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哥哥不要我了嗎？

“你讓這個侍從自己開口，告訴我，他是誰。”

冰冷的話語落下，空氣随之一凝。

瑪卡和巴沙睜大眼睛，鬥篷之下，葉簡表情不變，指間微動。

一縷黑色絲線纏繞于指間，又很快消散。

不能拖累瑪卡和巴沙。

葉簡微微擡眼，開口——

“長老！”

街道一側，一位人魚士兵匆匆趕來。

“陛下的命令，請您立刻過去！”

諾米：“……”

諾米深深地凝視葉簡一眼，居然不再停留，而是一言不發地轉身，快步離開。

顯然，那位人魚之王的命令在他這裏遠遠高過一切。瑪卡和巴沙也得以長松一口氣。

“吓死我了！”瑪卡道，“快快快，我們快回去！”

瑪卡的家在王城一條巷落之間，雙層樓閣大門緊閉，門口卻有一道身影徘徊。

葉簡一開始以為那是一條人魚，再一看才發現不過是一道漂浮于門口的淡淡虛影。當瑪卡走近時，虛影便化為泡沫消散。

巴沙：“你的父親派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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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卡登時冷笑：“他一直惦記着母親留給我的東西，當然要多來幾趟。”

葉簡雖然聽不懂他們間的對話，但也能猜測是瑪卡的家事，因此并沒有詢問。

人魚屋子的布局和人類房間有些相似，只是建築材料不同，這裏的牆壁用一種類似于琉璃的晶體構建，在深海中散發柔和光澤。

瑪卡跑到後廚，很快端出兩杯晶瑩瑩的液體，一杯給葉簡，另一杯被巴沙自己拿走。

“這是人魚的特産，深海果汁！”瑪卡道，“這種水果長在深海裏，只有人魚才能采摘，在陸地根本喝不到。”

冰冷的果汁清甜，還摻雜一些細碎果肉。葉簡眼底微暖：“甜甜的，真好喝。”

巴沙：“之前的海果都是酸中帶甜，後來被陛下研究出新品種，就是這種甜甜的口味。”

葉簡心想，我喜歡甜的。

甜甜的東西比酸甜的好吃。

“我家還挺大的，你這幾天就住在這裏吧。”瑪卡道，“只要不出去，應該就不會被發現。”

葉簡卻輕輕搖頭：“還是算了，如果那個諾米找過來，我會拖累你們的。”

瑪卡滿不在乎：“沒事，我家有很多房間可以藏！”

“而且，我們遲早也要告訴他。”巴沙道，“你身上有一半人魚血脈，等過幾天，陛下發怒的這場風波過去，我們再找到諾米大人，讓他為你做一場檢測。”

葉簡：“什麽？”

什麽人魚血脈？

巴沙目光憐愛：“還不明白嗎？你是一條半人魚啊！”

葉簡：“？？？”

葉簡與巴沙對視，片刻後道：“我覺得，我應該不是人魚。”

巴沙目光更加憐愛：“你只是還沒覺醒血脈而已，如果不是人魚，這片大海不會這麽包容地接受你。”

“而且，你到現在都沒出現不适呢。”瑪卡道，“之前也有一些好人被我們請到深海做客，但海洋畢竟不同于陸地。盡管有人魚之血的保護，他們靠近我族領地時，都會出現一些不适的症狀。”

葉簡總感覺哪裏不太對：“那……沒有其他可能嗎？”

“也有啊，”瑪卡道，“人魚深愛之人同樣會得到大海的包容，也許，也許是我對你的愛太過真摯，被大海認可！”

其實說到後面，他自己都有點心虛和不好意思。

三人齊齊沉默下來。

一片尴尬中，外面響起敲門聲。

瑪卡擡頭，一個泡泡漂浮過來，咕嘟咕嘟映出門口的畫面——屋外，站着一個面無表情的灰衣男人。

巴沙：“又是你父親的人。”

瑪卡聲音一下子變得冷淡：“滾！”

他一揮手，泡泡破碎，外面再無動靜。

巴沙端起杯子：“你不如見一見他，把話說清。”

“算了吧，”瑪卡冷笑，“他把我調去守淺海，不就是不想讓我礙他的眼嗎？”

巴沙：“那麽，你要守一輩子的淺海嗎？”

瑪卡有幾秒沒有說話，而後才道：“反正我想去的地方，也不可能實現。”

氣氛再度沉寂下來，葉簡看看垂頭喪氣的瑪卡，溫和開口：“你想去哪裏？”

瑪卡低着頭：“想守衛王宮。”

“王宮的守衛者都是陛下的親信，地位非凡。”巴沙道，“瑪卡原本是最有資格競争王宮守衛的人，但很不巧，他爸是個抛妻棄子的畜生，在最關鍵的那場比試上狠狠坑了自己兒子一把，讓他錯失那次機會。”

