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光明村

四周是貧瘠的戈壁, 入眼能看見的只有零星稀疏的草木、亂石,沒有一點人煙。

因為‘拖家帶口’還拉着名傷員,為了盡快恢複靈力,元菱不得不冒險在野外打坐。

不遠處古老的自然神廟只在地表露出一個尖尖, 遠看時像某塊尖銳的石頭頂部。

其餘的部分全部埋在地下, 如果不是有人工挖出來的地道, 恐怕誰也不知道底下是這樣一座恢弘的建築。

元菱盤膝坐在地上五心朝天, 周圍空氣中的靈力以肉眼不可見的形式徐徐圍繞着她流淌,像點點跳躍的螢火蟲,然後緩緩浸入四肢百骸。

如果有任何一名魔法師在此,恐怕都會驚訝,此刻圍繞在元菱身邊的靈力點,遠超戈壁荒灘裏應有的濃度。

元菱進入了玄之又玄的境界, 明明周圍連個聚靈陣都沒有,她卻好像感受到洶湧彭拜的靈力潮湧來,溫柔又包容, 經脈中郁結許久的結節被沖開, 靈力奔湧流動。

耳邊整齊、厚重的吟誦聲音越來越大, 她深呼吸一口氣,透過古老殘破的神廟,似乎看到了過去衆多信徒朝聖的盛況。

人們互相祝福,在農活結束後相約來神廟祭拜女神, 他們祈求風調雨順、河水豐沛。

只是後來這樣的畫面越來越少,等到最後一名信徒死去,神廟孤獨的寂立在這裏。

她好像獨自等待了很久很久, 久到草原變成了戈壁,綠意退化為荒灘。

耳邊似乎有人低低嘆息了一聲。

【很想……】

【只是很想再看一次】

【綠草滿坡、風吹麥浪】

元菱掐着手決緩緩收功, 睜開眼時,心中還殘留着淡淡的遺憾。她也說不清這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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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守護的人終究死去、熱愛的土地化為飛灰。

低頭時,元菱發現身邊有個人。

阿布不知道什麽時候躺在了她旁邊,靜悄悄沒發出一點聲音。

巨人的腦袋小心翼翼靠着她的腿,只有頭發稍微挨着衣炔,并沒有碰到身體。他雙手環抱着自己,曲着身子團成一團,赤/裸的胳膊下方就是粗糙的沙地。

明明不敢靠近,卻又不想遠離。

阿布看起來姿勢很不舒服,但表情不知道為什麽卻很幸福。

元菱看着自己被壓住的鬥篷,有點猶豫要不要叫他,但看到男人身上縱橫交錯還沒長好的傷口,她又收回了手。

少女盤膝坐着,目光溫柔地望向身邊沉睡的年輕的巨人,美得像一幅畫。

一直到地下角鬥場所有的比賽結束,觀衆們一股腦湧出來時,那巨大動靜才将阿布驚醒。

他睜着無辜的大眼睛,羞赧地不敢看她:“對不起大人,我睡得太久了!”

阿布一骨碌爬起來,張開雙臂擋在元菱面前,神色嚴肅。

“大人小心!”

大概幾十米遠的地方,許多身形各異的男人魚貫從地底通道走出,有說有笑地離開。他們大部分都一副兇惡的模樣,一看就不是善茬。

元菱拍了拍他的胳膊:“放心,他們看不見我們的,你是在一個隐身法陣裏。”

阿布不太明白,他蹲下身,讓自己的視線和元菱平齊:“隐……身?”

他看看自己粗糙的大手,并沒有變得透明,左手和右手碰一碰,手掌也沒有穿透過去,他是怎麽變得隐身的?

元菱笑出聲,阿布對上她的笑臉,滿眼都是窘迫。

少女輕輕将手指搭在他指尖,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格外顯眼。

“隐身陣和自己的身體沒有關系,是法術。是他們看不見你,只有我能看見你。”

