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耳墜

年輕的帝王停留在她面前,低下頭看她,墨玉般的眼眸蘊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柔和了原本冷硬的線條與迫人的威儀。

他的聲音低淳悅耳,動人心弦:“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朕說過,願意對你負責,你無需顧慮會累極朕的名聲。”

她的心意,她的什麽心意?朝朝的腦子炸了,只覺得這些字她每個都聽得清清楚楚,怎麽連在一起就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了?

她對他能有什麽心意!

朝朝張了張嘴:“我……”

趙韌了然:“朕知道你害羞。放心,不會讓你為難。一切有朕。”

不,她沒有為難!朝朝想說話。趙韌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發心,低語道:“乖乖等朕。”

溫熱的大手撫過頭頂,朝朝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碰觸卻克制異常,如蜻蜓點水,一沾即退,只餘發間點點餘溫。

朝朝僵立半晌,見趙韌轉身往外而去,忽然反應過來,追了上去:“陛下。”

趙韌回過頭來。

朝朝道:“我的赤金鑲南珠新月耳墜……”

趙韌含笑:“朕收着呢。”

朝朝腦中的一團亂麻終于理清了幾分:那夜去太極殿,她丢了耳墜,卻連在哪裏丢的都不知道。原來,竟是丢在了他的寝殿嗎?

可他怎麽會覺得耳墜是她特意留給他的?他,不像是自作多情的人啊!

朝朝道:“耳墜不是我留給陛下的。”

趙韌的眉微不可見地一皺,很快松開,縱容地看着她:“嗯,朝朝說不是,那就不是。”一臉“朕明白女兒家臉皮薄,朕不揭穿”的表情。

朝朝:“……”咬了咬唇,再接再厲,認真提醒他道,“陛下,民女是有婚約的人。”

趙韌态度比她更認真:“莫擔心,朕會幫你解決,不會損了你的名聲。”

這人是聽不懂暗示嗎?朝朝心累,只得明示:“陛下,民女沒想過要退婚,不勞陛下幫忙。”

趙韌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他的一張臉本就棱角分明,線條冷硬,一旦不笑,漂亮的眉眼都帶上了淩厲的氣勢,令人望而生畏。

他在她面前,從來是寬容,溫和的,直到這一刻,朝朝才恍然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國之君,是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九五之尊。

她剛剛脫口而出的話委實冒失無禮。

朝朝氣勢弱了下去,弱弱地補充了一句:“不過,還是謝謝陛下的好意。”

趙韌望着她,眉眼依然是冷的,冰封之下,卻仿佛有什麽在湧動:“錯了。”

朝朝茫然。

他忽然迫近一步,向她俯下身來:“朕要的,可不是朝朝的謝。”

他薄薄的唇幾乎貼上了她的耳垂,溫熱的氣息從她耳畔拂過,琴音般低淳悠揚的聲音輕輕鑽入她耳中:“告訴朕,既然不想退婚,為何勾引朕?”

轟一下,血液逆流,熱血上湧,朝朝的臉頰熱得仿佛要燃燒起來,慌亂地退後一步,羞憤道:“我沒有。”

趙韌慢慢直起身,沒有再逼近,氣勢卻無處不在,慢條斯理地問道:“沒有?朝朝可曾像那日抱朕一樣抱過趙旦?”

朝朝連脖子都紅了,羞惱道:“陛下,你答應過我會把它忘了。”

“朕的錯。”趙韌道歉,卻沒有放過她的意思,“告訴朕,有沒有過?”

朝朝垂着眼,窘迫地咬住朱唇,許久,終究還是搖了搖頭。她與趙旦發乎情,止乎禮,從未越雷池一步。

趙韌眼中笑意一閃即過,語氣依舊淡淡:“寝宮之中,朝朝主動抱朕,一邊說着不要朕負責,一邊又在朕的枕畔留下耳墜。朕非草木,如此佳人,豈能無動于衷?”

朝朝愕然:原來,他是在他的枕畔發現了她的耳墜。

枕畔,是多麽有暗示意義的所在,難怪他誤解至此,忽然親昵地喚起了她的小名,甚至重新提起“負責”的話題。

可她明明沒有接近過他的龍床,她的耳墜怎麽會出現在他枕畔?難道是她睡迷了幹的好事?

朝朝百思不得其解,卻知道不能再任由他繼續誤會下去。

她力持鎮定,言簡意赅地解釋道:“陛下誤會了,誤抱陛下是民女睡糊塗了,冒犯了陛下;耳墜是民女不小心弄丢的,并沒有別的意思。”

氣氛微妙地尴尬起來。趙韌許久沒有回音。

朝朝心中忐忑:他該不會被她打臉打腫了,惱羞成怒吧?她慢慢擡起眼來,恰和趙韌幽深難測的眼神碰個正着。

朝朝心頭亂跳,鼓起勇氣開口道:“陛下……”

趙韌擡起一手,止住她的話頭:“朝朝想告訴朕,一切都是誤會。”

朝朝用力點頭:“正是。”他總算明白過來了。

“可是,”趙韌聲音淡淡,語調拖長,朝朝的心不由高高吊起,耳邊,他亂人心神的聲音響起,“朕當真了怎麽辦?”

