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老友.
他将那張紙條夾進一頁未畫的畫冊裏, 偏頭看向遠方将要被地平線吞沒的紅日。
不告而別就算了,還順走他辛苦數月的畫作,景玉危有這麽別扭的小性子呢。
東宮真正主人出行,暗藏壞心得豺狼虎豹們起初還假模假樣的披着皮, 在确認景玉危早低調離開梁溪後, 逐漸肆無忌憚起來。
郁雲閣的傷好得很快,藥裏沒再添加雜七雜八的安神藥材後, 夜間精神好得出奇。
被他熬鷹似的釘在冠雲殿東北角的江開揉着發硬的眼皮:“公子, 外面的人掃幹淨了。”
言下之意讓他可以早早休息, 畢竟他原定計劃是明日去見曲閑。
是的。
在景玉危離開梁溪的第三日, 郁雲閣總算想起來東宮外還有個人在等見面。
“哦。”郁雲閣反應冷淡。
江開狐疑地盯着他看了好幾遍, 确認他是自家公子, 沒被景玉危貍貓換太子給換走。
“曲閑催了好幾次, 他說霧廊鎮還有事, 不能在這逗留太久。”
“他那麽急, 怎麽不自己來?非要矯情地等我找上門。”
江開哪裏懂這兩心裏有城府的人在玩什麽彎彎道道, 直愣愣的好似擎天竹竿:“他說他那邊忙。”
郁雲閣憐憫地看了眼江開,心想這俊朗的年輕劍客怕是一輩子逃不出曲閑那只蜘蛛精的盤絲洞。
“那行, 看在你催他也急的份上, 咱們現在就去找他。”
一時沒反應過來的江開:?
另一個同樣沒反應過來的曲閑頂着頭亂糟糟的雞窩頭,陰沉着臉:“郁雲閣, 你是不是有病?”
郁雲閣品着剛泡好的碧螺春,慢條斯理輕抿了口:“你不是急着見我嗎?”
曲閑罵了句髒話, 揉着疲憊的臉指着窗外:“你看看外面的天。”
郁雲閣裝模作樣看了眼:“嗯,和你的臉一樣黑。”
“你什麽時候能做個人?老子昨夜為玄雲樓安插在別處的人解決麻煩到深夜,剛睡下沒多大會兒。”曲閑說着說着清醒了,“誰和你說我急着見你?”
郁雲閣也不說話, 飛媚眼似的飄向身側黑衣冷臉的江開。
曲閑深呼吸,不想和他把時間浪費在棒槌身上,開門見山道:“郁雙澤曾在景弍辭名下的小院附近出沒過。”
郁雲閣插诨打科的興致無了:“人不在?”
“不在。”曲閑披上外衣,很不客氣地從他剛泡好的茶裏分杯羹,“我讓人探過了,那有半個月沒住過人。”
早有預料的結果,只是新的疑問又冒出來了。
究竟是景弍辭要抓郁雙澤,還是景江陵?
“目前我在安排人排查景弍辭名下所有住宅,争取早日找到郁雙澤,也好讓你逃出東宮泥坑。”曲閑不陰陽怪氣的時候當真像個好人,就是瞅着他的眼神透着心虛。
“你心虛什麽?”
“我哪有心虛?該是你心虛,老子為你做牛做馬,你連個安穩覺都不讓人睡。”
“你和江開關系那麽好,沒聽他說我已經住進東宮泥坑中心?”
曲閑喝茶動作一頓,該來的躲不掉,他本想砸爛手裏的茶盞壯氣勢,低頭看這是郁雲閣花了大價錢從別人手上生生搶回來的名器,心疼的又舍不得了,擡頭對上郁雲閣那雙洞若明火的眼,他洩了氣。
這像是能看穿人心的害人精真把人吃得死死的。
“我問你,你是不是真看上景玉危了?”
郁雲閣早料到他的直白,回答也很直接:“差不多。”
“什麽叫差不多?”曲閑跳腳,“看上就看上,看不上就看不上,你給我來個差不多。你是不是還想看我拉着幾大箱銀子去找他,豪橫得往他面前一扔,逼他離開你的時候,你才能看清楚自己的感情啊?”
“這是個好主意,試試?”
曲閑簡直沒了脾氣:“你看上誰不好,偏偏看上他。咱燕國大好男兒不夠你挑還是咋滴。”
“有是有,好的沒他好看,好看的沒他對我胃口。”
“行了行了,我不想聽你剖析內心情感,就一句話,他能不能動?”
郁雲閣還真很認真地設想了下,要是有地方需要景玉危犧牲一丢丢,受點小傷啥的。
不行,他無法忍受景玉危再受到傷害,哪怕很安全情況下,這也是為什麽那天遇刺他寧願以身涉險,也不願讓景玉危身陷危難。
曲閑太了解他了,單純一個轉瞬即逝的皺眉便明白他的意思。
“你沒救了。”曲閑說,“一個眼瞎腿殘的美人把你迷得團團轉。”
“他不瞎也不殘,別道聽途說。”郁雲閣為心上人正名。
“我還沒說兩句,你先護上了。”曲閑很想枉顧玄雲樓規矩暴打他一頓,“瞧你那點出息,你這上趕着被他利用的模樣真可憐。”
郁雲閣捏着價值千金的茶盞,像被他罵醒了,猶豫着:“在你看來,我真喜歡他?”
