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決斷

付嘉言蹙起眉, 記憶沒有分類存檔,一鍵查詢的功能, 他拼命翻找着, 是否有哪一次被忽略掉的,他做錯了,冒犯到她的記錄。

柴詩茜總說他直男, 而謝蔲心思又深,真不好說。

可思來想去,也沒有個明确的事件。

“我什麽時候……”

謝蔲在月夜下的身影, 仿佛一片單薄的茜紗, 即刻便可随風而起。

雨密密匝匝,月亮也愈發朦胧, 不知緣故地, 付嘉言戛然而止在這裏, 不忍心再說下去。

付嘉言撐開傘, 她買蠟燭無果, 他随後進店,因為雨不大, 傘還沒有蠟燭搶手,他順利買到。

猶豫了一路,要不要找什麽借口,送給她。

最終結果是,反倒被她先發現。

付嘉言走到她跟前, 傘稍稍向她傾斜, 他太高, 收效甚微,但也聊勝于無了, “權當是我惹你生氣了,我送你。”

他甘願退兩步,難得跟她說上話,為什麽要白白耗在跟她辯争這些上?

既然如此,謝蔲也默許了。

四月,道路邊栽種的香樟樹,花開得正盛,地上被雨打落一層,空氣中香氣愈發濃烈。

謝蔲有輕微鼻炎,一到春天,花粉漫天飛的時候,便容易打噴嚏,她吸了吸鼻子,卻又聞到他身上的清冽氣息。

陌生又熟悉。

謝蔲不免恍惚了下,握手機的手不穩,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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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嘉言估計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他怎麽惹得她不開心了。

——他惹她,在不合适的時間,生出不合适的念頭。

上學期的秋季運動會,高三就走了個開幕式,算是參與過。

中學生涯最後一次,以謝宸晨帶頭做主張,想搞出不一樣的花樣。

經過全班投票,他們決定租借漢服走方陣。

當時讨論得熱鬧,又是選款式,又是定尺碼,最後變成朝代大亂炖。好在成效是好的。

謝蔲還記得,付嘉言穿的是一款明制紅色飛魚紋貼裏,戴黑色大帽,山紋甲護臂,連皂靴、腰刀都配上。

同學玩笑地叫他“北鎮撫司付大人”。

付嘉言身量高,形态又好,頭一低,帽檐掩住那雙少年氣濃極的眼,故意将臉冷着,真有殺伐決斷的鎮撫使大人的感覺。

衣服只穿一個上午,但大家拍了很多照,為的是過把瘾。

當時他們還起哄,讓付嘉言耍耍刀。

他當然不會。

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男生愛看武俠片,以錦衣衛為題材的影視比比皆是,他耍兩下,做個樣子,還是可以的。

腰刀是道具,不重,也傷不了人。他手握着刀柄,轉動手腕,将刀身送出去。

圍觀的人笑不可遏,說什麽,帥中帶着裝,潇灑中帶着诙諧。

謝蔲混在其中,偷偷拿手機拍了幾張照,卻被吳亞蓉無意間看見相冊。

吳亞蓉拉謝蔲進房間,談了很久。

她說,她早就發現謝蔲不對勁了,盡管成績沒下滑,但并不代表,她會對此視而不見。十七八歲,沒高考,如不及時遏止,會不會變本加厲,她料不到,也不敢用她的未來作賭注。

她手指點着桌子,言辭色厲。

最後,吳亞蓉強調,如果謝蔲再不趁早斷了這樣的想法,她将直接找到他,和周兆順,好好談談這個問題。

什麽樣的反駁都顯得空洞蒼白,沒有臉,她卻如此篤定,照片上的人是付嘉言。

謝蔲無力至極,她無法承認,她對他的感情是喜歡。但亦不能坦誠,她的心清清白白。

床頭櫃的相框,那只刻了她名字縮寫的簽字筆,還有什麽?他留在她筆記本、試卷上的字跡,高二運動會的大合照,他站在她身後。

證據太多太多,不勝枚舉。

吳亞蓉已經使出殺手锏,她不得不乖乖就範。

——鬧到班主任和他面前,得有多難堪?何況,一中明令禁止,不得早戀,周兆順未必保得住。一旦捅出去,檢讨事小,人盡皆知事大。

這一屆最優秀的兩個學生,教導主任、校長該如何處置他們?

