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女王·飯局

不過一杯酒的時間,葉景深想起的過往,每一樁每一件,竟清晰如昨,只是和着酒液飲下後,雜揉在一起,又面目模糊而去。

而回憶結束,眼前的故事還在繼續,只不過由一個故事,分成了兩個故事。他的故事和她的故事,沒有交集。

久別重逢,本該是值得慶幸的事,但他深深地厭惡這個成語。

所有的重逢,必有久別;而久別後的重逢,又未必圓滿。

這已是他和顧瓊琳之間的第三次重逢,可就在前幾天的那頓早餐上,他正式告訴她——他放手了。

往後,即便有再多的相遇,也不過是一場又一場的寒暄。

就像現在。

她和霍行川在圓桌的另一端,與他面對面坐着,他們受邀赴同一個飯局,飲同一瓶酒。

三年之後,他是葉家的掌權者,她是光芒萬丈的顧女王。

他們同桌卻不同語。

“葉先生,你吃蝦蟹的方式,真特別。”

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打散他漫無邊際的思緒。

說話的人,是董家的大小姐董蔓顏。

潘家老爺子設的這個飯局,也有意思,宴請的都是城中的年輕一代。大概人老了,都有牽線做媒的喜好,把董蔓顏安排在葉景深身邊,老爺子那意思再明确不過。

葉景深從走神中醒來,低頭看去,原來不知不覺間,自己已剝好了一殼子蟹黃蟹肉和幾只蝦,全都堆在碗裏,碰也沒碰。

“呵呵,這碗筷我都沒碰過,全是幹淨的,你若是不介意,就直接嘗嘗?澆點姜醋,一口吃下去,很滿足。”葉景深笑着低語後,轉頭喚來侍者将手邊的殘殼收拾幹淨,又讓人捧了水來洗好手,這才将挑好的那碗蟹肉與幾只蝦放到董蔓顏面前。

董蔓顏有些受寵若驚。

“這怎麽好意思,你剝了這麽久。”

“其實我不怎麽吃海鮮,只是會剝而已,剛好幫你服務,你也不用髒手。”他說着舀起一勺姜醋,“要嗎?”

“那加一點吧,謝謝你。”董蔓顏聞言大方接受了他的體貼。

“哈哈,看不出葉總這麽溫柔體貼,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都不敢相信!”潘家的二兒子潘啓言坐在旁邊,看得仔細,不禁笑着打趣。

“看來老爺子一番心思,不會白費了!”席間有人附和地笑言。

董蔓顏被打趣得有些臉紅,嗔道:“你們還吃不吃?不吃就一邊去。”

“哈哈哈……”潘家老爺子見自己想保的媒似有眉目,心情大好,便放聲笑了,“你們就別打趣他們了,萬一被你們說跑了,看我饒得了你們!”

“葉總這麽溫柔體貼,竟然單身多年,一個緋聞女友都沒傳出來過,我可不信。你得老實向我們交代交代情史,好讓我們……大家放心!哈哈。”潘啓言說着,朝董蔓顏挑眉一笑,做了個嘴型——“我幫你問!”

董蔓顏瞪了他一眼,耳朵卻豎了起來。

旁邊的人立刻也都附和着笑了。

葉景深半垂了眼簾,唇邊的笑還挂着,眼神卻無人可見。

沉默了兩秒,他才開口:“我沒有女朋友,不過……我愛着一個女孩,很多年。”

說着,他緩緩擡了眼,視線掃向正對的方向。

那裏,坐着顧瓊琳,她正伸筷子去夾轉臺上的魚,像沒聽到桌子那邊的八卦似的,而她身邊的霍行川正舉着杯與身邊的人暢談應酬。

她桌前的盤子很幹淨,席間她沒碰過任何需要剝殼的食物,而在以前,蝦蟹是她最愛的食物。他之所以學着剔蟹剝蝦,也不過是想有朝一日能親手為她服務,可惜沒機會了。

葉景深一邊想着,一邊将手裏的那杯紅酒飲盡。

桌上的人原本只是存了調侃的心,聞言都是一怔。

“那……然後呢?”

許是他眼中痛色太重,看得人心軟,董蔓顏忍不住開口問。

葉景深卻一掃眼底苦澀,笑出聲來:“沒有然後,她不要我。”

半玩笑式的語氣,讓周圍氣氛一輕。

“你又開玩笑,罰酒!以你的條件,只有女人撲上來的份,哪有可能是你被女人抛棄。要真那樣,肯定只有一個原因——那女人眼瞎!”潘啓言毫不客氣地鄙視道。

“咳!”

