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視人命如草芥

裴在野笑了笑, 松開了手。

秦公公便如一條死狗一樣,趔趄了幾步,低垂着腦袋不敢看他。

沈望舒被裴在野按在懷裏, 先是意識到沒死, 原本緊繃的神經猛然一松, 不受控制地又吧嗒吧嗒掉眼淚。

她接着又聽說劫持逼問他的人是秦公公, 她心裏頭又是後怕又是莫名其妙, 忍不住掙紮了幾下。

覺察到她在他懷裏造反, 他頓了頓, 不動聲色地松開了扣住她腦袋的手。

沈望舒這才得以脫身,先用袖子擦了擦模糊的眼眶, 轉過頭來一瞧,果然是秦公公。

她臉上還火.辣辣得疼, 氣憤之下忍不住踢了他小腿一腳:“你, 你有毛病啊!你不是我姨母派來的人嗎?你挾持我做什麽?”

她力氣不大,這一腳也不是很疼,但秦公公仗着大殿下的寵信,還從來沒被哪個女人打過, 他眼裏不覺透出兇光, 但目光對上裴在野毫無笑意的眼睛,一下子又軟了。

他不覺哆嗦了一下, 陪笑道:“陸公子是大殿下的表兄弟, 也是大殿下的心腹,聽說陸先生出事,我擔心得緊,所以才出此下策,還請沈姑娘多包涵。您放心, 我只是想問您幾句話,絕沒有傷您的膽子,畢竟您是娘娘的外甥女。”

這話倒是出自肺腑,他吓唬幾句,抽一巴掌也就頂天了,萬不會給自己惹什麽麻煩。

他在裴在野面前,當真比馴養的狗還乖順,不光主動幫裴在野圓了話,還雙膝一彎,‘撲通’跪下來,狠狠地抽着自己巴掌:“沈大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饒了奴吧,都是奴黑心爛肺,您可千萬莫要同奴一個低賤人計較。”

沈望舒本來又怕又氣,見他這般卑賤模樣,生生把自己的臉都抽腫了,又有些不知所措。

剛才秦公公在她跟前何等耀武揚威,還敢動手打她,結果轉頭就怕成這樣,她可不會覺得是因為自己的原因。

她忍不住看了裴在野一眼。

裴在野懶洋洋地道:“罷了,既然知錯,你就先回去吧。”

秦公公自然得死,不過不是在這兒,不然會牽扯到沈望舒頭上。他也很喜歡給人這樣的折磨——給他們生的希望,卻又在最後一刻掐斷他們的生機。

秦公公如蒙大赦,帶着手下兩腿顫顫地狂奔而去。

店鋪裏除了三個昏倒的沈家護衛,轉眼就只剩下裴在野和沈望舒兩人。

裴在野眼下已經非常肯定了,自己對小月亮是有些喜歡的,不然也不會為了她改變計劃,強行折返了。

所以再次面對她時,他想到自己放的那把火,十分罕見地感到了緊張和心虛,沉默半晌,才終于憋出一句:“你...沒事吧?”

他瞧着她滿臉的淚痕,小臉也沒了往日的白裏透紅,遭了霜的鮮花一般,神色還透着倉皇,他一向不是什麽憐香惜玉的人,陸妃就是哭啼小白花那一類的,拿捏了皇上這麽多年,他也素來反感女子在自己面前哭哭啼啼。

但瞧她睫毛被眼淚黏濕噠的樣子,他忽然覺着自己難受極了,五髒六腑仿佛都有一只無形的手翻攪起來。

他深吸了口氣,遲疑了一下,擡起手,想再次把她按到自己懷裏:“莫怕,我在。”

他不張嘴還好,他一開口,沈望舒‘哇’地一聲又哭出來了,她哭着在他手腕上咬了一口,伸手用力推他:“你離我遠點!”

看看這個死人,她對他還不夠好呀?結果他想沖着她發火就發火,想抛下她跑了就跑了,半點沒把她放在眼裏,她到底算什麽呀!

而且他的皮肉不知道是怎麽做的,看着倒是白淨,一口咬下去硬的要命,她唇齒被震的發麻,于是哭的更傷心了,她松開嘴巴,吸着鼻子:“你不是被燒死了嗎?你還回來幹什麽?”

