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沈獵這個名字,乃是七八年之後,京城所有人的夢魇。

身為開國名将沈天星之後,武寧侯嫡子,沈獵十五歲上領了錦衣衛蔭封便走馬出京,孤身闖蕩,後憑救駕之功,一躍成為大乾史上最年輕的錦衣衛指揮使。

仗着君王寵信,又有先斬後奏等一系列令人發指的錦衣衛特權,在華都城內只手遮天,權傾一時。

今天可以當街殺個朝廷命官,明天就可以随便找個說辭屠人滿門。

人們都說他是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所到之處,必見血光。

然而此時此刻,在小孩兒那雙瞳色奇淺的眼睛裏,除了兇戾和戒備,清黛還看到了快要藏不住的惶然和不安。

就像一頭離群多時突然被驚擾到的小狼崽子,龇牙咧嘴的樣子看起來兇得很,但其實兩條後腿早已怕得發抖。

小狼崽兒也不知哪來那麽大的力氣,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清黛白皙嬌嫩的脖頸上頃刻便起了一圈發紫的淤紅。

周圍的學子和下人見勢不妙,紛紛湧了過來,七手八腳地把沈獵拉扯開,清黛這才得以脫離“狼爪”。

她有些被吓到了,腦袋裏一陣一陣的發懵,眼前也是忽明忽暗,跌在那兒咳得幾乎背過氣去,臉色煞白。

反觀沈獵,從被拉開的那一刻起他渾身上下的戾氣便淡去了大半,小小的人兒整個冷冰冰的,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哎,沈獵?沈獵!你回來!傷了人就想一走了之?!叫你回來聽見沒有!”

“這不幹不淨的小畜生!也就欺負欺負小姑娘了!”

“姑娘,你沒事吧?”

“姑娘,你怎麽樣了,可吓着了?”

“姑娘……”

“沈獵……”

圍簇上來的南家學子還不認得她,但依然你一言我一語地對她關切安慰着。

至于她的那點失禮,在沈獵出手傷人跟前壓根不值一提,根本無人在意。

清黛卻只盯着沈獵背影消失的方向出神,心裏鈍鈍地發傻:他身上的衣裳像是有些舊了。

“妹妹你沒事吧?”這時素唯也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過來,惺惺作态地将她扶了起來。

清黛這才回過神,低垂的眼眸不動聲色地一暗。

罷了,有時間為別人東想西想,還不如想想等會兒怎麽跟南家還有父母解釋吧。

南家傳承并不久遠,從南老太師至今也不過三代,但到底也是正兒八經的書香門第,世代簪纓的模範家族,對于禮數的注重定然遠超尋常官宦人家,尤其是在教養女子的時候,要求更是格外嚴苛了些。

清黛第一回 上門就和他們自家小姐幹出□□偷窺這種出格的行為,按理說定然是等不到南家長輩那頭什麽好臉色了。

幸而她前面給孟槐和南太夫人的第一印象很是不錯,情況倒也沒她想象的那麽差。

婆媳兩個生等着所有外家學子都離開了之後,才把兩個姑娘叫到了念慈堂的內屋親自問話,連孟岸夫婦都只能在外間稍作等候。

“說說看吧,方才究竟是怎麽回事?”

孟槐看着兩個灰頭土臉的姑娘,大一點兒的那個摔得尤為嚴重,臉上胳膊上都有擦傷,小丫鬟給上藥,棉花才一沾着傷口眼眶就紅了,看着格外可憐。

而小一點兒的那個,聽說是摔在了沈家四郎的身上,有人給墊了下,不算上脖子上被掐出來的瘀傷,傷勢并不如前者厲害。

只是受了驚吓,臉上到現在還是一片慘白,毫無血色。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有人回話,孟槐便又問了一遍,只是這回她的眼神落在了素唯身上。

不為別的,只是想着她既是自家姑娘,又年長于清黛,理應是她先回話。

“我……”素唯才一迎上嫡母的目光,眼淚便簌簌落了下來,哽咽着說不出話,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孟槐不着痕跡地蹙了蹙眉。