是的,怪付嘉言。

她對自己狠得下去,要斷是嗎,幹脆一斷百斷。

付嘉言側眸看她一眼,見她眼皮耷着,也不知她想什麽。

目光又偏移,傘不大,兩個人走得近,可她為的不碰及他,将手肘曲着,手擱在肚前。

最近壓力大,整天待在座位上,有的人壓力肥長胖了,可本就纖瘦的她,好似又瘦了幾分,那細白的腕子,他食指拇指便可輕松合握丈量。

無數次,這幾個月有無數次,他想和她說什麽,她就擺出這樣的防範姿态。

将人拒之千裏之外。

不知不覺,走到樓下。

謝蔲開口說:“付同學。”

付嘉言的半邊肩膀和胳膊被雨打濕,飕飕的涼意順着毛細血管蹿上,從頭到腳都涼透了——是她語氣中的涼意。

“我生日那天,那枚壓勝錢是你送的吧?”

“是。”

“我在體育館外看到一個人影,是你嗎?”

他靜了靜,說:“是。”

謝蔲擡眼,認真地看他,說:“謝謝你。”

付嘉言不吱聲了。以他對她的了解,接下來,不會是什麽好話。

“我覺得,今天之後,我們不要再……”

果不其然。

“既然你到了,”他飛快地打斷她,“就快上去吧,外面冷,別凍感冒了。”

謝蔲又要開口,付嘉言搶在前頭:“謝蔲,是我犯賤。我不該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我常常說話難聽,嗆你,還占你的第一,你別說,你什麽都別說,我自己走。”

謝蔲:“?”

付嘉言已經收了傘,不再管謝蔲的反應,甩手大步離開。

他心裏還氣呢,他什麽時候被人這麽冷落過幾個月,他哪是住在這裏,不過怕她路上不安全,巴巴地上趕着送她回家,給她撐傘。

哦對,她大抵不知道,他為她點了一中午的歌。除了陳奕迅的《明年今日》,還有鄭秀文的《終身美麗》,林憶蓮的《詞不達意》。

想表達的,不就那麽幾句話,煞費苦心,迂回曲折的。

她不僅不知道,也聽不出來。

“任他們多漂亮,未及你矜貴。”

“你身旁冷清擁擠,我一直在這裏。”

他不是犯賤是什麽?

與其被她趕走,倒不如自己把話堵死。

一而再再而生地被她吊着,不喜歡就不喜歡,非要這麽絕麽?他也要尊嚴的。

謝蔲立在原地,發着懵。

剛剛……他是沖她發脾氣了嗎?

料峭春風吹酒醒,也把她的愣怔吹散。

她原本打算說“絕交”,可他們算得上朋友嗎?比點頭之交好一點,又遠不及推心置腹。勉勉強強算吧。

結果由他說了。

這樣也好。割掉彼此聯系的刀握在對方手裏,減輕她的負罪感。

只是在轉身的一瞬,還是有些遺憾。

故事沒到中場,筆端就已戛然斷裂,草草結尾。

五月四號,恰逢青年節,一中舉辦成人禮儀式,全校高三參與。

這次儀式更像高考前最後一次的狂歡。

大家都穿上了自己的衣服,有條件的還做了妝造,比之藝術節,場面來得更盛大。

看到謝蔻仍是清湯挂面的,譚呂婷看不下去,把她拉過來,旋開口紅,給她抹了兩下,讓她抿開,她眉毛細而淡,譚呂婷又用眉筆給她畫上。

“我水平不太好,還好你底子一絕,不然我真搞不來。”