阿布一陣激靈,只有女神大人能看見的自己,那一定是很奇妙的法術。

他見識過元菱道法的大能,石板村風調雨順、糧食豐收,女神大人願意對他這麽好,他一定不能辜負這種信任和期待。

他們告別了荒廢的神宮,啓程往鳳蘭城的方向走回去。阿布長得太過巨大,沒辦法站上飛劍。

因此明明世界那麽大,他們卻只能靠兩條腿。

在自然神廟大約幾公裏的地方,這裏有一座簡陋的小村莊,旁邊就是一條流水潺潺的小河。房屋是枯木和泥巴糊起來的簡陋土房,只有十幾戶人家,他們此刻都頂着日頭辛勤耕耘。

村莊挨着一片小樹林,不少男人幹完農活朝家走,他們背着背簍,裏頭放着些不知道是什麽的農作物。

雖然每個人都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但手和臉洗得很幹淨。衣衫雖然打滿補丁,好歹沒有破爛。

一名中年人拿出村裏唯一公用的大鐵鍋,架在篝火上開始燒水,用大木勺在裏頭攪啊攪。所有村民都圍坐在篝火旁等着午餐,順便說些做活時候的事情。

其中一人忽然注意到遠處扭曲的地平線,上面出現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

“你們看,有人過來了!”

“是不是流浪人?”

所有村民都站起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正在燒水的男人往前跑了幾步,被阿布過于高大的體型震驚到,冷不丁後退:“你、你是……?”

元菱用兜帽遮着臉,低聲道:“別怕,他是巨人族,不會傷害你們的。”

阿布也點點頭。他雖然長得肌肉結實、健壯魁梧,但一雙眼睛不會騙人,如同小鹿一樣溫和純粹。

男人點點頭,又搓搓手朝元菱鞠躬。

“竟然是一位小姐!您怎麽會在這樣荒蕪的地方行走,快點進村休息吧。這裏是光明村,方圓十幾裏地就只有我們一個村子,我是這兒的村長!您可以叫我阿麥。”

“光明村?”

元菱想了想,最後還是邁步跟了上去,往村民屋舍聚集的方向走,阿布慢慢走在她後頭,像一堵可移動的牆。

叫阿麥的村長語氣誇張地說:“小姐您別笑,光明村是我們自己取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幫助過我們的驅魔女神。”

村長帶着他們走到篝火邊,其餘的村民竟然也完全沒有排斥的反應。

一說起驅魔女神,他們語氣浮誇,動作也相當誇張,你一言我一語,說着說着還手舞足蹈起來。

“我沒有親眼見過,但據說女神大人穿一身飄飄的白衣,美得像雲朵!”

“我見過,大人的容貌比鮮花還嬌嫩,我就沒有見過這麽漂亮的女性。”

“女神大人在石頭上畫出魔法的紋路,太誇張了,我的眼睛一看過去就好像在發光!我們夜裏只要挨着石頭睡,被夜魔弄傷的人漸漸都好了起來,連我都有使不完的力氣!”

“我們把石頭埋在村裏,就感覺生活有主心骨了,什麽也不怕。”

村民們滿面紅光,而元菱越聽越懷疑,他們口中的驅魔女神怎麽好像有點耳熟啊???

阿麥将幾只削好皮的山芋切塊丢進鍋裏煮,咕咚咕咚冒出香氣。

“小姐,幸虧你們來的是時候,我們剛剛在森林裏找到了大片的食物,這種山芋長在地下,挖出來還能吃。而且只要切成小塊就能播種,兩個月就可以收獲了,夠全村人吃飽的。”

“這片地方還有河水,土壤也不是完全腐壞,我們努努力,只要勤勞一點一定可以活下去。”

他感恩道,“我們太幸運了,如果沒有驅魔女神出現,這附近早就被夜魔占據了,怎麽可能還有我們的栖身之地呢。”

一鍋粥煮好了,村民們紛紛拿出簡陋的碗筷。

有年輕一些的男人聚攏過來,拍拍阿布的胳膊:“嘿,你是巨人,你的四肢真結實,一定是幹活的好手!”

“快多吃一點!”

吃不飽的時候,人們對食物有種格外的虔誠。他們小心舔着碗筷,不肯浪費哪怕一滴。

元菱把自己那碗也給了阿布,年輕的巨人在她身邊吃得稀裏嘩啦。

“你們為什麽選擇住在這裏,而不去更大的城市?”她問。

村長抹了抹嘴:“我們從鳳蘭城出來,本來想南下去找鞑靼城,但實在走不動了,就留在了這裏。”

“您看,附近有樹有河,其實也能生活。”

他低下頭,聲音喃喃:“如果不是驅魔女神出現,恐怕我們早就成為沙地裏的碎骨頭了,還怕住在什麽地方麽。”

