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錦書

月色濃郁起來,五洲四海的事堆成山了,西辭實在有些乏,推開門剛想透透氣,眼前便飛來只黑鴉。

炎嶺的東西。

按理說魔氣一接近炎嶺結界,就會被淨化消失。

西辭有些好奇,那黑鴉好像不太會飛,停在西辭面前撲騰了兩下,眼看搖搖欲墜,西辭擡手接住了它。

系統瞬間感激涕零,不愧是人間理想,怎麽那麽溫柔!不像他那個宿主,嘴上說沒關系,心底記恨自己,把自己派來送信——八百裏啊八百裏,他翅膀都快飛折了!

“你來送東西?”月光柔和灑在白玉瓦上,西辭的聲音比月光還溫柔,他沒因為黑鴉是炎嶺的東西,就立刻趕盡殺絕。

黑鴉眨着比臉還黑的眼睛點了點頭,将嘴裏叼着的信封放在西辭素白修長的指尖。

這信封上,還貼了幾片桃花,特別雅致——雖然貼得實在歪歪扭扭。

西辭接過,拆開,裏面飛龍走鳳的字實在略顯潦草,只隐約可辨——

【炎嶺的事,實在抱歉。】

還配了署名——炀北。

這麽遠……就為了送這個?

西辭不解了。他知那一劍會把魔尊刺出毛病,沒想到,已然病至頭腦了??

黑鴉眨着眼觀察西辭的表情,木讷地偏偏腦袋後飛走了。

顧浔坐在高臺上打盹兒,墨色長發自肩垂落,只一件真絲黑袍籠在身上,漏出鎖骨以下一截健瘦蒼白的皮膚。

與這周身陰鹜氣息全然不符的是,他手邊揉得亂七八糟的紙團。

聽到撲棱聲,系統從附身的黑鴉身上脫離出來,那黑鴉撲騰兩下後,躺在地上不動了。

系統長舒一口氣——

【親~任務圓滿完成!】

“……你惡不惡心?”顧浔修養了兩日,精神好了許多,現在一心忙着接近西辭的事,“他什麽反應?”

【就……挺詫異的。】

“他沒說什麽?”

接到宿敵來信,你希望他說什麽??

【浔哥,沒有。】

系統換了個稱呼,讨好叫到,顧浔卻一貫冷漠。

“哦。”猜到了。

對于魔尊這樣黑到骨子裏的人,想要洗白……的确得費點功夫。

“再送一封。”顧浔用染了墨漬的手,遞給系統一封信。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的桃花就貼得好看多了。

【我……】

見顧浔擡起的泛着寒光的眼,系統還是覺得西辭溫和的眉眼好看

【我去!】

系統走後,大祭司來送藥。顧浔剛好也想問他幾個問題。

大祭司替顧浔號完脈,欣喜之情幾乎要透過面具溢出來,“恭喜主上突破十重境界!”

十重境界?聽了這個消息,顧浔憂喜參半吧。喜他現在屬性值應該天下第一——《第一仙君》這款游戲設定中,角色有五個屬性值:形容、血值、魔階/仙階、命格、複活力。

炀北魔尊作為終極變态大boss,形容:10、血值:10、魔階:9、命格:0、複活力:1。

雖然現在複活力歸零了,但魔階升到十級,撐到他找到帶有複活屬性的寶貝,還是有翻盤的機會的。

不過,這憂,是着實讓人憂。

“五大仙師如何了?”

現在的劇情點其實已經接近游戲尾聲了。

游戲以清陵神君散盡炀北魔尊靈識骨血,完美大結局。

顧浔的眼皮不由跳跳,而這五大仙師就是西辭了結他性命的**。

“主上是在憂心不死身一事?澧泉已經建好,此事屬下也在着手準備,等五大護國一死,屍體入聖爐,只需七七四十九天,主上便可從此萬壽無疆。”

“……”艹了,果然。

五洲有五國,東川、西臨、北朔、南篁、中州,以中州為中心。

各國都有一位護國仙師,與仙門神君不同,這只是個寄托夙願,安穩社稷的官職罷了。非說出點兒不同,就是護國仙師選的是全國慧根靈氣最強者,入五大仙門修道十八年,修得天下至純至善的人心。

魔尊早料到自己突破十重境界時會出纰漏,特地另手下大将游萊提前将五大仙師收集起來,然後,用大祭司的手法煉造可讓他不死的丹藥嘛。

凡人嘛,想要長生不老很正常。尤其是炀北這種半路入魔,只有魔力沒有魔格,一不小心就可能挂了的變态。

但顧浔不是變态,他要當好人,他要接近他的NPC。

“人帶來先別殺。”顧浔慵懶地合上眼,“我有更好的辦法。”

大祭司不解,還未來得及提問,就見窗臺外掙紮着飛進一只黑鴉,才一進門,就撲騰抽搐着倒地口吐白沫了。

大祭司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主上這是叫他別多嘴!是在殺雞儆猴啊!

系統累得靈魂出竅,好半天才用斷斷續續的信號報告——

【浔哥……任務……已圓滿完成!】

顧浔欣喜擡眼,“他怎麽說?”