她那點力氣實在不夠看的,裴在野也不覺着疼,便由着她咬着自己手腕,他有些不自在地輕咳了聲:“我不走了。”

沈望舒還是哭個不住,她從來沒有哭的這樣厲害,裴在野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心慌意亂,卻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遲疑了片刻,方道:“你眼淚好多。”

沈望舒:“...”這說的簡直不是個人話,她眼淚一下決了堤似的。

葉知秋在外頭聽的也是絕倒,他替自家殿下着急起來,又是抓耳撓腮又是擠眉弄眼的。

在他的瘋狂暗示下,裴在野終于開了點竅,用手幫她擦着眼淚:“別哭了,眼睛都腫了...”

沈望舒腦子亂的很,根本聽不進去他說話,他瞧她眼睛又腫又脹,一時心急:“別再哭了,小心眼睛。”

他難得有些手忙腳亂,也無師自通地說起了軟話:“只要你不哭,随便你咬我。”

“只要你能消氣,打我幾下也可以。”

這話倒是起了一點效果,沈望舒又吸了吸鼻子,斷斷續續地道:“算了,算了,先回,回去再說。”

裴在野難得溫馴,由着她做主,只是在她身邊陪着。

他本來想牽她的手,但見外面街上有別的人,他便作罷了——他自己倒是沒什麽,只是怕影響她的名聲。

葉知秋就在外面候着,之前沈望舒在刺殺樂康郡主的時候,就知道有這麽個人了,她也知道這人就是四哥的手下,因此只是瞧了他一眼,也沒多說什麽,悶悶地爬上了馬車。

裴在野壓根不是什麽貼心人,這回卻自發地體貼起來,怕她摔着,手臂便虛虛環了她一圈,等她上了馬車,他才轉過身,低聲吩咐葉知秋:“帶到遠點的地方殺,別在梁州城附近動手。”

不然很容易查到沈家。

既然他在那閹人面前露了臉,就沒打算讓他們一行活着回去。

他見葉知秋應了,眸光動了下,鳳眼冷媚卻透着狠戾:“那個閹人留給我。”

葉知秋在心頭替秦公公點了根蠟,點頭正色應了。

他手臂一撐,便跳上了馬車。

沈望舒這會倒是不流眼淚了,不過一側臉頰卻腫了起來,她的身體還在小小地顫抖着,神情蔫蔫地縮在馬車裏不說話。

裴在野目光落在她臉側,眼底戾氣浮動,又不想吓着她,吐了口氣才輕聲問道:“他用哪只手打的你?”

沈望舒有些迷茫地愣了下,似乎才回過神:“右手...”

裴在野唔了聲,從馬車裏翻出藥膏來,要幫她擦藥。

沈望舒居然躲開了他的手,飛快地看了他一眼,臉上透着倉惶和狐疑。

她不是一個能把情緒掩飾的很好的人,裴在野輕輕皺眉:“怎麽了?“

沈望舒抿了抿唇,沒看他:“秦,秦公公說,你這回是故意假死離開,可能是為了躲他,是這樣嗎?”

裴在野早有準備,輕嗯了聲。

沈望舒忍着心裏的懷疑和難過,悶悶地發問:“我記着你原來跟我說過,你也在幫陸妃辦事,既然你們都是給娘娘幹活的...”她鼓足勇氣擡眼:“你們之間的關系為啥這麽不好?你又躲着他幹嘛?”

她心性單純,對于朝堂的事又一概不知,居然能想到這裏,裴在野略有些詫異。

他頓了頓,神色如常地道:“大殿下手底下魚龍混雜,各方勢力駁雜,就譬如這個秦公公,他也自有勢力和歸屬,即便我們都是為娘娘和大殿下效力,也不代表我們政見相合。”

他不着痕跡地回避了她的視線:“秦公公一直想對我不利,他這回來,也是專程為我,我不欲跟他糾纏,所以就想到了假死脫身。”

上面的話句句是真話,只不過隐瞞了一部分,細聽起來就是別的意思了。

其實他說的合情合理,沈望舒嘴巴張了張,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來,揉了揉鼻子:“那你又回來幹嘛?”

裴在野眸光沉了沉,臉上透出幾分冷意:“他對你下手。”他見沈望舒瑟縮了一下,忙又努力緩了緩聲音:“放心,我這回不走了。”

他說的話句句在理,可沈望舒就是覺着心裏怪怪的,說不上怎麽回事,反正眼前這個四哥,好像突然就古怪起來。

她蹬了蹬腿,很想問一句,如果這回不是秦公公突然對她下手,他是不是就這麽扔下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嘴巴張了張,到底有些害怕知道答案,低低地哦了聲。

裴在野指尖挑出一點藥膏,要給她塗在臉上,低聲問:“還疼不疼?

