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出氣筒

翌日,孟憑瀾一行早早地就出了門趕往汝陽。

顧寶兒手托着腮趴在車窗上。

馬車一路疾馳颠簸得很,她整個人困得不行,深怕自己睡着了從座位上滾下來,只好強打起精神看着窗外,好讓這清晨的冷風吹得清醒一些。

往前一看,孟憑瀾一騎白衣白馬在周圍護衛着的玄麟軍中分外顯眼,那策馬的背影隽秀且矯健,仿佛一張拉滿弦的名弓,俊美中充滿了勃發之力。

也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她的注目,孟憑瀾忽然回頭,兩人四目相對。

偷窺被發現了,顧寶兒吓了一跳,只好倉促地露出一絲讨好的笑容。

孟憑瀾的目光從她身上一掃而過,轉頭和身旁的人說了幾句。顧寶兒慌忙縮回了腦袋,睡意一掃而空。

“寶兒姑娘,”車窗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還好吧?”

顧寶兒心裏一喜,掀開簾子一看,果然是趙其安:“趙大夫,我還好,就是頭有點暈,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

昨晚她做了兩個稀奇古怪的夢之後就被驚醒了,頭一陣一陣地疼,一直睜着眼睛到了天蒙蒙亮才又眯了一會兒。

趙其安上下打量了她兩眼,見她眼底有青灰色,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做噩夢了?”

顧寶兒大概把兩個夢境敘述了一遍,有點興奮地問:“趙大夫,這會不會和我的家人有關?會不會我就是夢裏的那個四姑娘?我排行第四,有三個兄長或者姐姐。”

“倒也有這可能。”趙其安若有所思。

“可是那個要殺我的男人又是誰呢?”顧寶兒有點困惑。

“會不會是那個姓羅的匪首?”趙其安猜測道,“那晚你受驚吓過度,做個差不多的噩夢很正常,等過些日子淡忘了就好。”

顧寶兒想了一下,果斷地搖頭:“不是,他的背影比姓羅的匪首要高、要瘦,有點像……”

她往前張望了兩眼,想要從前面黑壓壓的玄麟軍中找出一個相似的背影,找了好一會兒,忽然,她的目光一滞,飛一樣地縮回了視線。

她怎麽會覺得那個背影和孟憑瀾的很像?一定是被吓醒得太快看花眼了。

趙其安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她的下文,安慰道:“你別想太多,這病一時半會好不了,太過着急反倒會誘發一些幹擾,影響正常的治療。”

重新坐回到馬車上,顧寶兒心裏有點沮喪。

早上雖然疲乏,但她卻很激動,就好像在暗夜中瞥見了一絲曙光,從一片空白的過往中窺探到了屬于自己的一點信息。可趙其安的話兜頭給她潑了一盆涼水。

她的夢有可能是自己胡思亂想才做的,不是她的記憶。

不過仔細想想也是,夢裏的人雖然看不清臉龐,可衣着打扮富麗華貴,身邊還有兩個侍女伺候着,這種家世的人怎麽可能會一個人孤零零地出現在青崖山這種窮山惡水之地呢?

這一天行路匆匆,一行人浩浩蕩蕩一路疾馳,中間就在驿站停下喝了點水,戌時将近的時候終于進了汝陽城。

顧寶兒和大部隊分道揚镳,被送進了城中的一座宅院。這座三進院落灑掃整潔,內院中曲徑通幽,花草竹木錯落有致,頗有幾分文人雅士的清雅之氣。

一進正廳,入目的牆上挂着一幅山水圖,左側的題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鈎,顧寶兒凝神看了幾眼,發現畫上寫的詩她居然都認識,大意便是盛贊南疆的景色美不勝收。

“這是蒲草先生的大作,千金難求,”于德華面帶得色,“不過想必你也不知道。”

蒲草先生姓柳名江浦,祖籍江南,大寧有名的字畫大家,先帝還是東宮太子時便官拜翰林院侍講學士,後來年紀大了便辭官雲游,約莫十年前隐居于南疆不知所蹤。

……

顧寶兒有些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她發現她的腦中居然閃過了這位蒲草先生的生平。

“這有什麽好吃驚的?”于德華誤會了,教育道,“既然你跟了王爺,那便要多長點見識,這房間裏随便哪一件陳設都是千金難求,還有,你別看這院子小,可這是蒲草先生的故居,名喚蒲草別院。王爺前幾年一有空就喜歡住在這裏,左右書房中的書籍好多都是孤品。”