她素來不怎麽喜歡自己這個庶女,偏又心軟,總念着她的生娘去的可憐,這些年又是養在老太太身邊,已經夠讓自己省心的了,所以便從不說什麽。

而上座的南老夫人卻只淡靜地低頭呷了口參茶,一眼都不去看素唯的眼淚。

明明是六歲就到她跟前來的姑娘,養了五六年也沒見着祖孫倆多親厚,此時惹了事,這老太太依舊淡淡的,不動怒也不偏袒。

“是,是阿寶妹妹她……”

待素唯終于整理好情緒,清黛卻看準時機,從梨木圓凳上爬了下來,搶着跪在了兩個長輩面前:“老太君,大姑姑,都是我的錯,你們不要怪唯姐姐。”

她甫一跪下,南老夫人便擡起了頭,孟槐也有些摸不着頭腦地看向她。

清黛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才又接着說:“是,是我……初來中原,聽唯姐姐說起中原學堂有訓,不許女子逗留周邊。這規矩柔夷沒有,我心裏好奇……就想,就想偷偷看一眼,中原學堂和柔夷到底有何不同,為何不許女子靠近,這才拉着唯姐姐一起,一起爬牆……”

素唯聽見她說到學堂不許女子逗留那裏,心跳便虛慌得加快起來,連忙搖頭解釋,“不,不是的,孫女當時是說不許女使、不許女使靠近,是阿寶妹妹聽錯了……”

孟槐和老夫人俱是朝她看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後又聽孟槐繼續問清黛,口吻卻柔和了很多,“那你們又是如何找到那塊暗石的呢?”

這話問得妙,那方暗石一直都掩在灌木叢後,位置十分隐秘,除了負責打理那片園子的零星幾個下人之外,尋常根本不會有人找得到。

清黛頭一次到南家來,若不是有人領着,哪裏會知道那方暗石的存在。

“我……”清黛若有似無地看了素唯一眼,又轉過頭堅定道:“反正就是我一個人的錯,大姑姑你罰我就好。”

那對如杏兒般圓滿濕潤的眼眶裏,瑩光閃閃,眼角也紅紅的,落在長輩們眼裏就是她明明委屈得想哭,卻又不知為着什麽不敢落下淚來,平白招人心疼。

素唯卻驟然哇一聲哭出來,撲到清黛身上把她死死抱住,仰頭望着孟槐訴道:“不是的母親,全都是唯兒的錯!是阿寶妹妹聽唯兒說起家裏幾個哥哥,想要相見,唯兒想着哥哥們還在念書不大方便,便想着找個托詞先将妹妹哄去別處,誰知妹妹……都是唯兒的不是,阿寶妹妹還不懂事,唯兒身為姐姐卻不能攔着妹妹,還助纣為虐,母親,祖母,你們罰唯兒吧!”

清黛心下暗笑,一早就猜到她會順勢把責任一股腦推到自己頭上。

但她這樣,卻只能說明如今的她,算計人的本事還差了些許火候。

于是清黛裝得一臉震驚和心痛地扭頭看素唯一眼,然後咬了咬嘴唇,聲淚俱下地強調:“唯姐姐說得對,都是阿寶一個人的錯,大姑姑和老太君只罰阿寶就是。”

孟槐心口一震,神情複雜地正要開口。

卻聽一直未發一言的老太太驟然咳了一聲,說話的聲調裏聽不出情緒,“罷了,事情既已發生,對外便說女孩兒們□□只是為了摘花,不為別的。幸而被砸到的沈四郎年歲也不大,外邊傳不出什麽閑話,趕明兒青哥兒媳婦你備一份歉禮,送去沈家就是了。”

話到此處,孟槐聽出了老太太言下的回護之意,也便不再多嘴,點頭應了下來。

“但是,”老人家的話還沒說完,神色卻嚴厲起來,“我們這樣的人家,是非對錯向來不曾含糊,姑娘有錯,絕不可能不管不罰、随意放過。唯兒。”

素唯哆嗦了下,“孫女在。”

老太太慢聲道:“你年長于阿寶,她年紀小不懂事,你身為姐姐,在她胡鬧時不加規勸,還随即跟上,且你是南家的女兒,又是獨一個養在我身邊的孩子,祖母今日要先罰你,可有不服?”