啥?朝朝面紅耳赤,呆呆地看着他。

他低頭看她,眼中帶着笑意:“朝朝,你說朕該怎麽辦?”

朝朝心頭混亂,脫口而出:“涼拌?”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她怎麽又忘了他的身份,随口胡說!

趙韌:“……”忽然扶額低低笑了起來,“你可真是。罷了,你開心就好。”

有這麽好笑嗎?朝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知道一場危機算是過去了,趁機請求道:“不知陛下能否将耳墜還給我?”閨閣之物,不便外流。她的耳墜留在他手中,實在不妥。

趙韌通情達理地道:“可以。”

朝朝松了口氣,正要謝他,趙韌的下一句冒了出來:“不過東西現在不在朕身上。”

朝朝:“……”

趙韌道:“你若急着要拿回,随朕回宮去取便是。”

朝朝道:“民女派侍女……”

“朝朝,”趙韌忽然打斷了她,他的語氣依舊是溫和的,聲音泠泠動聽,悅耳之極,語意卻不甚客氣,“你以為誰都能進朕的太極殿嗎?”

朝朝眨了眨眼:不是,您随便叫個什麽人,在太極殿外把耳墜交給她侍女就是,怎麽敢随意進太極殿?可望着趙韌淡下來的神情,她一時什麽都不敢說。

皇帝陛下也是要面子的,得了她那麽大一個沒臉,沒有惱羞成怒已經算是涵養好,心胸寬了,在這種小事上刁難刁難她也算情有可原。

趙韌道:“三日後太後在璇玑殿舉行宮宴,你抽空親自來取。”

三日後,徐太後在璇玑殿宴請臣女,诏令朝朝赴宴。

朝朝不想去,可想到自己落在趙韌手中的耳墜,她不去也不成。

臨行前,朝朝去見祖父。

花羨自從那日趙韌來過後,一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無論俞太夫人和朝朝探問他,那日君臣兩人談了什麽,令他如此,他都守口如瓶。

這會兒見朝朝過來,他打量了孫女很久,欲言又止,終是嘆了口氣,交了一件信物給她。

朝朝看去,卻是半塊玉符,上面有半朵牡丹的圖案。

朝朝訝異:“這是什麽?”

花羨道:“與宮中線人聯系的信物。太上皇父子搬入安德殿已久,不知境況如何,你既入宮,憑此信物悄悄聯系延和宮內侍殿頭田豹田公公,讓他幫忙打聽照拂。”

朝朝不疑有他,收下信物應了。

正要離開,花羨又叫住她:“朝朝。”朝朝等他下文卻又沒有了,頓了頓,囑咐道“一切小心。”

朝朝笑着應了。

不用祖父提醒,朝朝也清楚自己的處境。從前自己是準太子妃,貴女之首,暗中多少人眼睛紅得滴出血來,如今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不知多少人想趁機踩一腳。

思緒飄散之際,轎子忽然停了下來。朝朝正當奇怪,浣紗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姑娘,前面是窦家的車。”

朝朝掀簾看去,果然看見前面不遠處,樞密副使窦家的二姑娘窦瑾掀了車窗簾,正對她招手。

這可實在是巧了。

朝朝和窦瑾打小就相識。兩人都是京城貴女中最頂尖的那一撥,性格卻南轅北轍,一開始難免彼此看不順眼。窦瑾看不慣朝朝樣樣講究的嬌貴模樣,朝朝也看不上窦瑾整日舞刀弄棒,比男孩子還野。

兩人的交情建立于五年前的一次賽馬。

朝朝沒有兄弟,在家自幼是當男兒養的,喜歡騎馬,騎術精絕,窦瑾更是弓馬娴熟,兩人頭一次同場遇到,一下子別上了苗頭。同行的其他小娘子被遠遠甩在身後。最後,窦瑾技高一籌,領先半個身位到達終點。

還沒來得及高興,一條花蟒從樹上倒挂而下,對着她嘶嘶吐信。敢拳打猛虎,腳踢餓狼的窦瑾唯獨對蛇這種軟體動物恐懼之極,吓得渾身僵硬,連叫都叫不出了。

千鈞一發之際,朝朝趕到,摘下佩劍,連劍帶鞘狠狠一抽,一下子将花蟒拍開。

花蟒被拍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朝朝撿起一塊石頭,一連幾下,将花蟒砸得死得不能再死。

窦瑾目瞪口呆,再沒有想到,看着軟綿綿、嬌滴滴的花朝竟有這麽彪悍的一面。

朝朝卻是看着手上沾到的石頭上的泥污一臉嫌棄,一邊拿出帕子仔仔細細地擦手,一邊秀秀氣氣地問窦瑾要不要吃蛇羹。

窦瑾望着腦袋稀巴爛的可憐花蟒,頭皮發麻。生平第一次,對這個看上去嬌嬌嫩嫩的小姑娘起了敬畏之心。

自那以後,窦瑾就成了朝朝的鐵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以下小天使,比心(づ ̄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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