曲閑:“?”
好家夥,他以為郁雲閣要說什麽,結果來了句無用的廢話。
曲閑沒臉看他,着實不想讓玄雲樓栽在如此戀愛腦的人手裏,一股腦将最近攔下的消息捅了出來。
“那日追殺你們的刺客是蒼萊山的人,卻是從梁溪郊外一處農莊出來的。那農莊曾是我們重點排查地方,懷疑郁雙澤在那住過,裏面不單有景弍辭的人,那日不巧還有個從王庭過來的禦前侍衛。”
也就是說,真正要動景玉危的不是景昭,也不是景弍辭,而是景江陵。
為什麽?
郁雲閣皺眉,是景玉危近來動作太大,讓景江陵意識到多年的傀儡生出要脫離的念頭,出手敲打?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景弍辭将刺殺的這口鍋甩到了你身上。”曲閑口吻滿是幸災樂禍,還嫌不夠地再添一記重錘,“哦,還有啊,小館最初被寧逾白盯上那件事,也是你寶貝心上人動的手腳,讓你背了鍋。”
郁雲閣見狀也露出個趣味笑容來。
曲閑愣了下,懷疑他是不是被打擊傻了:“你看他多狠,是個不折不扣的蛇蠍美人,你真和他在一起,指不定被吃得渣都不剩。”
“曲閑公子,我知道你仰慕我已久,得知我心悅他人十分不爽,就算你這麽努力在我面前诋毀他,我和你也是不可能的。”
曲閑怒了,茶盞舍不得砸,人還是可以砸的。
抄起手邊的蘋果丢了過去:“閉嘴吧你,我要看上你我天天得掐人中活着。少給我說不正經的,你都知道他幹的混賬事了,還眼巴巴跟着呢?”
郁雲閣沒說話。
曲閑瞅着他沉靜的臉有那麽片刻忐忑,抹了把臉:“你真不能放棄他嗎?我當初說過他的糟糕處境,差就不說了,身邊哪頭狼想起來都能啃他兩口,稍微有點兒小動作,就會像那天一樣,遭到極為兇殘的報複。更何況他本身也很危險,不是個容易真心待人的人,你這邊掏真心待他,他賞你個驢肝肺,受傷的還是你。”
“樓主啊,聽我聲勸,找回郁雙澤,咱們該撤就撤,你真舍不得,狠狠和他睡上段時間。不都說得不到忘不掉,你得到美人身軀,可能就好了。”
郁雲閣讓他說笑了:“我不是那種人。”
曲閑想問哪種人,想想還是算了,從小到大勸說人的耐心告罄。
“算了,我管你那麽多,你自己找罪受。有件事我還得和你說聲,他把你放在東宮也沒安好心,你多注意着,別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那我玄雲樓沒那麽憨的樓主。”
“我知道。”
郁雲閣也不是真沒脾氣的人,先前不知道是誰算計,如今知道自然不會放過。哪怕是景玉危,他也會讓對方付出點小代價來。對方是否會真心待他這個問題,他門兒清。
“你能知道最好,既然這樣,我來和你說說梁溪近來局勢和你那心上人留你在東宮的用意,要不要聽?”
郁雲閣似笑非笑:“這大半夜的,我不聽正事兒,難道是來看你甜美睡顏的嗎?”
曲閑又罵了聲娘,今夜被突然拎起來的人格外暴躁,說話夾槍帶棒,郁雲閣問一句,曲閑嗆十句。
幾乎隐身進黑暗裏的江開聽得額角直跳,望向郁雲閣的眼神充滿同情。
窗外天剛蒙蒙亮,不遠處老百姓家的雞扯着脖子喔喔叫,吵得曲閑腦袋像裂開了,狠狠灌了口涼茶。
“差不多就這樣,再有消息,我會讓小鳥送過去。”
一整晚沒合眼的郁雲閣看起來比他精神很多,臉上也沒殘留熬夜痕跡,曲閑嫉妒得要發瘋,惡狠狠道:“你回頭給我撥款。”
“嗯?”郁雲閣正推開窗戶想呼吸下新鮮空氣,聞言回頭疑惑。
“我要多買點燕窩紅棗補補。”曲閑咬牙切齒,有些人當真天生麗質,比都比不過來。
郁雲閣被東風刮來的毛毛雨糊了一臉,稍稍後退悶笑道:“我讓江開給你送。”
“這還差不多。”曲閑走到他身邊,看向籠罩在黑沉沉霧蒙蒙天際下的亭臺樓閣。
梁溪地面并不像燕國首都盛歌那般如履平地,除去中央四大街平平坦坦,周遭全是高低不齊的山崖平臺。
連綿不絕的小山平臺上建着形形色色的房屋,居于高樓俯瞰,別有一番一覽衆山小的滋味在。
這樣該被豔陽籠罩的美景此時被惹人壞心情的雨霧籠罩,并非吉兆。
曲閑摸出根牛肉幹嚼着:“景玉危一走,平衡破了。”
更為深層的了解到景玉危在梁溪這縱橫交錯的利弊裏承擔的角色後,郁雲閣感同身受的被壓得要喘不過氣來。
“我還在,他們不會太過分的狗咬狗,只希望小摩擦不斷到一定程度,能讓他們真打起來。”
“你真想讓他們快點打起來有個很簡單的辦法。”
郁雲閣猜到他要出的主意,擡手止住他的話頭:“還不是時候。”
曲閑将牛肉幹咬得吱呀作響,像是在洩憤:“你就是舍不得他受傷。”
“你都清楚何苦還要嘗試呢?”郁雲閣說,“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真他娘讓我說中了。”曲閑憤懑道,“景玉危就是那讓君王從此不早朝的禍國妖妃,我早該讓人劃花他那張惑人的臉!”
