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黑夜月亮

他将書擱到桌上,“熱到需要你露腿露胳膊麽?”

夏蒹捋袖子的手一頓,裴觀燭面上已經沒了笑臉,她也因對方這古人觀念不高興了,“我就是熱了露個胳膊跟腿而已,在我們那裏這樣很正常。”

“正常?”少年眉心擰緊,“你以前便是這樣的?”

“對。”

“荒唐,”裴觀燭看着她,“你被欺負了,他們這明明就是在看你出醜。”

“哈?”夏蒹搞不明白了,嘴巴正要說出質問的話,忽然就通過對方這一派無理的話語中摸到了關鍵所在。

欺負。

又是欺負。

裴觀燭每次跟她發瘋,掐住她的脖子,神志不清的時候幾乎都會用到這個詞語。

原來不是大男子主義啊。

夏蒹搓了搓額頭。

就是裴觀燭這人,一直覺得天底下沒好人,全都是壞人,全都會抱着欺負他的壞心思。

“我只是.......很熱而已,我自己覺得熱,所以我才将袖子跟裙子都提起來。”

她将手心攤到裴觀燭面前。

“裴公子不信的話就摸摸看啊,你看看我手是不是很熱。”

裴觀燭與她對視,她還在笑,毫無矜持露出牙齒,笑容就像個傻子一樣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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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手不是一直都很熱?”

他手極輕從她細瘦的手腕撫摸而過,五指蓋住她掌心。

少年的手大且長,指骨纖細,扣在她手腕上,像是覺得她手腕中央凸起的筋十分有意思,冰涼的指頭不住摩挲那一小塊皮。

夏蒹抿緊唇,自己提出來的要求此時倒是有些後悔了,裴觀燭的手太冰,總是存在感十足,這樣極為親近的觸碰,倒像是被一條冰涼的蛇纏住了手腕,癢,又給她一種十分怪異的感覺。

她往前坐了坐身子,被他摸的怪怪的,“裴......裴公子的手倒是一直好冰啊。”

“是嗎?”裴觀燭彎起眼睛,漆黑的眸子映出少女此時垂下視線狼狽的模樣,“讓你覺得讨厭了?”

“倒是......也沒有讨厭吧。”

“那便太好了。”

她的聲音像是即将不堪忍受,裴觀燭唇角輕翹,最後依依不舍的用指腹貼過她手腕皮膚,才将手收回。

漂亮的皮囊。

漂亮的皮囊。

漂亮的皮囊。

他癡癡地看着她,感覺自己簡直快要瘋了。

到底要拿她怎麽辦才好,好糾結,好糾結,好喜歡她,好喜歡她,好想,好想快點掐住她的脖子,想要聽她咽氣,想要,想要快點,快點殺掉她,想要快點,快點将她做成不會說話的燈籠,每日抱着她入眠。

快點,快點吧,快點吧,快點好起來吧,再不好起來,他真的就快要忍不住了。

倒是這個燈籠。

裴觀燭偏過頭,唇角挂着笑看過去。

墨汁甩出來的幾筆潦草正面朝他這邊看着他,裴觀燭湊過去,對着那盞惡心的燈籠吸了吸鼻子。

就是有怪味。

很熟悉的怪味。

他聞過,但是忘記了。

“裴......裴公子你,如今平日裏還有喝藥嗎?”

思緒戛然而止,裴觀燭視線溫柔的看着她,“有哦。”

“我出來前,醫師有給我準備可随身攜帶的藥丸。”

“這樣,那就好,”夏蒹問這話是在沒話找話,但是聽到他的回複還是安下了心,“那個......我很好奇,裴公子得的究竟是什麽病啊?”

少年輕輕斂下眸子。

燭火晃動,少年長睫在蒼白面上拓下一片陰翳,耳垂紅玉也好似即将掉落的,被燭火所融化的血珠。

他食指指腹擦過自己的唇,像是在想事情。

“我方才,将這話本讀了大半,”他探過身,手撐在桌子上,湊近了看她。

“肌膚之親,究竟是何意呢?”他冰涼的雙手捧過她的臉,視線自上往下牢牢注視着她,“雖然不理解,但是我覺得那一定好溫暖。”

“我好想與你有肌膚之親,夏蒹。”

他的聲音是那麽溫柔。

從上往下看着她的眸子黑到極致,卻能清晰映出屬于她的倒影。

只是他的眼裏,并沒有一絲情意。

過快的心髒漸漸平穩,夏蒹抿緊唇,擡頭直視着他好像冰冷動物一樣的眼睛。

外面雨聲漸小,夏蒹輕輕嘆了口氣,擡起手撫摸過他捧住自己面頰的手背。

“肌膚之親,那是愛人之間才會做的事情,”她的聲音很平和,“裴公子你不會愛人,我自然也不會與你做。”

“為何?”他的聲音聽不出半點被拒絕後該有失落或狼狽,拇指指腹摩挲着她的臉肉,“你為何要說,我不會愛人?”