譚呂婷媽媽是做美容行業的,她這次準備得特別充分,還帶了小皮筋、梳子,給謝蔻的頭發紮上。

“要是扯痛了的話,你就跟我說一聲。”

謝蔻的發絲一看便知悉心養過,黑亮而軟,手感細滑,譚呂婷生怕手重,扯斷她的頭發,那可真是罪過。

弄完,陳毓穎的贊賞之情溢于言表:“美就一個字,多了都是贅言。”

好似白花瓣多了幾根豔紅的蕊,突然生動起來。

今天謝蔻穿的是一條珍珠白色長裙,長及小腿,底下是一雙帶跟的圓頭皮鞋。

這套行頭,還是吳亞蓉為她置辦的。

馮睿說:“高一的時候,我怎麽沒發現謝蔲這麽絕色呢?還是說,這兩年她長開了?或者,人靠衣裝馬靠鞍?”

他頂頂付嘉言,“哎,你說呢,校草大人?”

付嘉言一身正裝,打着紅色領結,頭發打了摩絲定型,手裏拿着一本某高校的報考宣傳冊,百無聊賴地翻着。臨近高考,不少大學來實驗班做宣講,一般都是沒什麽名氣的,那些一流大學本身就是招牌。

聞言,他懶懶地擡起眼皮,說:“我說不怎麽樣,不如……柴詩茜。”

這話沒壓音量,故意讓她聽見似的。

女生不是都讨厭比較麽?但一時半刻,找不到人選,拉了表妹來擋槍。

話音剛落,謝蔲轉頭看過去,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星光在流轉。

付嘉言知道,那不過是自己的心理作祟,倒映的不過是平平無奇的白熾燈光罷了。

喜歡是什麽?是樹葉靜止風也安睡的寂夜,是啤酒杯裏快滿溢的泡沫,是與不敢靠近她的自己的纏鬥。

還有,是口是心非。

謝蔲沒有說什麽,譚呂婷把小鏡子遞給她,她對鏡自照,向陳毓穎讨了張紙巾,将口紅顏色擦淡。

譚呂婷說:“哎,這樣的确自然一點。這色號太濃,不适合你今天的打扮。”

那邊,馮睿搖頭說:“行吧,就不該來問你。”

他又拽上付嘉言的胳膊,“走走走。”

付嘉言看他,“幹嗎去?”

“找你妹啊。”聽着像在罵人,馮睿改口,“找柴詩茜,準備了禮物送她。”

關于馮睿怎麽喜歡上柴詩茜,又是什麽時候喜歡上她,這件事,付嘉言一直沒搞明白。

因為當他知道時,他們倆确定關系了。

對,在離高考僅剩一個多月之際。

柴康和付雯娜一向開明,不幹涉柴詩茜的私人生活,導致她也膽大得很。不見得她有多喜歡馮睿,只是這個關頭,她想尋求一點,考試之外的刺激。

當初她那個小姐妹鄭樂笛,暗戀過馮睿,要是叫她知道,那還得了?

為了不鬧得太難看,他們倆瞞得死死的,付嘉言就成了随時取用的擋箭牌。

付嘉言更是郁氣攻心。

憑什麽他被謝蔲視而不見,要去看他們倆你侬我侬,卿卿我我?

“不去。”

付嘉言幹脆把兩條腿抻直了,不肯站起來的耍賴樣,“要去你自己去。”

“小氣鬼。”

馮睿拖不動他,自個兒出去了。

付嘉言坐在位置上不動,看謝蔲被陳、譚二人拉起身來。

女生們喜歡互相誇贊,她們七嘴八舌地說,她今天的裙子好好看。又有幾個男生湊過去,誇謝蔲今天漂亮,還說要一起合影拍照。

謝蔲個子小,瞬間就被淹沒了。

那本宣傳冊卷成長筒形,被捏得咔咔響。

行,謝蔲,就躲他一個人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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