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大人魚

洛翎呆了一秒，意識到葉簡是在逗他。

他有點委屈。

葉簡好像很喜歡看魚吐泡泡，雖然他不擅長，吐出的泡泡都醜兮兮的，可是……他覺得他唱歌還是很好聽的！

就是那天之後，葉簡再也不肯讓他唱了。

洛翎趴在葉簡肩上，悶着小臉啃糖葫蘆。

現在的他滿腦子都是泡泡和唱歌，早已忘記剛才擔心的事情。

葉簡笑着摸摸這只小人魚，向前走去。

他知道自己撿來的這條小人魚沒什麽安全感，這也能夠理解，畢竟不久前洛翎才被族人抛棄，差點死在外面。

經歷過背叛的人，總是會敏感多疑，患得患失。

不過，葉簡從未想過丢下洛翎，這并不是出于可憐或者同情，而是他答應過洛翎——既然承諾，就不會食言。

況且……

葉簡安靜地望着懷中的洛翎。

失去記憶的他，無處可去。

如果沒有洛翎，沒有這條小人魚，他也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夜風漸涼，寒意透過單薄的小毯子一點點滲進來，洛翎默默往葉簡懷裏縮了縮，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我們要去那個c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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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簡：“太晚了，先回去吧。”

他說完，又給洛翎掂掂小毯子的邊角。

從d區到之前的集市只有一條主路，很好記。

兩人住的旅店在集市的入口也很明顯，很好記。

只是，入口後方是七拐八拐的狹窄小巷，只有穿過小巷，才能到達最深處的旅店。

葉簡今天已經走過兩遍這條路，因此十分自信。覺得雖然路線複雜，但他早已爛熟于心。

五分鐘後，他站在兩條岔路口前：“嗯……走左邊嗎？”

洛翎：“是右邊。”

葉簡面無表情地走向右邊。

旅店一樓，店老板趴在櫃臺後打盹。葉簡無聲無息地繞過去，踩上生鏽的鐵樓梯。

嘩啦。

房間的浴室裏，漂亮的墨色魚尾沉入水中，又脫水而出，水花珍珠般濺落，綴滿琉璃似的半透明尾鳍。

葉簡托着下颌，看着一條小人魚在浴缸裏轉圈圈。

他發現比起和自己在外面待着，洛翎似乎更喜歡泡在水裏——每到這種時候，這條小人魚明顯會開心很多。

等哪天回到大海，這條小人魚應該也會很高興地沉入海中，頭也不回地游走吧。

葉簡起身。

洛翎還以為他要走，當即不轉圈圈了，腦袋湊到浴缸邊：“葉簡要休息了嘛？”

“嗯，”葉簡道，“不過，我想先洗個澡。”

洛翎低頭，他的魚尾幾乎擠滿一整個浴缸，但他還是往後面縮了縮，很努力地想騰出一點位置。

葉簡見狀輕笑：“不搶你的小窩。”

他觀察過，牆壁上的花灑可以放水，應該也能用來洗澡。

葉簡研究完花灑如何使用，回頭，發現洛翎還在盯着自己。

一人一魚對視幾秒，葉簡擡手。

唰。

浴缸周圍的簾子被拉上了。

洛翎微微一愣，他的視線被簾子阻隔，見不到葉簡，這使得這條小人魚稍微有點不安。

好在沒過多久，他聽見嘩啦啦的水聲，知道葉簡還在這裏，沒有丢下他。

袅袅的熱氣在浴室內散開，暖乎乎的。洛翎被熱氣包裹，打了個小哈欠，有點犯困。

之前在荒野上，每次困了，他都是趴在葉簡懷裏睡的。

葉簡的懷抱很溫暖，也很舒服。但他畢竟是條人魚，只有待在水裏，才能完全回複精力。

而且，被幹淨的水浸泡的時候，魚尾上的傷口也沒那麽疼。

洛翎眯着眼睛，腦袋低垂，慢吞吞地一點一點。他現在很困，但還是想等到葉簡，和對方說聲晚安。

過了一會，簾子被拉開，葉簡站在浴缸邊，濕漉漉的墨發垂落，清冷的眉眼被氤氲水汽濕潤。

洛翎聞聲擡頭，又埋進浴缸裏，沖葉簡吐出一串泡泡。

一串奇形怪狀，跟捏扁了的泥巴團似的泡泡。

一秒後，洛翎大概是覺得這串泡泡不太好看，晃晃腦袋，把水攪亂了。

葉簡眼尾微揚：“晚安。”

洛翎聲音軟軟的：“晚安。”