沈望舒卻再一次躲開了他的手,從他手裏拿過藥膏,說了句:“我自己來。”

裴在野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不由攥緊了拳頭,有些失落地嗯了聲。

她怎麽突然的,就難哄了起來?

......

沈長流已經通過幾個被打暈的家仆知道了沈望舒遇劫之後,又被陸清寥所救的事之後,忍不住起了幾分狐疑。

這未免也太巧了,東跨院早上才起火,所有人都以為‘陸清寥’是燒死在院裏了,沈望舒一出去就出了事,然後‘陸清寥’又神兵天降一般救下她,要不是沈長流想不出他這麽做的理由,非得以為這次沈望舒出事是他幹的。

他把沈望舒和裴在野同時喚到堂屋,面色肅然:“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

裴在野應付他自有說辭,沒想到沈望舒卻先他一步開了口,低着頭道:“今天走水的時候,四哥恰巧不在屋裏,我和大哥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他,不留神遇到劫財的黑店,多虧他就在那附近,聽到我的求救便趕過來了。”

裴在野自然知道,撒謊對她來說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不由側頭瞧了她一眼。

沈望舒卻還是低着頭,跟他沒有一次眼神交流,讓他心裏頭又悶悶的。

這話要是裴在野解釋,沈長流必得懷疑一二,既然沈望舒都這般說了,他也想不出哪裏不對,便和緩了神色:“你們都是有福氣的好孩子,這回沒事便罷了,下回出去千萬得小心些。”

他看向裴在野,嘆道:“這回又是多虧了有你,我真不知怎麽謝你才好。”

裴在野心思還落在沈望舒身上,對着沈長流只是敷衍:“姑父客氣了,望舒是我表妹,我護着她是分內之事。”

沈望舒今天實在是疲乏得緊,跟着沈長流打了聲招呼,垂着小腦袋就走了。

裴在野見她也沒瞧自己一眼,心下一陣小小的失落,本想追出去,奈何沈長流又拉着他連連道謝。

東跨院現在是徹底住不成了,沈長流便把他安置在離沈望舒近了許多的西院,距離她就隔了兩堵牆。

以往都是沈望舒主動跑來粘着他的,裴在野已經習慣了,她有事沒事地過來找他,他之前未免還覺着她太過黏人。

眼下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正是想和她親近的時候,她卻已經兩天沒來找他了。

裴在野最近忙着處理秦公公的事兒,但忙完之後躺到床上,心裏就止不住地低落。

他一直覺着,沈望舒對他的喜歡,要比他對她的喜歡多得多,他為此還有些歉疚,但眼下瞧着她不搭理他了,他又不免焦躁起來,反複猜着她的心思。

她還在為那日他假死的事兒生氣?

可他都說讓她打他咬他了,她也沒有打他,甚至還幫他說話,這不是已經原諒他了嗎?

難道還要他一直去低三下四地道歉嗎?

裴在野覺着有點不像話。

他對他的皇祖母,對他的母親姨母,他都不能做到低三下四地去哄她們,更何況,更何況他對沈望舒還只是有點動心。

他往常還是頗能沉得住氣,但他這回自己胡思亂想了半個時辰,越想越是堵得慌,實在按捺不住了。

要不要偷偷去瞧瞧她?

他擡眼看了看深濃的夜色,這時候去打攪她好像有點不太好...要不他翻牆過去,偷看她一眼,看看她睡了沒,看看她還生沒生氣?

這可不算哄女人。

他深吸了口氣,縱身躍上牆頭。

沈望舒居然還沒睡,她正往小池塘裏撒着魚食,自打她住進這小院之後,院裏的魚肥了足有一倍。

月影下,牆頭上忽然多了一道少年的影子。

沈望舒有些錯愕地擡起頭,就見裴在野挂在牆頭正在偷偷看她,他的嘴角不知不覺微微揚起。

就在此時,兩人目光撞了個正着,他的耳根以肉眼可見地速度挂上一層薄紅。

他身子晃了晃,一時不知道是跑還是留。

沈望舒臉上的疑惑越來越多,非常不給人面子地問:“四哥,你幹嘛要翻牆?還有,你傻笑什麽啊?”

