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女王之路·再別
s城這兩天是臺風天氣,一直在下雨,葉景深的發上與肩頭落着細密的雨珠。
顧瓊琳看到他有些意外,她才剛從機場回來沒多久,前腳到家,他後腳就來了,真是盯得夠緊的。
她開了門便徑自走回客廳,沒有開口請他進屋,卻也沒趕他離開。
他也不進屋,就站在門口。
租屋很小,即便站在門口他能一眼看到底。
屋裏沒開燈,只有窗外路燈照進來的微弱光芒,他們看不清彼此,都被黑暗籠罩着。
數秒後,顧瓊琳打破沉默。
“你有事?也是來勸我回楚家?”
她腔調憊懶,聲音疲倦,透着濃濃的疏離。
“你會回嗎?”葉景深反問她。他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着,努力想找到一點和昨天那個顧瓊琳相似的影子,可惜只是徒勞。
在他面前的顧瓊琳,是只豎起尖刺的刺猬,就算他靠得再近,把自己紮得滿身血窟窿,她也毫不領情。
“你們心裏都已經有答案了,還浪費時間來問我?”她坐回沙發,玩着沙發上擺着的大白手臂。
他送的那只道歉大白。
“你不願回楚家,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卻願意為了那個男人犧牲?”葉景深語氣有些嘲意。
“你在說……南松?”顧瓊琳擡眼看他,朦胧光線下,他有些反常的冷漠。
他能将她的時間摸得這麽準,這兩天她的動向,他必定一清二楚。
“你就為了這麽個男人,不惜拿錢倒貼?甚至為了他四處借錢,供他生活,出國?”葉景深第一次聽到“南松”這個名字。她念這個名字時,語氣很溫柔,這讓他又想起昨天看到的情景。
他們在街巷裏旁若無人的相擁,甚至可能吻上……
葉景深表情一沉,可她看不見。
“是你讓人封殺我的吧?如果我告訴你關于南松的事,你能收回你的決定嗎?葉景深,我需要工作。”她開口,有些求和的意思。
她需要工作,需要用錢,不管是為了南松還是為了她自己。
這樣的态度,讓葉景深心裏的毒蛇更加憤怒。
她為了那個男人,竟願意舍去驕傲,向他低頭。
“你說。”
“其實你見過南松。記得你我的初逢嗎?酒吧門口,被你打了一拳的男人,就是南松。那天晚上,我在向他告白,結果卻被你撿走,真是荒謬的開始。”她說着,垂頭自嘲地笑笑。
他卻猛地窒息。
告白……她果然愛着那男人……
他忽然不想聽他們間的故事,就像那天在鳳城時,他不想再多看一眼他們間的甜蜜。
紮心紮眼紮耳的甜。
“別說了!我不想聽。如果你仍舊執意倒貼這個男人,我不會更改我的決定。楚叔的意思,我想你也清楚了。我是來通知你,除了回楚家,你別無選擇。”
不容置喙的口吻,讓她猛地拈緊大白的手。
“葉景深!就算我……求你幫我一次,不可以嗎?”她咬牙低頭,“你能聽我解釋麽?我和南松,并不是……”
她一個“求”字,讓葉景深幾乎窒息。
認識她這麽久,他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個字眼會從她嘴裏冒出。
可她的話剛說一半,茶幾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小小的屏幕發出的熒光,照出她疲憊的臉龐,她看了眼來電顯示,伸手很快接起了電話。
“喂,南松?”
她聲音忽然輕柔起來。
葉景深攥緊了拳,看她接電話。
她垂下頭,聽手機那頭傳來的女人的聲音。
手機顯示的是南松來電,可打電話來的人,并不是南松。
世界仿佛在瞬間靜止,她只打了個招呼,便再沒出過聲,頭卻幾乎要垂到胸前。
“我知道了……”
再開口時,她聲音輕得像要飄散,整個人蜷縮到沙發裏,從手開始顫抖起來。
不過幾秒鐘的沉默,葉景深卻錯覺過了好久。她身邊的空氣凝結成冰,先前的倦怠溫和蕩然無存。
“你怎麽了?”他忍不住出聲。
顧瓊琳被他的聲音吓到,手一震,掌中的手機滑落到沙發上。她擡頭,像從噩夢中醒來,眼神由茫然漸漸轉為悲哀。
豆大的淚珠,奪眶而出。
光線黯淡,葉景深沒有看到她的眼淚,他只聽到她忽然高揚的聲調。
尖銳刺耳至極。
“葉景深,你可知南松對我而言,意味着什麽?”她站起身,揚唇笑了,眼裏的淚卻是一顆接一顆滾落,“你對瑤琳意味着什麽,他對我就意味着什麽。十幾年的陪伴和保護,我顧瓊琳也不是沒人疼沒人寵的孩子!”