葉簡走出浴室，輕輕關燈。

淡白的月光為窗戶籠上輕紗，洛翎窩在浴缸裏，纖長的魚尾舒展，半透明的尾鳍尖尖浮出水面，搭在浴缸邊緣。

月光下，墨色魚尾上的精致鱗片整齊排列，泛着寶石般美麗的光澤。只是最大的那塊鱗片缺失，露出淡粉色的血肉，傷口久久不愈，被水泡得微微發白。

洛翎往浴缸裏埋了埋，雖然浴缸不大，僅僅是剛好容得下他，底下沒有漂亮的珊瑚和珍珠，也沒有柔軟的海草。

但他卻覺得無比安心。

因為他知道，葉簡就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裏，就在他身邊。

這條小人魚輕輕吐出一個泡泡，安然地閉上眼睛。

。

從荒野中蘇醒後，葉簡其實很少阖過眼睛。

而現在，雖然旅店的床不夠舒适，卻也能容他安睡。葉簡眼睫輕垂，放縱自己的思緒沉入無邊夜色。

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棵參天的古樹，古樹枝幹綴滿葉片般的晶石，熠熠生輝，仿佛閃爍的星辰銀河被織入錦緞，披落樹冠。

古樹的樹影下，是一片亮如明鏡的湖泊。

湖水清澈且不染纖塵，倒映出古樹閃爍的葉片，也倒映出天空中高懸的太陽與明月。

葉簡輕按額頭。

他見過這樣的畫面。

在和洛翎初遇時，他的眼前就浮現過類似的場景，似乎是他的記憶一角。

可是此時，他依然什麽也想不起來。

微風拂過湖畔，湖水泛起波瀾，葉簡的倒影被打碎，從他熟悉的面容凝成另一張陌生的臉龐。

葉簡和自己的影子對視幾秒，隐約覺得湖水之下藏着什麽東西，正透過他的倒影窺視他。

于是他俯身，蒼白手指輕輕觸碰湖面——

一只冰涼修長、毫無血色的手伸出湖水，猝然抓住葉簡手腕。

手腕間的溫度寒涼刺骨，水底浮出森森陰影，仿佛是某種藏于水下的可怖怪物。葉簡尚未反應過來，陰影已自水底而出，濺落珍珠似的水花。

嘩啦——

葉簡：“……”

霜雪般的銀發肆意鋪散于水面，墨色魚尾劃開漣漪，一雙冰冷的赤色眼眸睜開，眸底藏着化不開的深淵晦暗，鷹隼般鎖住葉簡。

這是一只大人魚。

比洛翎大很多的人魚。

從外表來看，這只人魚已經成年，銀發紅瞳，雖然容貌俊美，卻陰戾蒼白，如淬毒的利刃，森冷而鋒利。

這是一只強大且危險的人魚，光是一眼，就足以令人膽戰心驚。

然而，此刻的葉簡面無表情：“你潑我。”

他的墨發微濕，纖長眼睫間猶點綴晶瑩的水珠。

剛才這只人魚浮出水面的時候，因為動作太大，導致當時離湖邊最近、又被抓着手腕無法躲開的葉簡不幸被潑了一臉水。

銀發紅瞳的人魚：“……”

他和葉簡對視幾秒，大概是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麽，忽然往水裏埋了埋，無辜兮兮地沖葉簡眨眨眼睛。

他明明是陰沉冰冷的，做起這個動作來卻莫名熟練，毫無違和感。

還……有點可愛。

葉簡剛想說什麽，就見銀發紅瞳的人魚又沒入水中，墨色魚尾乖巧搖晃幾下，輕輕吐出一個泡泡。

泡泡緩緩從水底浮出，随着水紋扭動。

葉簡心想：有點醜。

然後他毫無征兆地醒來了。

……

窗外天色微亮，葉簡從床上坐起，蒼白手指按住額頭。

他頭疼。

就像剛從荒野中蘇醒時那樣，大腦仿佛被利器刺入，太陽穴撕裂般的痛楚。

可是，自從遇到洛翎後，他明明沒有再頭疼過。

葉簡的唇抿成直線，無聲地忍耐這份痛楚。數秒後他聽見浴室裏的水聲，起身向那邊走去。

盛滿水的浴缸裏，一只小人魚窩成一團，尾鳍一下下拍打水面，睡得很不安生。

不過，他的表情又很安寧，像是做了一個好夢。

葉簡無聲地蹲在浴缸邊，輕輕摸摸這只小人魚。

洛翎的尾鳍啪啪拍水，更歡脫了。

“……”