葉簡：“沒有下次機會嗎？”

巴沙：“很難，下次要再等十年，而且誰知道他爸那個畜生會不會又做什麽手腳？”

瑪卡：“等等，你好像連我一起罵了。”

巴沙：“啊對不起，但你不會介意的對吧。”

“……算了，”瑪卡從椅子上站起，“你們餓不餓？我去弄點——”

話音未落，門外又響起重重的敲門聲。

瑪卡大怒：“煩不煩！我要去揍他們一頓！”

這一次，還不等門口的泡泡漂浮過來，他就沖到門邊，拽開大門——

門後，身披長袍的藍發人魚靜靜站立。

是諾米。

正要揮拳的瑪卡：“……”

剛剛起身想攔住瑪卡的巴沙：“……”

已經摘下兜帽的葉簡：“……”

一切都發生得這麽突然，這麽猝不及防。

這一刻，瑪卡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完啦！

陛下還在盛怒之中，他私藏人類的事情居然在這個節骨眼上暴露，他完啦！！

……現在下跪求饒加嚎啕大哭還來得及嗎？

就在瑪卡雙膝搖搖欲跪的時候，他聽見“撲通”一聲。

人魚一族的二長老，諾米，在他面前先跪了。

瑪卡、巴沙：“？？？”

葉簡：“……”

諾米的眼睛錯開面前的瑪卡，忽略旁邊的巴沙，直直定在葉簡身上。

他的嘴唇抖動，面色煞白：“你……您……您是活的嗎？”

“這該不會是我的夢吧……”

葉簡沉默。

他從這句話中意識到，諾米和之前的陳嬈小隊一樣，是他過去認識的人。

是人魚、生活在海裏，難道對方……就是他要找的人？

諾米忽然掐了瑪卡一把。

瑪卡：“嗷！！”

諾米喃喃：“不是夢，居然不是夢……”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全然沒有之前沉穩端重的模樣。

巴沙：“諾米大人，您這是……”

話音未落，諾米忽然沖向葉簡，又在離他只有一步之距硬生生剎住。

“葉先生！真的是您嗎？！”

他的聲音顫抖，伸手想觸碰葉簡，又僵硬着縮回，仿佛面前的人是什麽易碎的瓷器。

于是傻站在原地，語無倫次地道：“我的天！我剛剛根本沒想到是您，我只是覺得突然多出一個侍從很可疑，所以才來這裏看了一眼……”

“您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當年在那座c級城市，您不是……不是……”

——以一己之力阻止灰荷彈的爆發，拯救一整座城市，卻連屍體都不曾留下。

但是，諾米不敢說出這句話，不敢在這片深海、在那個人的王城之下說出這種和找死沒區別的話。

“您知道嗎？這些年陛下一直在找您，每一天每一秒，他都在等待您的消息，等待您能夠再次出現在他面前！”諾米激動不已，“要是知道您在這裏，他肯定會很高興很高興的！”

葉簡輕輕地道：“陛下？”

諾米：“對啊對啊！他已經成為我們一族的王！比以前長高了很多，頭發也變成銀色——”

葉簡：“他是誰？”

他的目光茫然，諾米一怔，神色随即一變。

“你……你不是葉先生？”

葉簡略一猶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我失憶了。”

諾米：“什麽？？！”

“我什麽都不記得了，”葉簡微微垂眼，“所以，我不認識你。”

諾米回頭瞪向瑪卡和巴沙。

巴沙：“不是我們做的，我們也是剛剛撿到他。”

諾米再回頭，定定地打量葉簡幾秒，雙手背在身後，急促地來回踱步。

“不可能，明明一模一樣……世上不可能會有兩個一樣的人！”

他的腳步忽然一頓。

那麽，難道就有起死回生的人嗎？

“……”

諾米的腦袋慢慢轉向葉簡，忽然輕聲道：“您能飛嗎？”

葉簡：“什麽？”

諾米雙手攤開，手掌往上一推：“可以飛一下嗎，就一下。”

他的語氣帶着請求，葉簡無言幾秒，起身，輕輕阖眼。

海底的空間遲緩扭曲一下，無數黑色絲線于葉簡身後浮現，緩慢勾勒成一對黑翼。

黑翼輕振……飛不起來。

葉簡身形微晃一下，按住額角。

一只手小心而又緊張地扶住他，他擡眼，只見諾米的表情像是快要哭出來：“真的是您！！”

從見到黑翼的那一刻起，諾米心底的疑慮徹底消散，激動到雙腿化為魚尾，原地打轉。

“真的是您！沒有錯，沒有錯！”

