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壓勝
最後的學生宣誓儀式, 領誓人是付嘉言——老師大概覺得,他的聲音更慷慨激昂, 具有鼓舞作用一些。
所有高三學生起立, 同時宣誓,聲音貫穿整個禮堂。
我以青春的名義起誓,在最後的一百天, 以絕不言敗之志,以挑戰自我之勇,踏破書山, 橫渡學海……
付嘉言的确很适合這個角色。
他本身皮膚白, 但五官生得立體,不顯柔弱, 個兒高, 腰杆又挺得筆直, 右手握拳, 壓沉嗓音, 氣場一下子開了。
站在臺下,讓人不由自主地仰望他, 凝視他。
陳毓穎小聲說:“你不覺得嗎?付嘉言身上越來越有那種……”
她一下子形容不出來。
謝蔲說:“正氣凜然?”
“哎,差不多。就會讓我聯想到電視裏拍的少年将軍,銀盔,紅纓槍,披甲執銳, 意氣風發, 特帥。”
謝蔲又看了眼付嘉言, 自他父親去世,他的确有所變化, 但又難以用語言具體描述。
成長往往需要一個契機。可能,那段獨處的日子裏,他觀照內心深處,想明白了什麽。
結束後,謝蔲去後排找吳亞蓉。
吳亞蓉沉默着往外走,謝蔻跟着她走在校園裏,吳亞蓉停下腳步,問:“蔻蔻,你是不是挺記恨媽媽的?”
謝蔻說:“媽,我不是白眼狼,您為我付出的,我看得到,與其說記恨,不如說埋怨。”
母女是世上最難斷掉的緣分,懷胎十月,含辛茹苦養大,她怎麽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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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半生有太多遺憾,我不想你也嘗這樣的苦,而且,一個人只有自己強大了,別人才看得起你,你沒出社會,你不能體會。”
吳亞蓉定定地看着她,“父母是什麽?是在你前頭,走過無數路,摸清、掃除障礙,但不能替你走。所以對你嚴格要求。”
“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是……”
吳亞蓉說:“即使到現在,我依然不後悔我的做法。将來你會感謝我的。”
謝蔻心裏凝着一團郁氣,糾結纏繞,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
又聽吳亞蓉說:“當然,媽媽也不需要你對我感恩戴德,無論你恨也好,愛也好,只要你足夠優秀,我覺得都是值得的。”
淚水終于失控,從眼眶滑落,謝蔻胡亂抹了把,說:“人的一生一定要符合世俗标準的優秀,才算‘值得’嗎?您不累嗎?”
鉚足勁,力争上游,不累嗎?
工作已經夠辛苦,還要顧她,不累嗎?
“比起累,更可怕的是你付出了那麽多,得不到回報。同樣是醫生,多少人大老遠跑來,挂我的專家號,你爸呢,一直庸碌無為,得過且過。”
吳亞蓉從包裏抽出紙,替她擦去眼淚,“今天你站在臺上,将來的高考場上,你發出的耀眼光芒,都是你的努力換來的。不值嗎?”
不值嗎?
謝蔻直到第二天,還在想這個問題。
倒計時的時間,已經跳到了兩位數。
但日子過得沒有變化,昨天的誓師大會,像夢裏的情節,醒來仍要投入到題海之中。
——看吧,所有的豪言壯志,都要歸于面前的一杆筆,一紙試題。
唐宸晨忽然捧着一只四四方方的盒子,走到講臺上,說:“我和周老師商量了下,決定搞一個‘情緒回收站’活動,大家可以把負面情緒寫在紙上,投到盒中。希望在最後這段日子裏,能對大家有所幫助。”
此舉頓時引起大家的竊竊私語。
下課後,大家紛紛往裏投着紙條。
反正是匿名,盒子開的口很小,又密封着,相當于是有進無出。不知不覺,盒子頓時承載了不少大家的情緒垃圾。
陳毓穎也撕了張紙片,唰唰寫上,疊成小塊,投進去。
她是有話就要傾倒的人,可不是所有心情都能與人吐露,她和謝蔻說,唐宸晨怎麽這麽有人文關懷,這個想法真是絕妙,連任三年班長,不是無緣無故的。
下了晚自習,大家陸續收拾書包回家。
謝蔻遲疑兩秒,還是将揉在手心裏的紙塊扔進去。
那些積壓已久的情緒,盡數傾付之上,這麽一丢,果然輕松了些。
“付嘉言,你還不走嗎?”