她說着,似乎想起什麽,又搖頭:“不……我錯了,我怎麽會蠢到拿你和他相提并論,你根本沒資格和他作比較!”
葉景深覺得自己的心髒被她重重捏在手心,肆意掐緊。
他的眼神随着她的話,一點點凍結。
“呵……我告訴你,你在我心裏,連他一根頭發都比不上!”顧瓊琳又走近幾步。
借着微弱的光,他這才看見她臉上縱橫的淚水。
當初她在楚家,哪怕再艱難的境地,她也不曾落過一滴眼淚,即便當時瑤琳重傷,她都沒有露出這樣哀傷的表情。
他的心又軟去,然而只是被紮得更深更疼。
“一根頭發都比不上?顧瓊琳,你要不要試試看,如果他也像你一樣一無所有,還會和你天荒地老海誓山盟嗎?”
毒蛇從心口爬出,理智徹底消失,他已痛怒到極點。
她站在廳裏,微仰着頭看他,像從來沒認識過他一般。
“一無所有?哈哈哈哈……早就一無所有了!”她驟然發出一陣瘋狂的笑來。
人都不在了,還能擁有什麽?
那個護了她十幾年的男人,在她離開鳳城的這一天下午,徹底離開。
南松……不在了。
再也不會回來。
鳳城的約定,永遠沒有下一次。
他等不到手術,等不到晴空,甚至就連她許諾過的……要帶葉景深回去見他……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心願,都沒辦法實現。
只是一個恍惚的時間,怎麽他們就成了永訣?
綿延無盡的哀傷和怒火,讓她瘋狂地想要傾洩心頭的痛意。
“不要笑了!”葉景深在那刺耳的笑聲裏聽到沒有止境的痛,屬于他和她的。
“葉景深,你說你愛我對吧?”她随手拿起旁邊架上的水晶球,翻來覆去地看,嘴裏的話卻越來越尖銳,“你愛的到底是我這個人,還是我這張臉呢?”
“顧瓊琳!夠了!”葉景深粗吼出聲,他已意識到她想說什麽。
“看清楚了,這張臉,和你深愛了十六年的女人,一模一樣!”她擡頭,輕撫過自己的臉頰。
楚新潤說,就憑她這張臉,她就永遠脫離不了楚家。
對葉景深而言,大概也一樣吧。
“想想你也真可悲,求之不得,便退而求其次?”她走到他面前,微笑的唇,紅腫的眼,“瑤琳不要你,你便來尋我?你可真是長情!還是說……你愛上我這個人?那可更糟了,我說過你要是愛上我,我會讓你嘗嘗我當初受過的痛。被人視如棄履的滋味如何?”
她一句話,便踩到了葉景深最痛的地方。看到他難過,她就覺得痛快!
他臉色徹底沉去,對他而言,沒什麽比質疑他的感情更來得讓他痛苦的事了。
怒意讓他散發出冰冷無情的氣息,她心頭最後一絲憐惜被她的話全部打得粉碎。
“是啊,要不是你有這張臉,我豈會多看你一眼?”他冷冽出聲,伸手掐上她的下颌,挑了笑看她,“別将自己想得太重要!回楚家,做你的千金小姐,就什麽麻煩都沒有,當然你也可以選擇跟我一起,你這張臉,還是有點誘惑力。”
“啪!”
她重重拍開他的手,掌中的水晶球滾到他腳邊,發出讓人心驚的聲響。
玻璃碎了一地,裏面的跳舞小公主斷成兩截,滾了出來。
“葉景深,你給我滾!滾回去告訴他們,這輩子我都姓顧不姓楚。我不會回去,也不稀罕那點可笑的身份。”
她嘶吼的聲音夾雜着哭腔,在黑暗中凄厲如杜鵑悲啼。
“何必呢?你知道和楚家對着幹,那會讓你在這個城市毫無立足之地!”涼薄如刃的聲音傳來,無奈疲憊卻毫無轉寰的餘地。
“呵。”顧瓊琳站他身前,笑得狂妄,“葉景深,你們是不是覺得除了這個城市,我他媽的就無處可去?我告訴你,就是哪天楚家還有你們葉家能把這世界都占全了,天涯海角再沒有我顧瓊琳容身之處,我也不會如你們所願。不止如此,我還會風風光光地回到你們面前,惡心死你們!”