郁雲閣想了下景玉危的那張臉,再将妖妃兩字貼上去,莫名覺得還挺合适,無法自控笑出了聲。
旁邊曲閑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智障。
梁溪這邊平衡将在被打破邊緣,遠去南方被罵的妖妃也處在水深火熱之中。
南邊旱災比上報的還要嚴重,越往南邊走越是能感受到燥熱,農田地裏的莊稼幹枯得一碰嘩啦啦作響,地面裂開縫隙能裝下一根手指。
景玉危拍拍手上的灰站起來,眼前一望無際的枯黃,迎着烈日更是恍惚間升起了絲絲白煙。
這裏太幹了。
“離東平還有一百多裏。”
景玉危用絲巾擦了擦汗,心情沉重,這裏是往年雨水最充沛的洋河城,小有旱災也能在洋河的幫助下挺過去,今年連這裏都幹得顆粒無收,老百姓為生計遠走他鄉,那東平得成什麽樣?
他們一路走來碰見不少抛家北上的老百姓,無法施以援手,只能給沿途的城鎮官員發送密令,能收容幾個是幾個。
都是南川子民,不能置之不問。
折柳看出他眼裏的悲痛,心裏不好受:“我讓人去看過了,附近莊子裏沒人。”
“繼續往前走。”景玉危翻身上馬。
太子親來赈災的消息不胫而走,聲勢浩大的陣仗像頭驢似的磨磨蹭蹭,景玉危等不及,丢下大部隊,自己帶着折柳和六個武功高強的護衛先行一步。
想也知道那麽大陣仗哪是辦事的,更多的是出來走兩步,讓老百姓知道他們太子心系百姓,備受王上垂憐。
赈災結果如何,景江陵不在意,他只想讓景玉危走完這趟回去知道別生出不該有的異心。
可景江陵不知道,狼養不出心思純正的後代。
離開王庭入東宮,景玉危多得是辦法奪得想要的自由,比如弄個假貨頂替自己随大部隊接受跪拜。
寒冬天裏很難見到如此熾熱的太陽,臨近傍晚,紅日依舊燒的人熱乎乎。
折柳後背都汗濕了,騎馬随着景玉危沿河底裂如碎盤子的洋河走。
河堤寬闊,兩邊草木枯槁,馬兒低頭尋了半晌,惹了一鼻子灰,哈啦哈啦地打響鼻。
折柳偷瞄他家殿下,只得到冷峻沉默的側臉,抓耳撓腮沒想到個好開頭。
“孤登霧廊山拜訪時清桑道人說過一句話。”
折柳沒陪他走那趟,事後很後悔,因為他就是在那瞎了眼殘了腿。
“他說,今年南川臨近寒冬有場百年不遇的國難,讓孤抓住機會。”
“就是這嗎?”
折柳從河底掃向毫無生機的遠方,心有不忍:“這代價太大了。”
“是啊。”景玉危失神,這一場旱災要奪走多少圓滿家庭,“孤那時問過能不能化危為安。”
折柳已然知道答案。
“道人說,天有天道,孤不能以蝼蟻之軀對抗天意,況且為時已晚,讓孤順承天意。”
“殿下,天災人禍,控制不了的。”
紅日只剩半個,像被貪心的人狠狠咬了一大口。
景玉危的不忍悲恸消失了:“對,控制不了。”
他能做的是順承天意,畢竟東宮還有個人等他回去兌換承諾。
“殿下,今晚休整生息,明日再走吧?”折柳問,為了趕路,他們好幾日沒好好睡過了。
景玉危同意了。
一行人就近在無人村莊裏選了間院落落腳,要說這地方幹旱,連只鳥都不願意飛過。
入夜後連聲響動都不曾聽見,外面有人在守夜,屋裏折柳坐在屏風外,徒留景玉危一人在裏側。
白日裏見過太多老天爺不給飯吃的慘狀,擾得人睡不着。
景玉危裹着狐裘盤腿坐在床上,面前攤着本畫冊,他盯着第一頁熟悉的人出神。
作者有話要說:
景玉危日記。
離開老婆的第一天,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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