謝蔻回頭看了一眼,看付嘉言還在埋頭寫題,他說:“沒事,你先走吧,我再等一會兒,我來熄燈。”
鐘表的時針走過十。教室已經沒人了。
付嘉言放下筆,再三确認,走到“情緒回收站”前。
昨天晚自習,他找到唐宸晨,提出這個想法,後者覺得不錯,當即找周兆順商量。
唐宸晨行動也快,這麽快就做出來了。
外面用彩紙裹着,正面寫着“情緒回收”四個字。除了投入處,再沒有其他口子。
付嘉言只能晃着盒子,把裏面的都倒出來,倒不出來的,想其他辦法扒拉出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于倒空。
他蹲在地上,又把那些紙條拆開看,飛快掃一眼,不是,疊好重新放進去。
腿都蹲麻了,才看到謝蔻的。
看人隐私是不對。他也在心裏唾棄自己,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什麽更好的辦法。
昨天,她比衆人晚回到教室,她埋着頭,咬着下唇,眼角泛着點點紅,顯然是哭過。陳毓穎問了她什麽,她也只是搖頭。
如果他直接問,她肯定不會說,最有可能,是拿一句“沒什麽”來應付他。
紙條上只寫着簡單的一句話:
她對我的愛,磋磨成粉末,讓我就水服下,我卻噎住了。
付嘉言失神片刻。
這個“她”,聯系謝蔻昨天的發言,八成是指她的媽媽。
原來,她還沒能和自己,和媽媽和解。
付嘉言緩慢地恢複原樣,投進去。他又有什麽立場,去安慰她。
他連母親都沒有。
不過,謝蔻不會放任自己一直被困在情緒的囚籠裏。
第二天到學校,她已經徹底撇開和吳亞蓉的那番對話。吳亞蓉有她自己的堅持,無法改變,她目前能做到的,就是放平心态,迎接高考。
後來偶然聊天,謝蔻聽到陳毓穎對唐宸晨說,他那個“情緒回收站”的創意被其他班剽竊走了。
唐宸晨說,能幫到其他同學,也是好的,再者,功勞不歸他,是付嘉言的點子。
謝蔻沒有作聲。
付嘉言還是這樣,做了什麽好事,不愛拿出來标榜,生怕別人來感謝他似的。
她不知道,那個回收站,是專為她而設。
南方的回南天,空氣潮濕,衣服晾曬數日而不幹,地面、牆壁,盡是細細密密的水珠。
即便出着大太陽,室內也是又陰又濕。
謝蔻生日那天早上,吳亞蓉在出租屋為她下了一碗挂面,加蛋加青菜,寓意“長壽”。據吳亞蓉所說,她小時候經濟條件不比現在,過生日能吃這樣一碗面,已經很幸福了。
又送上一條串着黃金珠子的紅繩,教她挂在腳踝上,既可以遮擋傷疤,也希望能為她帶來好運。
那道傷當初剌得又深又長,時間和藥膏的作用下,這麽多年過去,已經淡得幾不可見。
但吳亞蓉覺得醜,提過做激光祛疤,她覺得沒甚影響,作罷。
“蔻蔻,今天滿十八了,正式成年了,祝你學業有成,前程似錦。”謝昌成還給她塞了個紅包,“這是爸爸媽媽給你的,好好收着。”
謝蔻收下,“謝謝爸爸媽媽。”
吳亞蓉收拾着碗筷,說:“去吧,該上早自習了。”
謝蔻看了他們倆一眼,他們難得同時出現一回,為她慶生,卻也這樣匆匆。
她出門後,吳亞蓉對正欲離開的謝昌成說:“你要走的話,也得等一會兒,免得被她看見。”
謝昌成說:“真搞不懂你,蔻蔻也這麽大個孩子了,又不是三歲不懂事的奶娃娃,幹嗎還死死瞞着?”
她冷笑:“不過是裝這麽幾個月,你都忍不住了嗎?”
“就事論事,”他皺眉,“扯其他的幹嗎?”
“行啊,那我也來跟你好好論一論。”
吳亞蓉幹脆坐下,“蔻蔻不是你的孩子嗎?不說前面十幾年,現在快高考了,你為她付出過什麽?”
“我短過她吃,短過她穿嗎?現在說這個有什麽意思?”
“你以為一個孩子,給她錢,她就能好好長大嗎?”她哂道,“要是我們的事影響到蔻蔻,謝昌成,我這輩子都跟你沒完,大不了把你的事鬧大,看看在醫院丢臉的是你們還是我。”
吳亞蓉語氣又恨又狠,謝昌成退讓了二十多年,也不多這幾天。
“都到現在的地步了,我不想跟你糾結,就等蔻蔻考完,你瞞不了她一輩子。”
她撇開臉,“你快滾吧,我看到你的嘴臉止不住的犯惡心。”
他們的争辯聲,傳不到已經下樓的謝蔻耳裏。
租房後,步行到學校只需幾分鐘。
一中也有住宿樓,但條件差。為圖省時間,方便家長照顧,不少高三生在校外租房。光謝蔻知道的,班裏就有幾個人和她同小區。
這天本很尋常,謝蔻也不覺得過個生日,要為之賦予什麽特殊的意義。
她照例走到教室,放下書包,準備拿書開始晨讀。手探到桌洞裏,突然頓住。
掏出來,是一只紅色的盒子。上面沒有印标識、logo。
打開,裏面躺着一枚古銅色的鑄幣。中間镂空,正反面各印着四個字,“蟾宮折桂”與“雁塔題名”。
這個古時叫厭勝錢,又叫壓勝錢,不具備貨物流通之用,多于民間用于辟邪、祈福等。這兩個成語,不必多想,是祝福她金榜題名,取得頭籌的意思。
陳毓穎準備的是一對耳釘,說現在派不上用處,到高考完就可以打耳洞了。
看到謝蔻手裏這個,不由得“哇塞”了一聲:“誰送的啊?這也太有心意了,這種東西是不是古董啊?”
誰送的?
謝蔻向周圍環顧一圈,大家到班早且齊,大多在埋頭看書,或者寫題,這是實驗班的常态。柴詩茜曾經路過他們班,說他們比聞雞起舞的祖逖還恐怖幾分。
她驀地一滞,回憶起許久之前,自己也送出過一份,沒有留言的禮物。
會是他嗎?
回頭,眼睛向付嘉言的方向轉去。
換座位之後,他們隔了幾排座位,謝蔻坐在前排,他個子高,則靠後,在窗邊。
付嘉言豎着一本書,讀得專心致志。
她不由得淺淺笑了下。
付同學,僞裝得也太不像了,你是什麽級別啊,大早上的,拿本化學書在讀什麽,讀化學方程式嗎?
謝蔻重新看那份禮物。
盒子裏還壓着一個紅色荷包,非常小,剛好可以裝下那枚壓勝錢,挂着紅繩,可以随身攜帶。
她将它放在書包的最深處,打算回家再放在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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