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掉魂04:二爺的傳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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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奉予幫我蓋回被子,忍俊不禁道:“你一直沒感覺嗎?”

“……”我有個屁感覺,我只感覺渾身上下疼,尤其肋骨奇疼。在那一陣陣磨人的疼痛下,完全意識不到自己雞巴上插了根管。

“前些天太熱,給你身上捂出痱子了,這兩天就一直沒幫你穿褲子。”杜奉予說着,彎腰從床下的塑料袋裏摸出一盒痱子粉,“我先給你撲粉再按摩。”

杜奉予手上小小的粉撲在我兩條腿上細致地游走了一番,連腿中間和屁股蛋子都拍過粉後,他才隔着被子按摩起我腿上的肌肉。看那專業又娴熟的動作,顯然被大夫指導過,也不是初次服務我了。

想到這,我狗狗地從被子裏伸出一條腿兒,含糊其辭道:隔着被子按沒勁兒。

“…………”杜奉予看了看我身上的毛巾被,又看了眼我,最後掃了眼還在熟睡的爺爺,什麽也沒說,按摩起我那條腿。

我紅着耳朵清清嗓,給杜奉予講起有關趙二爺堪稱傳奇的人生。

趙二爺本名趙二,今年剛好七十。

他老爹當年倒騰豆類發家,有錢以後買了輛馬車奔走于各個村落間買賣豆子——哦對了,我說的當年,是指離新中國成立尚早好幾十年的時代。

畢竟二爺一歲的時候,張作霖剛當上陸海軍大元帥,雖然二爺兩歲的時候,張大帥就讓日本人炸死了。總之,在當時多數老百姓仍過着民不聊生的日子時,二爺家已然提前奔了小康。

可好景不長,那個軍閥割據的時代太亂了。大富大貴的人家被大土匪搶,小富小貴的自然也有小土匪盯着。即便二爺當時遠算不上個二少,他家的大馬車依舊被附近山上的胡子惦記上了。

于是在二爺十六歲的一天夜裏,胡子闖進他家,綁走了二爺和他爹媽三口人。當時二爺的大哥和媳婦住在另一處宅子裏,幸免于難。可憐二爺和他爹媽就沒那麽幸運了。

真實的土匪不像水浒傳裏被逼上梁山的那幫人,不會路見不平一聲吼。他們是強盜,是魯迅所說的‘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的那種人。

當時的大鄉紳家都有自己的護院隊,護院們人手一把手槍或者步槍,才能免于土匪的侵擾。誰家若只有錢,卻沒兩把槍,那不管多大的家業,胡子都敢來欺負。宅子一燒,家裏幾口人一殺,最後連鳴冤的人都沒有,這事就結了。你要住在隔壁,手裏沒有個炸藥包就敢路見不平,結果不過是火場裏多了一具焦屍。

二爺的爹媽倒沒被當場抹脖子,但他們的遭遇還不如被抹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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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幫胡子駕着他家運豆的馬車,用繩子系着他爹的手,強迫人跟馬車跑了兩個山頭,硬把他爹的肺跑炸了。人被胡子扔在柴房的地上,沒活幾天就死了。二爺他媽則被綁吊在房梁上,懸挂在一口燒着熱水的大鐵鍋上,被放下來的時候腳都熟了,身上大片皮膚被水蒸氣燙傷,最後因為痛得一直呻吟被胡子嫌煩開槍打死了。

十六歲的二爺,已經得了他道士師父的真傳。

二爺告訴我,他師父說過他家有大難,曾想帶他離開村子一起雲游,從此斷掉塵根,但被他拒絕了。

當時他師父看了他一會,然後一個下午都在對他誦讀道教裏表忏悔的經文。直到那天日落,二爺的師父才對二爺說:我心不堅定,修行這麽多年仍戒不掉主觀固執,強作妄為,又貪生怕死,為他人徒增煩惱。愧對道祖,愧對你啊……

二爺被他師父吓了一跳,不明白老人家為何忽然平白嚴厲批評自己。最後,他師父給他留下一句‘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就離開再也沒回來。

二爺知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既然無力改變已經發生的事,就将其視為命中注定的意思。卻不明白師父為何對自己忏悔,只是因為師父能力不足,解不了他家的大難嗎?

不過,二爺說即便在那群胡子把他五花大綁地摁在馬車上和鐵鍋邊,看着自己父母被虐待時,他都不後悔沒跟着師父早點離開。甚至慶幸自己留了下來,不然誰來為他父母報仇呢。

就在他看着親媽像包子一樣被懸在鍋上蒸時,二爺說他忽然開眼了。

二爺說的這個開眼,跟他能見鬼的天眼沒關系,只是一種比喻,本意應該指開悟。他的原話是:好像過往的十六年都半夢半醒,一朝睜開眼看清了人世,心從所未有的寧靜。

我聽到這時還以為他立地成佛了。結果聽完他‘開眼’後幹的事,我都懷疑二爺那根本是在窮兇極惡的環境下、在生母糟蹂躏的那個瞬間被逼瘋了。所謂的‘一朝睜開眼’,不過是十六年安分守己做人的價值觀在剎那間被徹底摧毀,又重塑成完全相反的另一種價值觀的感覺。

二爺帶着那些胡子回村,把他家五年前埋院子裏的十壇高粱酒全啓出來了。當晚,他用殺豬刀抹了山上喝醉的九個胡子的脖子。有四個沒喝醉的想反抗,被他砍得血肉模糊。事後,二爺駕着馬車,拉着父母的遺體和那個土匪寨裏的所有財物回了家。