村長阿麥今年只有四十歲,但看起來卻像五十歲。他過去在鳳蘭城周圍的村子裏生活,在三十多歲才從繁衍樹上得到第一個孩子。

是一個可愛的男孩。

雖然日子貧苦,但他們一起住在簡陋的木屋裏,晚上他會抱着兒子給他講天上諸神的故事。一年年過去,他們的破屋裏有了屬于孩子的玩具,小小的木馬、識字的泥板。

後來……夜魔們毫無征兆地出現了,這些怪物侵蝕了田地、腐朽了房屋、帶走了人命。

也害死了他的兒子。

阿麥當時外出做工,回來時就只看到兒子面朝下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他小小的身體萎縮成一點點,連血液都是黑的,浸濕了身下的泥土地。

而他在山坡上的牛車上,被親戚死死捂住了嘴。

阿麥不人不鬼在荒灘裏趕路時經常想,為什麽生活剛剛有一點盼頭,上天就要降下無數的苦痛呢。

仿佛他們這種人,根本就不配擁有幸福一樣。

元菱和阿布這天晚上就在光明村休息,熱情的村民說什麽也不放心一位年輕小姐就這麽連夜趕路。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陸陸續續又有不少的人來到村裏,全部都是流浪的人,什麽族群的都有。

元菱就看到有起碼三名食草類的獸人出現,他們大多都是附近走投無路的村民,也習慣了和人類聚居。

于是接待他們的那位村長就又哔哔叭叭原話宣傳了一波驅魔女神,順便吹噓光明神陣營的女神都是如何美麗,仿佛他親眼見過似的。

“你們能來到光明村,就說明驅魔女神是在天上保佑的!”

“她不會放棄任何一位子民!”

流浪人們聽的雲裏霧裏,但阿麥說的很起勁,他們也就很給面子地點頭。

天還未完全亮,村長正在給新來的幾名獸人安排居住的屋子。

元菱猛地睜開眼,“蹭”一聲拔出腰間佩劍。

她的動作太突然了,把在旁邊打盹的阿布吓了一大跳。巨人條件反射站起來,因為力氣太大,胯間皮裙發出“刺啦”一聲。

“……”阿布滿臉通紅地捂着皮裙,兩條大腿左右緊緊夾住。

但元菱沒有看他,她低聲道:“什麽人,進來。”

随後,他們暫居的破泥瓦房外真就出現了一道黑影。然後那影子好像液體一樣流動着,竟然迅速滲透了進來。

幾秒後,一個躬着身子的人出現在門邊,他低垂着頭,語氣恭敬:“大人,終于找到您了。”

元菱舉起劍:“你是什麽人。”

黑影的臉上帶着鹿角面具,聲音雌雄莫辨,身體細長:“大人別怕,我叫阿乙,是魔王麾下的高級屬魔,分管黑夜峽谷的人事調動和人才引進……總之,您叫我阿乙就行了!”

元菱目光複雜:“你是魔族。”

“是的,大人。”

她的劍就架在這家夥的頸邊,他卻完全沒有一絲恐懼,反而有種詭異的狂熱。

大概讀出了她的所想,阿乙道:“我可以帶您快速回到鳳蘭城,您就不好奇那邊現在的模樣嗎?”

“大人,陛下派了許多魔族外出尋找您,他很想您。”

元菱頓了頓,将飛劍從他脖子上挪開。

“那你就和我們一起離開吧。”

當天早晨,所有村民還在為了吃飽飯忙碌時,一行三人已經離開了這個小小的光明村。

村長站在原地看着他們離開的背影,光明村來了幾個新的流民,雖然艱苦,但他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

村裏唯一的孩子正在河邊玩耍嬉戲,他的小腳踩起稀碎的水花,阿麥只覺得心頭柔軟溫暖。

他回過頭用力搓着剛挖出來的山芋表面的泥巴,搓着搓着忽然身體一頓,僵着不動了。

阿麥不敢相信似的擡頭,見河邊生長的那棵酸棗樹,本來通體綠油油長滿了茂盛的樹葉,此刻最頂端竟然冒出了一個小小的果實,散發柔軟的白光。

在那一刻,它從普通的果實成為了新的繁衍樹。

它會承載新的生命、新的希望,和新的未來。

這個連死亡都沒有打倒的中年男人,竟然就那麽跪在地上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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