【他說……】

系統好不容易恢複正常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艹!

白害他絞盡腦汁,想了那麽多遍如何用詞更妥帖,言辭更真切。最後還畫了個好看的笑臉。

西辭他竟然……不相信我會改邪歸正??

系統:【換我我也不信。】

西辭本打算合窗休息的,沒想到那黑鴉又落在窗臺,嘴裏叼着新的信封。

他實在不解炀北魔尊這大半夜錦書來往的目的,拆開一看,字寫得标準了些——

【誠邀閣下炎嶺一聚,炀北知錯,理當親自道歉。】

後面還畫了個不知是何的圖形。

西辭還未來得及把信疊起,窗前白玉欄杆上便停下了一只仙鶴,那仙鶴從清陵缭繞的霧氣中走來,漸漸化成了個稚氣少年,白衫點朱墨,頭頂丹朱色璎珞冠,眉目清秀得很。

到西辭門口時,玄鶴看了眼果子結得正盛的果樹,不客氣地摘了一顆,曲一條腿,手就撐在窗臺前同西辭講話,“今年結的果兒,怎這樣酸?”

“今年雨水差了些。”西辭把信疊好,順道給窗臺邊已經飛到昏死過去的黑鴉輸了點靈力,把他放生了。

西辭推開門,給門口果樹澆了點水。

頃刻,方才鮮紅的果子,漸漸縮成了青色小果,再縮小,成了一粒黑點,最後四周綻出花瓣,墜了滿樹芳菲。

玄鶴走過來,将吃剩果核埋在樹根下,接過西辭手中的瓢,“師尊,還是我來吧。”

“嗯。”西辭也不推脫,他這出山弟子難得回來一次,孝敬孝敬他一下也無大礙。

“你要再澆啊,這樹都得變成種子了。”西辭有逆四時之能,能讓萬物歸回初生。不過,平日裏西辭不用這術法,幼時聽他講學,他說,四時有數,輪回有命,強行逆轉了,未必是好的。如今……果然是出事了。

“師尊,你不問我去哪兒了?”

“炎嶺。”西辭眉眼舒開,冷清又溫和,看不清情緒,更看不出那雙眼裏洞察了多少玄機。

“你知道我去那了?”玄鶴只是驚奇一句,“猜猜我都看到了些什麽?”

西辭舒開眉眼,搖搖頭,“不知。”

“五洲護國都被抓過去了,聽說要給那魔頭煉制什麽不死身。”玄鶴澆完樹,直起身,“這事情一鬧,清陵必然也不得安寧。四方那幾個老東西半月前便寄來信箋,說要來拜訪您老人家,不日該到了。”

“他真醒了?”西辭問偏了題。

他還以為那些不明所以的信是其他人寄的。

“不但醒了,還鬧騰得很。”玄鶴想起在剎羅殿聽到的話,拍拍手上灰塵,“還別說,這家夥命真硬,受了寒霜降一劍,還能活着醒過來,也是不容易。”

西辭沒說什麽,安排起五大仙家來訪的事,“他們來,好好安頓着。清陵儲的糧可都送去五洲了?”

“送去了。”玄鶴翻了個白眼,聲音嘟囔,有幾分不樂意,“師尊,你每天就嚼門口這爛果子,把儲了糧食全放送出去了,若那魔頭在鬧出點兒什麽……清陵不要了嗎?”

“圍城的封印檢查過了嗎?”西辭撫開眼前一片雲霧,出現一方遠景,“若有裂痕,記得提醒我及時修補。”

景象是五洲的景象,除了皇城毀壞嚴重,城郊被西辭用術法護住了,黑鴉和鬼兵都沒能進去。

如今開春,已經有一些農戶開始播種了。

世界就是這樣,一方戰火連天,未蔓延到的地方,始終春暖花開。

沒護好這世間,是他有負蒼生。

“師尊!”玄鶴徹底惱了,“這世人皆說你無所不能,你是這世間太平的庇護者,可這是求你時候說的話!他們怎就不過問過問你損了多少修為才護着那方土地。”

西辭是廢了不少氣力。

“護一城至少要你一成修為,你還惦記着修修補補的,到時候那是個老東西來,求你什麽,你又給。”玄鶴眉頭擰得緊,“那魔頭要是尋來找你報仇,我看就算你有玲珑心都不一定活得了!”

提到玲珑心,西辭觸着結界的指尖一頓,“我自有安排。”

“什麽安排?現在五洲四海都是魔兵,那魔頭一日不收兵,師尊的結界就得多守一日。”

“無妨。”西辭收了袖,垂立着。

“憑什麽?”玄鶴眉頭擰得解不開,又不願對西辭發脾氣,握成拳的手骨節捏得發青,咬牙切齒,“師尊不欠他們的。”

玄鶴是個護師的人,他人如何言說自己,他無所謂,可真見不得自己師尊受半點委屈。

半月前,西辭以一己之力于焱嶺之巅決戰炀北魔尊,那時炀北魔尊功力直逼十重,怎麽打下來的,連玄鶴都不敢想。

但西辭回來,只在房內靜養了三天,便又出山,為五大地發食糧,補結界。

他是痛不說,苦不道的人。

他若不倒,沒人知道他承受了多少。

“他會撤兵的。”西辭安撫道,“早些休息。”

西辭一夜未眠,思慮五洲四海的事,看着手邊的兩封印着桃花的信,感覺有些奇怪——炀北魔尊這是怎麽了?