二爺殺過十三個胡子的事,不是什麽秘密。因為這事,讓他小小年紀就在村裏‘立棍兒’了。‘立棍兒’是方言,如果說誰立棍兒了,意思就是誰當了大哥,那片地盤歸他管。

開始二爺沒發覺,後來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當大哥了。

原來因為他性格冷漠、對他頗有微詞的村民,再看見他都變得和藹可親。村長和其他老人開小會,還會特意問他要不要參加。逢年過節,甚至還有人給他送吃的和對聯,寫的什麽:自古英雄出少年,我村趙二當頭名。一來二去,連附近村子都知道他們村有個十六歲就殺過十三個人的大哥罩着,胡子想欺負他們村得先過趙二那一關。

二爺懶得搭理這些‘盛名’,依舊我行我素。果然,村民們的口風在他十九歲那年,他大哥郁積于心病死後開始轉變。

有人說他命硬,克死了全家。還有人說他殺了太多小鬼,導致家人都被鬼纏死了。漸漸的,村民們不再和他套近乎,都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則看見他就繞路走。也就在這個時候,二爺忽然喜歡上了他們村的一個女人,也就是他後來的媳婦。

二爺為人雖放蕩不羁,可一旦認準什麽事,情感卻長久而炙熱。比如他恨你,比如他愛你。

當年他追他媳婦追了整整六年。他老丈人覺得這趙老二樹大招風,手上沾過人命不說,父母和兄弟也死沒了。女兒若跟了他,以後過日子少幫襯不說,可能還過不安寧。再加上這小子天天東奔西跑的,也沒見他幹什麽正經事,家裏連個苞米樓子都沒有的人實在不靠譜。遂一直咬死不同意女兒嫁給他。

二爺也沒着急,仍日複一日地給他媳婦送水果,有空就幫老丈人幹活。老丈人給他媳婦安排相親,他也不反對——他還跟着去了。回來以後煞有其事地幫忙分析男方的家庭條件。後來也不知道他怎麽混的,跟女方啥關系都沒有呢,就天天在老丈人家吃飯幹活了,像長工似的。如此一起生活了兩年,他老丈人終于同意女兒和他在一起了。

以我對二爺的了解,他的策略可能是:我先成為你的家人,再成為你的丈夫。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嗎?那我就先占住你的坑,再成為你的蘿蔔。這麽一想,杜奉予也在對我使用同樣的手段,但他比二爺過分。他只占我的坑,不給我當蘿蔔啊。

于是,二爺從二十出頭的小夥子追到二十六歲,終于把媳婦娶到手。同年媳婦就給他生了個小子,取名叫趙德勝。或許是有了愛人後,連他也變得謹小慎微起來。二爺那幾年不再捉鬼殺鬼,反而像個普通農民一樣種起了地,一家人日子過得還算美滿。

可惜,那趙德勝五歲時,有天在自家院子裏幫他媽搓苞米,意外地被籬笆邊的土球子咬了。孩子太小,在送醫途中就夭折了。

土球子是我們這邊較為常見的一種毒蛇,因周身呈暗棕的泥巴色而得名。和豔麗的野雞脖子比,土球子長相憨厚老實,毒性卻更強。

不過,土球子是蝮蛇。蝮蛇的蛇毒是血液循環毒素。這種蛇毒能讓傷口迅速變腫發黑,往往還伴随着劇烈的疼痛。人一被咬,會立刻警惕起來送醫處理。再加上血液循環毒素的致死率和另外三種蛇毒比不算高,毒性又會随着獵物體重增加而稀釋。一個身體健康的成年人被土球子咬一口,只要處理得當,并沒有致死的風險。

當然了,并不是說你在野外被不認識的蛇咬一口,傷口不疼不腫那蛇就沒毒,那種情況咬你的蛇反而可能是環蛇這種使用神經毒素的毒蛇之王。幾個小時內不打血清,人就沒了。

扯遠了,書歸正傳。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被咬的是二爺的媳婦,可能大人孩子都沒事。可被咬的偏偏是五歲的趙德勝,二爺唯一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二爺的媳婦也日日後悔,後悔自己帶着孩子在院子裏搓苞米,後悔為什麽自己沒坐在籬笆邊。如此郁郁寡歡了許久,再加上一直沒懷上第二個孩子,她最終于二爺三十六歲那年去世了。

如此一來,年紀輕輕就接連失去五個親人的二爺,身邊再沒有可以稱得上是家人的存在了。周圍人都說他是掃把星,這種人自己命硬,但會把身邊的人全都克死。

二爺想起師父臨走時說的話,還真給自己算了算,發現他的命格确實就是傳說中和殺破狼并稱兩大絕命的煞孤星。這兩種命格在命理學上可謂是窮兇極惡,會源源不斷地給周圍人帶來災禍,自己反而總能置身事外。

二爺想起早年的種種,忽然明白過來,二十年前他師父欲言又止的眼神和所謂的‘強作妄為,又貪生怕死’是什麽意思。

……師父是不是在後悔救了開天眼的自己呢?或許自己早該被鬼作死了,但師父沒忍住救了他,最後又發現他帶來的大災大難無法化解。因自己的固執行小善救了一個煞孤星,卻要有數人将因煞孤星而死……所以,他師父想帶他離開父母,是準備以身飼虎,最後一命換一命。但被自己拒絕後,師父的勇氣就退卻了。

總之那之後,二爺再也沒結婚。煞孤星刑夫克妻,刑子克女。沒人敢嫁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二爺确實再沒對其他女人有過興趣。

而從這再往後,就是二爺四十歲時獨自遷居到我們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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