“孫女認罰。”

素唯心知這一罰是躲不過的,但總比被當中戳穿心思強得多。

“去吧。”

南老太太輕點了個頭,便讓身邊的老嬷嬷将她先行帶了下去。

素唯撿了這麽大個便宜,心裏卻還在暗嘲,這丫頭果然姓孟,傻起來跟她大姑姑簡直別無二致,這種事居然都敢替人攬罪,真是無知無畏。

殊不知這件事打一開始,從她熟門熟路領着自己去到家學外牆的牆根,找到那方可以供人攀爬的暗石起,就已經漏洞百出。

清黛既是頭一次來南家,也是頭一次上京,斷然不可能那麽精确地就摸到家學外牆底下,還能有那麽一塊暗石好巧不巧地在那兒等着她來借力。

哪怕兩個丫頭都刻意避重就輕,想把問題從暗石上繞開,可長輩們的心裏卻依然明鏡一般。

待素唯一走,南老太太和孟槐的神色立刻軟了下來。

後者更是忙讓人把自己還在慘兮兮哭着的小侄女從地上扶了起來,抱到自己身邊,如心肝肉似地摟着:“乖阿寶,不哭了,大姑姑和老祖宗都知道阿寶的委屈。”

高座上的老夫人微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放下手裏的那串紫檀念珠,讓人把清黛的父母從外間也請了進來。

然後才溫聲來問清黛:“小阿寶為何說謊?”

清黛茫然地揚起還挂着淚的小臉蛋,先是看看一臉擔憂和疑惑的父母,才轉頭看着南老太太:“阿寶沒有說謊。”

老夫人一聲冷笑,“我都已經替你把人先支開了,還有什麽不敢說明白的?”

“我……”

聽到這話清黛就知道在她們心裏自己已然從這場鬧劇裏撇幹淨了,只是表面功夫還是要繼續往下做完的。

只是不知內情的她父母還正一頭霧水,為着讓他們聽明白些,老夫人便把問題敞開了:“說說看吧,為何要幫你唯姐姐說謊,替她遮掩頂缸?”

坐在下首的孟岸一聽這話,擡眼又見抱着女兒的長姐也正無奈地看着自己,心裏便大體猜到了點什麽。

只莫氏還糊裏糊塗,孟槐見狀便讓身邊的小丫鬟走過去,在耳邊輕聲細語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如數告知。

而清黛心想要裝傻就一氣兒裝到底,愣是咬着嘴唇,對老夫人的話不作回應。

孟槐見她如此執拗,心中大為感慨,忍不住又恨恨地挖了孟岸一眼:“這還真真是孟老七親生的好閨女了,瞧這耿倔仗義的傻氣冒的,可不是與你從前一模一樣?”

在座的人都以為清黛是為了維護素唯的閨譽,讓她在長輩面前免去更多的責罰,這才仗義地為她扛了雷。

畢竟這種事兒,她老爹當年還是個愣頭青的時候,就經常傻不愣登地替別人去做。

“也罷,有些事孩子自己不願意認,咱們也不能逼着……就這麽着吧。”南老太太一口氣又長長地嘆了出來。

孟岸忙又替女兒歉疚道:“不管怎樣,也是她自己莽撞失禮,才第一回 來姑姑家,就鬧着上房揭瓦,真真是白叫老太君和她姑姑誇那一通。”

“會笑會鬧,才叫鮮活。不過到底也是快十歲的大姑娘了,即便言行妥當乖巧,這心中還是不能沒有成算。”南太夫人重新撚起她的念珠,含笑問起清黛,“在柔夷可曾念着書?”

清黛謙虛且誠實地承認:“只略識幾個中原字,不做那睜眼瞎罷了。”

南太夫人耐心地勸導着:“女孩家雖不求你博古通今,學富五車,但讀書能明理曉事,将來立身處世也不至于糊塗。”

孟槐一聽,便歡欣一笑:“那可巧了,前不久她二伯還為了照兒找先生的事托我留心,當時我便想着正好唯兒也愛讀書,不如就把兩個姑娘一塊放到咱家學塾裏跟着聽一聽,這下若再加上阿寶,到時照兒從孟家過來也有伴了。”

“啊,不……”不是,怎麽就扯到她上學的事來了?

要知道那南家學塾中,有的是她不想見到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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