啦圈，但海豚們仍然沒有回應，潛在水底不願上來。

程俊讓石堯別這麽激進，按照每天規定的時間訓練就好，而且一旦發現海豚有勞累現象就要立刻停止訓練。現在是他在做領班，不會像以前的領班那樣強制馴養員在既定時間內開發新節目，什麽時候練得成就什麽時候公布，不用有壓力。

石堯被程俊這麽一安慰，急躁的情緒稍微放松下來。

“俊哥我說句實話你別怪我。”石堯在水池邊坐下來，雙腳垂在水裏，海豚不時游過來碰碰他的膝蓋。

程俊沒穿防水靴，站得有點遠，“你想說什麽說。”

石堯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說：“我師父其實不是來工作的吧，是來玩的吧。”

程俊臉色一變，“你什麽意思？”

“每天都只有我一個人在訓練海豚，除了表演，他一直都在跟海豚玩，從來不做事。這些我都不計較的，可問題是，為什麽每當我要自主對海豚有所要求的時候他就指手畫腳？不準我這樣，不準我那樣，訓練中稍微對海豚的動作不滿意态度不好了也要指責我，甚至還會幹擾我訓練。一次兩次我還能忍，可自從俊哥你升職以後，我發現我越受不了他這些奇怪的行為……我、我都不知道……啧……”

越說到後面，石堯都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了，惱火地扒拉了幾下頭發，撲通一聲把引導杆扔進了水池裏，吓得本來要游過來的海豚頓時逃得遠遠的。

這也難怪，程俊自己還在這個位置上時對小五太寵了，放任他什麽也不做，只管和他的同伴們玩耍。還有他那動物式直來直往的表達方式，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在任何人面前都不會迂回，想幹嘛就幹嘛，初相處時會覺得他可愛直率，時間一長卻不是誰都受得了的，也就只有程俊會無條件寵愛和包容他。

程俊深吸了口氣，他還以為小五跟石堯已經配合默契了呢，卻不知道原來石堯對小五有這麽多怨言，看來他還是把有些事情想得過于簡單了些，太相信石堯。

“石堯你過來。”程俊沖石堯招招手，等他一臉郁悶地走過來後，把他推到假山那邊，跟他說：“還記得我當初跟你說過什麽嗎？”

“你說要愛護海豚。”

“是啊，可是你現在都幹嘛了我不在了，你就加大訓練力度，把我的話放哪兒去了？小五不是胡攪蠻纏的人，他會阻撓你，一定是你對待海豚的方式有不妥，不然他不會難為你。”

石堯雙手環起來，靠在假山上，悶聲道：“你當然護着他了。”

程俊也抱起雙臂，靠在他對面的石頭上，“沒錯我就是護着他。”石堯驚愕地看向他，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麽大方的承認，“可他的确沒做錯。”

石堯不服氣，把頭扭到一邊。

“你想想為什麽小五沒費吹灰之力就能在表演中讓海豚聽他的話？這跟他平時跟海豚們嬉戲玩耍關系很大。我說過的吧，你要想海豚聽你的，首先就要愛它們。優秀的馴養師不應該想着怎麽讓海豚聽話，怎麽表演，而是想該怎麽跟它們成為親密的朋友，怎麽降低它們的壓力，只有從內心愛護了它們，它們才會願意努力配合你。”

石堯沒說話，但表情緩和了一些，看起來還是很認同程俊這番話的。

程俊見他有所動容，繼續說：“你自己想想小五每次指責你或者幹擾你的時候，你都在幹什麽，對待海豚是不是真的做到了耐心，是不是真的沒有給它們壓力。”

石堯繼續沉默，但神色裏已經有了心虛的征兆。

“好了，訓練的事你心裏有數就行，過兩天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助手，這樣你就能專心訓練了。”程俊見好就收，他不指望石堯能像他那樣無條件寵着小五，可至少不能讓他對小五有意見，有了今天這一遭，他心裏也有了計較，今後要注意點小五。

“那、謝謝俊哥！”

石堯覺得程俊很狡猾，也很偏心，他自始至終都沒提過小五半個字的不對，反而挑了他不少毛病，還他媽都說對了，讓他連辯解的機會都沒有。不過最後幫他安排助手這一舉動倒是戳到他心坎裏去了，好歹扳回來一點，讓他覺得程俊心裏多少還是為他着想過，不是一味偏袒小五。

可只有程俊自己知道，這麽安排純粹是為了轉移石堯的注意力，有人幹雜活，他也就減輕了壓力，就不會老盯着小五不幹活兒這茬了。

解決了這頭，程俊和小五一起回家，跟他說了館主将來要調他們到人魚灣水族館上班的事。

小五雙眉緊蹙，偏着頭看向車窗外，有些煩躁地說：“他還真喜歡多管閑事。”

程俊奇怪，“這不叫多管閑事啊，這叫提拔，将來水族館的待遇可比海洋館要好得多。”

“不去！”

“現在說什麽都還早，水族館至少還要兩年才能落成，館主現在告訴我，是怕我們跳槽。”

“反正不回人魚灣。”

程俊轉過頭看了小五一眼，他側臉的線條繃得緊緊的，似乎在壓抑着什麽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