“……”葉景深低頭,看着眼前這張哪怕哭到失色,也難掩驕傲的臉龐,想好的話語忽然一個字都無法吐出。
每說一句話,都是傷害。
他們之間,竟到了無言以對的地步。
他已不知該說些什麽,終究壓下滿腹怒意,不再開口,轉身離去。
無法回頭。
徐宜舟不知何時已站在了樓道上,借着月光,她眼裏滿滿的擔心,見這兩人吵完,她便沖回家。
依稀間,葉景深聽到她的驚呼:“你的腳……怎麽這麽多血?”
他窒息地疼着,回想起她在房中,是赤着腳,踩上那滿地的玻璃。
……
臺風天總算過去,s城再度熱回來。
劉誠手裏拿着份調查資料,心驚膽顫地遞給老板。
他覺得老板看完這資料,必定會後悔。
那是關于南松的完整資料。
可惜……晚了一天送來。
葉景深打開第一頁,看到的是張年輕飛揚的臉龐,讓他嫉妒到瘋狂的臉。
接下去,便是姓名、出生年月……然後是……死于20xx年……死因——多發性骨髓癌。
他想起顧瓊琳接的那通電話,想起她不加掩飾的眼淚,瘋狂的笑和極致的哀傷……
她最痛苦無助的一夜,他竟将她遺棄,不止是遺棄……他甚至親手将劍送入她胸膛。
“葉總……要不我去備車,你再找找顧小姐。”劉誠開口。
雖然老板低着頭,表情不清,但他看到老板拿着文件的手開始顫抖。
劉誠打心底裏同情他。
“備……車?好。”葉景深滿腦都是顧瓊琳的淚顏,心不在焉地回答劉誠。
劉誠才轉過身要出辦公室,身邊忽然竄過葉景深的身影。
他不等劉誠備車,便已拔腿沖出了辦公室。
……
鳳城西郊的墓園,年輕的笑臉安靜地貼在石碑之上。
顧瓊琳曲腿彎腰,指尖輕撫過照片,她笑容平靜,沒再哭過。
他不希望見到她哭,她懂。
這一次,是真正的告別。
鳳城,無人再等她歸來。
“南松,再見。”她沖他眨了眨眼,像每次離開鳳城時那樣,與他告別。
轉過身,她趿着拖鞋緩步走着,腳上是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白紗。
手機震了震,她取出一看,仍舊是葉景深發來的信息。
無數條的未閱信息,她沒有興趣再看了。
打開手機,她抽出手機卡,随手扔在風中。
兩天後,顧瓊琳飛到山城,将手裏所有的積蓄都交給了宋遠樓,算是自己的投資。
足有近三十萬,南松病逝前交代團子阿姨,一定要将這筆錢交還到她手上。
對電影投資來說,三十萬只是杯水車薪,但已是她能幫助宋遠樓的全部力量了。好在宋遠樓另外籌借到了資金,電影拍攝恢複。
……
葉景深沒能如願見到顧瓊琳,在去找顧瓊琳的路上,他接到母親電話——他的父親中風進院。
他中途折返去往醫院。等到他父親情況穩定,顧瓊琳已徹底離開。
“葉總,回去吧。”劉誠看着站在顧瓊琳租屋門前的葉景深,小聲地勸着。
最近每天晚上,葉景深不管再晚下班,都必定先到這裏看看。
可這地方,早已人去樓空。
樓道的欄杆上,還有上次留下的幹癟氣球。
餘生再見,不知何期。
她的離開,永無回頭。
……
財經新聞報道,葉氏的掌權人突發腦溢血,陷入半癱瘓狀态,引發葉氏重大財政危機,年輕的葉家繼承人臨危接任葉氏總裁之位,整個葉氏進入血雨腥風的□□清洗局面。
這一年,葉景深僅28歲。
賓館房間的電視機聲音開得老大,吵得顧瓊琳心煩。
“啪”一聲脆響,她将電視關掉,連着電視畫面上的葉景深,也一并消失。
為了趕進度,劇組不分白天黑夜的拍戲,每天回到賓館時,她都累得沒有多餘的精力想別的事。
就這樣,她在山城又呆了三個月,終于将自己的戲份了結。
而後,她只身一人,遠走他鄉,去了京城——
那個據說遍地是機會、卻最為折磨人的地方。
季節,已是寒冬。
京城下起大雪。
從前她抱怨自己沒機會看到雪,不惜徒步進源山看雪。
如今,每個冬天,她都能看最早的這場雪。
大雪無聲,封城十裏,這一路,無人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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