被罵“眼瞎”的人正低頭喝湯,不小心嗆到,咳出聲來。

“沒事吧。”霍行川轉過頭,輕拍她的背。

“沒事。”顧瓊琳放下勺,擡頭,與葉景深掃來的視線在半空相遇。

聽霍行川說,葉家的幾個大項目會在京裏這些人中挑合作對象,因此葉景深要留在這裏很長一段時間,未來他們碰面的機會,只會多不會少。

如此想着,顧瓊琳朝他笑了笑。

三年時間,他變了太多,整個人越發沉斂起來,不再将喜怒形于色。酒桌觥籌交錯間,他或笑或怒,收放自如,言語中的真情假意,聽起來都動聽萬分。

葉家的劇變,成就了一個不動聲色的葉景深,所有鋒芒盡藏,只留手間薄刃。

她記憶裏那個有些霸道張揚,又有些幼稚纨绔的葉景深,和過去的她一起消失了。

葉景深不知道想到啥,忽然舉了酒杯站起,繞過衆人,走到霍行川旁邊。

“霍少,百聞不如一見,我早就想和你見面,親自向你道謝。三年前嘉樹和宜舟的事,多承你出手幫忙。”他說着舉了酒杯。

霍行川根本不記得誰是徐宜舟。

“三年前我求你的第一件事。徐宜舟是我好友,蕭嘉樹則是他的摯友,這兩人快結婚了。”顧瓊琳附到他耳邊小聲解釋一句。

緣分太玄妙,蕭嘉樹、秦揚風和葉景深是摯交,而徐宜舟、蘇黎歌和她則是死黨,可遺憾的是,除了徐宜舟之外,三年前蘇黎歌和她,都遠走他鄉,不得善終。

她一解釋,霍行川便想起那年春天的事。

“葉總太客氣了,舉手之勞而已。”

“這三杯酒,我先幹為敬。”葉景深仰頭,連飲了三杯酒。

“豪爽!”霍行川笑着端起酒跟着飲盡。

顧瓊琳見葉景深這喝法,皺了皺眉,也将酒往唇邊送。

“你随意吧。”葉景深卻在她将酒送入口中前說道。

“葉總這麽幹脆,我們怎麽能随意。這酒我替她喝了。”霍行川取走了她手中的酒杯,沒等她回答便一飲而盡。

他喝完酒後又笑嘻嘻地對顧瓊琳開口:“我替你喝了酒,你得替我剝只螃蟹,那東西我愛吃,不過我嫌麻煩。”

顧瓊琳瞪了他一眼。

霍行川的要求顯然是針對剛才葉景深剝蟹的舉動所提的,簡直唯恐天下不亂。

葉景深倒沒再說什麽,舉着空酒杯坐回席上。

有人來敬董蔓顏酒,他二話沒說便替她喝了,席上的人見狀便都輪流來敬董蔓顏酒,結果最後通通都被他給擋下。

這通飯局,他沒吃多少菜,只見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替董蔓顏喝的、別人敬他的、他敬別人的,沒完沒了。

紅酒和着白酒,一通豪飲,酒精麻木了神經,也讓他頭暈起來,酒宴未結束,他就有些撐不住,起身告罪去了洗手間。

葉景深酒量不算差,這些年常要應酬,也不是沒喝高過,只不過像今天這樣毫無節制的飲法,卻還是頭一回。

胃裏翻天覆地的絞着,他吐得天暈地暗。等到吐完,胃裏舒服一些,腦袋卻又撕裂般疼起。他步履不穩地走到外面的洗手臺前,拿冷水猛潑自己的臉。

冰意讓思緒稍稍清晰起來,他掏出手機拔給了劉誠。下午他是自己開車來,但目前的狀況他自己開車回市區已經不可能了。

電話才接通,他手卻不知怎地一顫,手機從掌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怒意忽起,他也不知自己為何怒,只覺得心裏像埋了枚炸彈,等這一個引線燒着就發作。

“喂?葉總?葉總?”劉誠疑惑的聲音不斷從手機裏傳出,卻遲遲得不到回應。

水“嘩嘩”流着,葉景深已直接将臉湊到了水籠頭下。

“喂,劉誠嗎?是我,顧瓊琳。”

他身後忽然傳來她的聲音。

葉景深猛地擡頭轉身,額前發梢的水珠随着他的動作被甩開,他眯着眼,從睫毛上不斷滴落的水珠間望去,顧瓊琳不知何時已經拾起他的手機,正站在他身後和劉誠講電話。

“他醉了,恐怕你得來一趟接他回去。”顧瓊琳說着報了地址給劉誠後才掐線,将手機擱到他的手邊。

“劉誠說他半小時後就到。”她簡單交代一句,轉了身。

“覺得我醉了?你一定沒試過,不管喝多少酒,意識都清醒無比的滋味。”他在她身後開口。

身體像被車碾過,腦袋每根神經都在疼,可意識仍舊清醒,想要遺忘的東西竟更加清晰,歷歷在目,輪轉而過。

醉,對他來說是奢侈的事。

酒精……救不了他。

顧瓊琳腳步頓了頓,只說了一句話。

“那就少喝點。”

話畢,她回席。

沒多久,葉景深也跟着回來。

他臉頰發紅,發梢的水珠已經抖幹,頭發潮濕地向後梳去,露出飽滿額頭,看上去精神奕奕,絲毫未受酒精影響。

才落座,就有人又來敬酒,他仍舊沒有拒絕,一杯杯喝着,直到席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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