葉簡發現，如果洛翎有雙腿，應該很愛踢被子。

而且，也就是這一個簡單的觸碰，他的腦袋忽然不疼了。

葉簡對此并不意外，和洛翎的接觸能夠抑制他的頭疼，這是初次見面時他就意識到的事情。

他也好奇過這是不是人魚一族的特殊能力，可是洛翎同樣很懵，表示他們并沒有這種能力。

當時的葉簡就意識到，這很可能是他和洛翎之間某種特殊的聯系。

只是他并不能弄清這份聯系具體是什麽，就像他不理解自己為何會失去記憶，又為什麽會無端地頭疼。

他……到底是誰？

葉簡若有所思。

咕嘟。

一個泡泡從水底浮出，浴缸裏的小人魚慢慢擡頭，揉揉眼睛。

洛翎一覺醒來，發現葉簡陪在自己身邊，登時很高興。

“葉簡！”他冰涼涼的小臉貼上葉簡垂落浴缸邊的手，輕輕磨蹭，“我夢到了那片湖泊，我想起它的名字了！”

葉簡：“就是我們要找的那片水源？”

洛翎點點頭：“它叫黃昏之湖。”

剛才，在夢裏，他見到一片古樹下的湖泊，位于海洋和陸地交界之處，連接着黃昏與白晝——正是他們人魚一族的傳言中，可以治愈一切傷口的傳說之湖。

洛翎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做這個夢，但當夢境結束後，他的腦海中突然冒出這片湖泊的名字，正是黃昏之湖。

“黃昏之湖……我們要去的s級城市叫黃昏庭地，這兩個地方的名字很相似。”葉簡道，“也許那座城市裏，真有我們要找的線索。”

洛翎點點頭，表示贊同葉簡的觀點。

只要找到黃昏之湖，他的逆鱗就能長回來，這樣的話……

洛翎趴在浴缸邊，眼睛彎起，魚尾按捺不住地甩來甩去，濺起細碎的水花。

葉簡：有點可愛。

他伸手，想摸摸這條小人魚活蹦亂跳的魚尾。

洛翎立刻縮進水裏，只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無辜兮兮地看着他。

葉簡眨眨眼。

洛翎這個動作，倒是和夢裏的那條人魚很像。

不過那條人魚的外表明顯和洛翎不一樣，應該是兩條魚。

葉簡：“其實，我剛才也夢到一片湖泊，湖裏還有一條大人魚。”

洛翎一下子浮出水面，半透明的耳鳍豎起。

葉簡繼續回憶：“那條大人魚有一頭銀色的頭發，紅寶石一樣的眼睛……不過他的魚尾和你一樣，都是黑色的。”

洛翎聽完，歪頭瞄了眼自己的黑發，不知為什麽，很不高興地悶起小臉。

“我們一族從來沒有銀發紅瞳的人魚。”

他小聲嘟囔。

“而且黑發也很少，只有我一個。”

他的言外之意，自己也是一只特殊的、獨一無二的人魚。

不會比那條銀發紅瞳的人魚差！

葉簡：“原來是這樣。”

“不過，我夢到那只人魚還挺好看的。”

那只銀發紅瞳的人魚顯然已經成年，既沒長出魚頭，也沒有毛毛腿……嗯，雖然吐出的泡泡和洛翎一樣醜。

洛翎：“！”

洛翎最聽不得葉簡當他的面誇別的魚，作為一只領地意識極強的小人魚，他當即抱住葉簡的手臂，不肯放開了。

“不準哥哥誇別人，”洛翎委屈巴巴地仰起臉，輕蹭葉簡手臂，“等我長大以後也會變得很好看，肯定比那只奇奇怪怪的人魚好看。”

“所以，哥哥只要看我一個人就行了。”

最後一句話輕而軟，像撒嬌，又帶着隐晦的占有。

葉簡眨眨眼，這條小人魚每次喊他哥哥的時候，都有自己的小心機。

不過，是軟乎乎的、像泡泡一樣一戳就破的小心機，不僅不讓人讨厭，還挺可愛的。

洛翎黑沉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葉簡，還在執着地等待他的回應。

“不用和別人比，”葉簡笑道，“你現在就是一只很好看的小人魚，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小人魚。”

盡管他只見過這麽一條小人魚，但洛翎還是很高興，他喜歡葉簡誇他。

于是埋進浴缸裏，沖葉簡輕輕吐出一個泡泡。

一個奇形怪狀的泡泡。

葉簡：“啊，醜泡泡。”

洛翎：“……”

浴缸裏多了一條氣鼓鼓的小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