他前段時間休養,一醒來就聽說天下出了個怪人。

分明是個少年,為何要堕入魔道?

還有萬人墳,這種自古極少有人敢用的陰狠術法,為何會突然出現?

其間疑團太多。

西辭刺向炀北的時候,其實他是可以還手的。可是……炀北沖他笑笑後,竟放他走了。

聯系今日種種,西辭越發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忘了些什麽了。

第二日天才微亮,就有通報聲層層傳來——

“九雍掌門雍和忠請見神君!”

“晚黛山掌門紅練請見神君!”

“落梵門掌門清河道長請見神君!”

一聲聲通報自仙門往內傳,玄鶴倚在陵光門邊,将嘴上叼的野草吐到一邊,朝門內大喊一聲,“師尊,登三寶殿的人來了!”

西辭方才喂完鳥獸,行至殿前還來不及整理形容,白袍上沾了些泥塵,仙氣卻不減半分。

到時內殿還在聊天,他禮貌立在門邊,等人把話說完。

“海龍王為何不派人來?”雍和忠問。

“想必是他的劫數快到了,整個碧海都忙着避天劫的事。”清河道長打量着九霄殿,還是老樣子,白玉磚,一塵不染。

“這麽快就五百年了?”紅練感嘆,“今秋當真多事。”

“師尊?”玄鶴去摘了些新鮮果子來招待客人,見到門外的西辭喊了一聲。

衆人聞聲,立馬湧到門外。

先迎人的是雍和忠,他帶了幾個弟子,也帶了不少禮,交給立在西辭身後的玄鶴,交代道,“都是上好的補品,祝神尊福澤萬年。”

“喲,挺有錢吶?”玄鶴掀開禮盒一角,裏邊兒都是上千上百年的難得藥材,他重新合上禮蓋,挑挑眼酸人,“那麽有錢怎麽不給五洲捐點兒糧食?”

“……”雍和忠白了人一眼,沒理。

“神君,我們也不是來走親戚,不像雍和兄講究,帶了禮。”清河道長是個痛快人,成仙前是個屠夫,後來,放下屠刀成了仙。直接開門見山,“此次五洲四海有難,還望神君可以出手相助。”

“清河,我記得你當年決定入道的時候同我說,屠靈贖罪,願守萬年古燈。”西辭看人一眼,也是溫和,看不清情緒,“你可還記得?”

“……自然記得!”西辭沒直接回答問題,清河道長知道他話裏有話,手微微捏緊拂塵,“神君這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你當明白。”西辭沒挑明真相,現在人心亂,糾結是誰的對錯并不能解決矛盾,只會徒增争執,他适當提醒,“林自亂,風當來。”

清河道長啞聲片刻,他也是真理虧。

西辭之前在五洲設下的結界其實可以抵禦魔兵到各仙門派出救援的,可是……

“神君,既然你什麽都知道,那這天下事,你管還是不管?”清河道長多少有幾分惱羞成怒。

“自然管。”西辭的眉目永遠溫和,語調溫潤好聽,卻不帶多少情緒,說話都透着股仙氣。

“在神君面前怎如此無禮?”紅練拐一下手邊的清河道長,合手請了個禮才說,“那魔頭實在放肆,真敢啓動萬生劫,五洲皇室那麽多生靈,全被祭了天!還望神君出手,助我們降了那魔頭!”

“還請神君助我們降了那魔頭,散盡靈識骨血,以祭天下蒼生!”雍和忠應和。

助他們?哪次不是西辭孤身提劍赴戰?

玄鶴在一旁杵着手吃果子,實在聽不下去了,“守候五洲是你們的職責,怎麽?當初一出事全不知哪裏去了,若不是我家師尊出手,你以為你們的三座仙山還在嗎?”

“玄鶴!你不要以為你是神尊弟子,就可以大放厥詞。”清河道長當年上過清陵求藝,分明點點頂好,結果突然冒出了個玄鶴,抵了自己的名額,這事兒他可記了三百年了。

“我們怎未出力?哪個仙門沒想派出幾千弟子?可真派出去,依那魔頭殺伐無度的性子,能有活口嗎?”

“我們不出兵也是審時度勢下的權宜之計。”雍和忠附和。

西辭不說話,靜靜立在一邊,聽他們說,也聽他們吵,待鬧夠了,才道,“一百日。”他手籠在袖中,微微捏了下又松開,目光放遠,聲音柔和,“允我百日時間,還這天下太平。”

然而,還未等他讓天下太平,已經有人讓天下不太平了。

西辭捏着手中剛送來的信——

【仙君,我們玩個游戲,好不好?】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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