裴在野被問的惱羞成怒,腳下不知不覺一滑,直接從牆頭栽了下來。

幸好他身手實在厲害,才沒摔個屁股墩,勉強穩住了身形,不過蹲跪在草叢的姿勢依然非常狼狽。

沈望舒吓一跳,急忙跑過去扶他,彎腰幫他拍着身上的土:“你這是幹嘛呀?”

裴在野被自己氣的不想說話,甚至恨不得剛才就摔暈過去。

眼瞧着沈望舒差點拍到他屁股了,他才不自在地捏住她的手腕:“你夠了啊。”

沈望舒嘟了下嘴巴,悻悻住了手:“要不是你翻的是我院子的牆,我才懶得管你呢,好心幫你拍土,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她語氣也不客氣起來:“你到底是來幹嘛的?”

裴在野望着天上一輪月亮,有些不自在地道:“來看看你。”

他遲疑了下,目光終于落到她臉上:“看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沈望舒哼了聲,沒說話。

她是個不大記仇的人,一般再氣,過個兩三天就忘了,所以她這回不光是生氣,只是心裏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狐疑。

種種不安之下,她突然想到,夢裏頭表哥的腰腹處似乎被烙過一個‘黥’,她當初幫四哥換藥的時候,無意中瞥過幾眼他的身子,但是也記不大清了,他身上到底有沒有那個‘黥’字?

反正她心裏不安的厲害,總想幹點什麽。

裴在野見她昂着腦袋不說話,他心下難得有點懊惱,索性直接問她:“你到底要怎麽樣才能不生我的氣?”

沈望舒嘴巴張了張,可她總不好意思說,四哥你把褲子脫了讓我瞧一眼吧?

還沒等她腦瓜子想出個主意來,院外突然想起了拍門聲。

龍鳳胎的聲音傳進來:“姐,你在沒?快出來瞧熱鬧了!”

沈望舒聽說有熱鬧看,就沒顧得上裴在野,打開門一臉興奮地四處張望:“啥熱鬧啊?大半夜的!”

龍鳳胎姐弟倆是膽子大又愛湊熱鬧的,一左一右扯住沈望舒的胳膊:“快快快,有死人擡到咱們家門口了,咱們去看死人,去看爹審案!”

沈望舒硬是沒掙脫這倆小孩,聽說是瞧死人,一時氣道:“我不去,死人有啥可看的?”

沈朱明神神秘秘地道:“咱家別人不去都行,姐你可得去認屍。”

沈三夏白了他一眼,看不得他賣關子:“死的是上回來咱們家送賞賜的那個秦公公,聽說他們在眉州城外遇到了山匪,十五個人沒有一個幸免的,眉州衙門把人擡到咱家門口,讓咱們幫着辨認屍首!”

眉州城離梁州百餘裏地,事情又過去幾天了,沈望舒倒是沒往裴在野身上想,就是心裏頭怪怪的,難道這是惡有惡報?

她還沒來得及回頭看裴在野一眼,就被龍鳳胎一陣風似的搓走了。

沈府門外已經聚集了好多人,将大門口照的燈火通明的。

地上整整齊齊擺放着十五具擔架,每個屍首身上都蓋着白布,只是白布上染滿了斑斑血跡。

沈望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時一陣夜風襲來,将白布掀開幾塊,其中有一具屍體露出,在場所有人都齊齊後退了一步,發出或大或小的驚呼。

這屍體的眼睛沒了,雙耳被割下,嘴巴被縫了起來,他的右手,莫名其妙地齊腕斷了。

沈望舒只瞧了一眼,就覺着自己這輩子的噩夢都有素材了。

右手,右手...

那日裴在野問她‘他是哪只手傷的你?’

她是怎麽回答的呢?

‘右手’

她身上的汗毛根根矗立了起來,幾乎頃刻就斷定了,是四哥,是四哥幹的!

可是,四哥不該是個溫雅如玉的端方君子嗎?

他或許會殺人,若是他直接殺了秦公公,她或許還沒這麽害怕了,但他怎麽會如此暴虐?

他居然有能力制造這樣一樁大案。

‘視人命如草芥’

她腦海裏莫名蹦出這六個字來。

這,這真的是四哥嗎?可是四哥怎麽會是這樣的人呢?

她又想到秦公公對四哥的懼怕,心下越發不安。

這時,身後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掌探了出來,輕輕遮在她的眼睛上。

裴在野帶了點抱怨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了過來:“膽子小就別看這些,仔細晚上做噩夢。”

沈望舒的心跳快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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