“那我以後可以去看看嗎?”顧寶兒有些雀躍地問。

“你看那些做什麽?”于德華奇怪了,“找個先生先把字認全了吧。”

顧寶兒低頭做了個鬼臉。

于德華急着回去伺候孟憑瀾,吩咐了下人幾句便要走了,顧寶兒有些不舍,緊跟着送到了垂花門外。于德華雖然不喜歡她,但卻是在這座宅院中唯一一個她認識的熟面孔。

“于公公,趙大夫會來看我嗎?”她的情緒低落,“還有,我要在這裏住多久啊?”

顧寶兒的眼神濕漉漉的,仿佛一只楚楚可憐的幼年麋鹿,一絲恻隐之心破天荒地從于德華心頭泛起。

天家無情,更何況是從來不會憐香惜玉的孟憑瀾,顧寶兒最好的機會便是昨晚,只要她就勢再和孟憑瀾歡好一回,然後今天纏着孟憑瀾進王府,不管怎樣先在王府占了一席之地,日後就算孟憑瀾有了王妃、嫔妾,她也不會無依無靠。

可現在她人在別院,孟憑瀾公務繁忙,過個幾日早就把這場露水姻緣忘得一幹二淨了。過陣子孟憑瀾的婚事便要開始張羅,幾個開臉婢女也早就已經物色好了,只等挑個吉日就往他房裏送,誰還能記得這個被王爺陰差陽錯寵幸過一晚的農家女?

怪只怪她沒有福氣。

“你呀,就安心下來好好呆着吧,”他嘆了一口氣,“其他的,等王爺能想起你來再說。”

“趙大夫說好了要來替我看病,不會食言的。”顧寶兒抿了抿唇,像是要讓自己有信心一點。

于德華陰陰地笑了笑:“那個庸醫的話你也能信?寶兒姑娘,不是我說你,現在你就祈求老天爺,讓你的肚子争氣點有了王爺的骨肉,這樣自然我們全王府乃至全汝陽的人都把你當做寶貝捧着哄着,要不然你就等着回你的下崖村老老實實地種地吧。”

于德華揚長而去,只留下顧寶兒一臉莫名其妙地杵在了原地。

就算她再遲鈍也看出來了,于德華和趙其安有仇,這仇結得還不小,她被牽連當做了出氣筒。

摸了摸懷裏,兩張銀票還在,顧寶兒心定了不少。

回村裏種地就種地,她才不怕呢。祈禱菩薩保佑,千萬別出什麽意外,于公公一個就這麽難相處了,那王府裏得有多少個像于公公這樣的人啊。

于德安雖然陰陽怪氣的,但辦事卻十分穩妥,別院有八九個下人,主事的劉嬷嬷約莫三四十歲,看起來和藹可親,還有兩個專門照顧她的婢女,一個叫蘭莘,也就十五六歲,長得挺清秀的,做事勤快利落,就是說話着急起來有一點結巴;另一個叫秀珠,比蘭莘大了兩歲,性格外向,懂得很多,說起很多事情都頭頭是道。

沒過幾天,顧寶兒便和別院中的這些下人熟了起來,秀珠更是把這一片街坊鄰居的八卦和她說了個遍,連汝陽城裏各種好玩好吃的地方都繪聲繪色地一一描述了。

蘭莘不太說話,但伺候起人來很細心。趁着秀珠聊八卦的功夫,她把東廂房的一張美人榻搬到了院子裏,又擺好了茶水和書,示意顧寶兒可以去曬太陽了。

這陣子顧寶兒在書房裏找到了幾本蒲草先生寫的游記,天氣好的話,一到午後便在樹蔭下捧着書看得津津有味,蘭莘也就養成了習慣。

“這書有什麽好看的,”秀珠忍不住撇了撇嘴,“還不如繡繡花、彈彈琴,說不定哪天王爺來了,還能讨讨王爺的歡心。”

顧寶兒拿着書的手一緊。

掐指一算,她住進別院已經有七八天了,能不能讨孟憑瀾的歡心,她并不在意,可為什麽說好要替她治病的趙其安也沒有出現呢?他們不會真的把她都忘得一幹二淨了吧?