“可是，您怎麽會在這裏？”諾米一邊轉一邊道，“您不是失去記憶，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葉簡輕輕地道：“我總感覺，這裏有我想要找的人。”

他轉向瑪卡和巴沙：“剛好遇到他們，他們就好心地帶我過來了。”

諾米又想哭，又想笑，于是表情變得又哭又笑：“對！沒錯！這裏是有人在等您！”

“總之，請您現在跟我過來！就現在！”如果不是人魚很難流出眼淚，他簡直要喜極而泣，“太好了，我終于不用被陛下丢到油鍋裏了，嗚嗚嗚！”

一直在旁邊目瞪口呆的瑪卡和巴沙終于忍不住上前一步：“等等——”

諾米一秒收斂神色，冷冷地對上他們：“你們也和我過來，我有話要問你們。”

瑪卡、巴沙：“……”

葉簡：“他們是好人，你別兇他們。”

諾米：“好的好的好的！我注意！！”

然後沖瑪卡和巴沙露出一個燦爛笑容。

瑪卡、巴沙：“？？？”

——

從瑪卡的家裏出來時，空間幾不可察地輕晃一下，溫暖的海水四面八方湧出，王城頃刻間被海水充盈。街道上部分用雙腿行走的人魚褪去輕紗，雙腿化為魚尾。

因為人魚之血的保護，葉簡并不受海水影響，看着身邊游來游去的瑪卡和巴沙，眨眨眼。

“之前是城陸時分，類似于陸地的白天。”諾米游過來給他解釋，“現在是海潮，類似于晚上。”

“因為是休息時間，所以大家都會變回原本的模樣。”

葉簡：“原來如此。”

諾米：“請您披上這個鬥篷，我帶您去王宮。”

鬥篷的兜帽垂落，遮住葉簡大半張面容。他被諾米牽住衣袖，游過繁華的街道，來到王城至高之處——人魚之王的宮殿。

諾米身為人魚一族的二長老，位高權重，一路暢通無阻地來到王宮的大殿之前，在那裏停下。

“好啦，”他攔住瑪卡和巴沙，轉向葉簡，“您進去吧。”

葉簡：“我一個人？”

諾米：“嗯嗯，去吧去吧！”

大殿兩側的人魚士兵對視一眼，讓開道路，葉簡在他們好奇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入。

無光的大殿，深海的王座之上，靜坐着傳聞中暴虐弑殺的人魚之王。

他比葉簡想象得要年輕，銀發紅瞳、蒼白陰冷，眉目間充斥着抹滅不去的肅殺戾氣——就像是沉睡的海底火山，永遠無法預知何時會爆發，掀起毀滅的恐怖岩流。

兜帽有些遮擋視線，于是葉簡只能仰起臉，自下而上地仰視對方。兩人的目光無聲交彙，而葉簡的容貌始終掩蓋于兜帽之下。

人魚之王漠然垂眼，嗓音如封凍千萬年風雪的寒淵：“你是誰。”

葉簡想了想，一言不發地摘下兜帽。

一瞬之間，人魚之王的目光變了。

葉簡微怔，他很難形容那樣的目光，但是這一刻，他覺得這位高高在上的王好像很高興很高興……又格外地難過。

下一秒，隔着近百道白玉臺階、遠在王座之上的人魚已出現在他面前。

霜雪般的寒氣撲面而來，葉簡下意識後退，腰間卻被一只修長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宛若凝鑄的鋼鐵，将他鎖在自己的臂彎之間。

他被迫抵上一具陌生而成熟的軀體，臉龐埋入對方堅硬的胸口，鼻尖微疼。

一時間，葉簡只覺自己被這只大人魚用對待仇人似的力氣牢牢圈住，不可違逆的氣場壓迫着他，令他稍稍有些喘不過氣。

于是輕推一下這只大人魚。

推不動。

甚至被圈得更緊。

葉簡：“……”

他默默擡頭。

月光織就的銀發落下，人魚之王靜靜地凝視他，古井無波的眼眸如浸入寒水中的紅寶石，透出冰冷的光。

——下一秒，那雙冰山般的眼眸，忽然蒙上一點濕漉漉的水光。

葉簡：“？”

他眼睜睜看着這只前一秒還冷若冰霜的大人魚忽然紅了眼眶，委屈巴巴地垂下腦袋，用軟乎乎的耳鳍一下一下磨蹭他的臉龐。

“哥哥不要我了嗎？”

人魚之王的聲音微啞，又委屈又難過，甚至摻着一絲哭腔。

“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所以哥哥才會不要我……”

葉簡的心髒無端抽疼，正要說什麽——

啪嗒。

有什麽冰涼涼的東西落下，蹭過他的臉龐。

葉簡微微垂眼。

那是一顆珍珠。

一顆晶瑩而美麗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