“裴公子難道愛我麽?”

“我不懂,”他的眼睛很黑,黑的很空,“我只知道,我很喜愛你,就像......”

眼珠轉動到一側,他面上帶着淺淺的笑看了過來,“就像,喜愛我的娃娃那般喜愛你。”

“娃娃?”

“嗯。”他輕輕點了下頭,一只手從衣襟裏十分珍重地拿出一個巴掌大小的石刻娃娃。

夏蒹看到石刻娃娃,登時瞪大了眼。

“我很喜愛,很喜愛我的娃娃,”他彎起眼睛,雙手托着石刻娃娃給夏蒹看,“給你看一看,不準碰它哦,它不喜歡被除我以外的人碰。”

“這樣......”夏蒹對上石刻娃娃面上的細長眼。

那是她在夢中用刀子劃出來的眼睛,嘴巴,鼻子。

夏蒹嘴唇顫抖,“裴......裴公子,我很好奇,這是誰給你刻的娃娃?”

“娃娃會一直陪伴我,”他将石刻娃娃珍而重之的重新放回衣襟裏,緊緊的,緊緊的貼着自己的心口,“我也希望夏蒹你一直在我身邊,這難道不是愛麽?”

“這是誰給你刻的娃娃?”

“這難道不是愛麽?”

問不出來。

裴觀燭明顯不想要回答她的問題。

夏蒹手指發顫,一直到夜晚,回想起裴觀燭白天捧着那個石刻娃娃,目光癡纏給她展示的畫面都有些莫名不适。

她看到那個石刻娃娃的瞬間,大腦一片空白的,只一直聽着裴觀燭問她,這難道不是愛麽?

她耳邊聽見自己用僵硬的聲音回複,這不是。

被否定了愛的少年卻沒什麽表情。

“也是呢,每個人的愛大抵都有所不同吧,”他彎唇笑起來,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例如有些愛就令厭惡,但不可否認,那也是愛。”

有些愛,令人厭惡。

夏蒹躺在床榻上,回想着他說過的話,無法理解。

愛。

可惜,夏蒹想,裴觀燭恐怕今生也學不會愛人。

思緒漸沉,夏蒹翻了個身,任憑思緒掉下深不見底的黑暗。

昏暗的天。

雨水滴答滴答濺濕了青石地,人聲吵雜擠進她的耳道,夏蒹睜開眼,轉過頭恍惚發現自己正站在一個好像市集一樣的地方。

周圍全都是人在往回跑,天要下大雨,冰涼的雨滴絲絲自陰暗的天上掉落,濺上她臉側的發絲,冰涼滑下來。

但是這個身體的主人卻沒有避雨的想法。

夏蒹垂下頭,她手裏抱着一個小木盒,她十分清楚地知道,裏面裝着金銀財寶,想起裏面的東西,‘她’不可控制的露出欣喜若狂的笑容。

好高興。

好高興。

僅僅是偷偷将大少爺放出來玩而已,就能收到那麽多好處,好高興,‘她’快要瘋了,天啊,這麽多這麽多錢,一會兒送少爺回去後她一定要趕緊去買自己想了很久的發釵才行,好想要那個啊,‘她’還想要買一套新衣裳,就去春香居定做一套吧!到時候府裏的丫鬟們得有多羨慕她啊。

“大少爺,大少爺。”‘她’視線終于從木盒移轉,夏蒹看清了站在她跟前的男孩兒。

剛到她胸口的高度,背朝着她,與她一起站在街邊,穿着一身雪色的幹淨衣裳,轉過來的面白若瓷,笑容溫潤像是一尊能工巧匠雕刻而出的小菩薩像。

是裴觀燭。

“怎麽了嗎?”他溫柔的問,夏蒹視線轉移,才注意到他還緊緊攥着身邊一個男孩的手,就好像是擔心那個男孩會被這擁擠的人群沖散一般,手緊緊地,緊緊地牽着他的。

被牽着的男孩倒是相貌普通,皮膚本不算黑,但是被身邊皮膚雪白的男孩一襯,就好像黑進了塵埃裏。

就像是黑夜與月亮。

夏蒹在心中想,默不作聲觀察,皮膚黑的男孩相貌普通,穿着倒是十分高調,紅色繡着金紋的錦衣,帶着銀色長命鎖,腰間懸挂着一把玉簫和一個小小的,好像桃木劍一樣保平安的東西,腳上是不染纖塵的黑色小靴,一只手裏還抱着糖炒栗子,拿着不知從何處買來的糖畫,他像是十分煩厭小裴觀燭牽着他,那只被攥着的手一直在不斷地揮動。

這副模樣,簡直就好像男孩才是主人,小裴觀燭才是他的下人。

可事實上,這個男孩才是裴府雇來給小裴觀燭的玩伴。

“松開我吧!這都下雨了!死畜生!被你牽着我都快要吐了!”

他對着小裴觀燭急躁地吼,手不斷地用力上下甩着,卻無法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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