她的情緒頓時低落了下來。

“秀珠姐姐,你別說了。”蘭莘戳了戳秀珠,小聲道。

秀珠眼珠一轉:“姑娘,不如你讓人去王府裏送個信,王爺說不定能想起你來,陪你過三月三呢。”

“三月三是什麽,上巳節嗎?”顧寶兒好奇地問。

“你連三月三都不知道?我們的三月三可不僅僅是上巳節,”秀珠一下子來了精神,“這是我們汝陽最熱鬧的節日,好多人都會去對歌,還有抛繡球、搶花炮,好玩得不得了。”

離三月三還有一天,汝陽街頭早已熱熱鬧鬧的了。汝水江邊搭好了戲臺,從明天開始要連唱三天;江畔兩岸是對歌的所在,附近店鋪商販酒肆雲集,醒目處都挂了芍藥、蘭花做成的飾品,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繡球。

大街上的行人也五花八門,除了大寧本地人,還有各色少民和外族,甚至有高鼻金發的波斯人,牽着駿馬大搖大擺地招搖而過,更有膚白深眸的女子當街沽酒,生意紅火。

顧寶兒看得目不暇接,不自覺地在一家店鋪門前停了下來,看着一個墜着蘭花的香包目不轉睛。

“小娘子,”店家熱情地招呼,“明日就是三月三了,買幾朵花吧,這花美,你人也美,和你正好相配。”

“多少一朵?”顧寶兒有點心動。

“你看得這蘭花品種好,貴些,要十錢,”店家殷勤地摘下一朵遞了過來,“你聞聞,這香味幾天都不會散。”

顧寶兒遲疑了一下。

手裏的碎銀不多,這蘭花中看不中用,她有點舍不得。

正要婉言謝絕呢,旁邊酒樓裏出來了一群人,為首的公子哥兒手裏拈了一朵蘭花笑嘻嘻地朝着顧寶兒走來:“美人怎麽能自己買花?這位姑娘,我這一朵比他的美多了,你且收着,後日咱們約個時間一起對歌如何?”

顧寶兒吓了一跳,立刻低下頭來,轉身要走。

公子哥兒緊走幾步,擋住了她的去路,嬉皮笑臉地調戲:“姑娘何必拒人于千裏之外呢?我在這汝陽也算是小有名氣,這朵蓮瓣蘭你找遍汝陽城都找不出第二朵來,我原本是備着明日用的,今天特意送給你,鮮花美人相得益彰……”

“你這個人怎麽這麽無……無賴!”蘭莘吓得臉都白了,鼓起勇氣斥責道。

秀珠也趕緊拉着顧寶兒往後退,賠笑着道:“這位公子,這光天化日之下,你可別亂來。”

那男子的幾個朋友齊齊攔在了後面,七嘴八舌地起哄:“姑娘莫急,我們俞公子只是想和你對個歌而已。”

“對,你可不知道,這汝陽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想要俞公子手上的這朵蘭花呢。”

……

周圍圍觀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就連酒樓上都有人探出頭看看熱鬧。

俞公子晃了晃手裏的蘭花,一臉自得:“姑娘,你看,你都知道我姓俞了,我卻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快說說你姓甚名誰?明日我怎麽找你?”

顧寶兒被逼得定在原地,臉色微微泛白:“我都說了不要了你怎麽還纏着我?就算對歌也的要你情我願才行,再這樣糾纏,小心我拉你去見官。”

她雖然力持鎮定、聲色俱厲,但泛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洩露了她的秘密,這幫人看得有趣,都哄堂大笑了起來。

俞公子更是得意:“拉我去見官?好啊,可是你說的要拉我,走,我們——”

他擡手就去拉顧寶兒,蘭莘也顧不得害怕了,慌忙擋在顧寶兒的跟前,可她一個瘦弱的女子怎麽能攔得住一個成年男人,眼看着俞公子就要拽住顧寶兒的衣袖了。

手腕被握住了,仿佛鐵鉗一般,俞公子掙了一下沒掙脫,不由得痛呼了一聲,手一松,指尖的蘭花掉在了地上。

顧寶兒擡頭一看,又驚又喜:“祁将軍,是你!”

祁袁山的手一帶一松,俞公子整個人往前沖去,“蹬蹬”幾步,連帶着那兩個說話幫腔的朋友一起摔倒在酒樓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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