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蓋章

陽光濾過槅扇,落到她霧氣蒙蒙的眼眸中,仿佛有細碎的光芒在跳躍。她粉頸低垂,露出一截優美的弧度;不堪一折的纖細腰肢挺得筆直;流雲般的廣袖下,玉白的纖手因用力握緊青筋畢露。

趙韌的動作頓了頓,将手中的結收尾,站起身不動聲色地道:“朕想要什麽,朝朝就願意給嗎?”

朝朝垂下眼睫:“民女有拒絕的資格嗎?”

趙韌沉默片刻,答了她前一個問題:“朕想要的,自然是花家的明珠。”

朝朝:“……”一臉“你不要開玩笑”的表情,又認真問了一遍,“陛下想要從花家得到什麽?”

趙韌眼神暗了暗:她果然不信。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改了答案:“朕要花家的鼎力支持。”

朝朝蹙眉:“祖父的身體不容再出仕。”

趙韌道:“朕知道,朕只要花家的态度。”他在邊關征戰數年,手下多是武夫,如今,最缺的便是治國之才。花羨位居相位二十餘年,門生故舊遍天下,即使退隐,影響力依然不容小觑;花家的梧山書院人才輩出,影響日大。花家只要表明态度,這股力量能為他所用,于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助益。

朝朝問:“若我拒絕呢?”

趙韌道:“你不會拒絕的。花家對舊主已仁至義盡,名節無虧,沒有必要為了舍棄你們的舊主一再得罪朕。”

朝朝擡頭看向他,說不出話了。

這是提醒,也是警告。

作為君王,他已經拿出了最大的誠意,願意不計前嫌,重新啓用花家,卻不是沒有底線的。花家再要不識好歹,無論哪個君王都無法容忍。

從前,他們尚有為忠義赴死的理由,可随着趙旦的出家,這個理由已經不複存在。

趙韌道:“朕還是那句話,大安非一人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朕自認自即位來,對國事兢兢業業,不敢稍有懈怠,但盼花家能抛棄成見,為大安效力,為百姓謀福。”

朝朝心頭震動,垂眸道:“我會轉告祖父。”

趙韌道:“不必,朕只問你怎麽想。”

朝朝沉默片刻,低低答道:“只要于國有益,于百姓有益,其它都不重要。”

趙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朝朝要記住今日的話。”

朝朝“嗯”了聲:“我記得。”

趙韌露出笑來:“好,朕會下旨,讓司天監挑個良辰吉日,封你為後。”

趙韌的話輕描淡寫,卻如一聲驚雷平地炸響。

禦書房中靜寂如死,朝朝整個人都懵住了,擡頭震驚地看向他。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陛下開什麽玩笑?”

趙韌道:“朕什麽時候和你開過玩笑?”

朝朝道:“我與前太子有過婚約。”

趙韌道:“他出家了,婚約已經不作數。”

朝朝又道:“世人會诟病陛下。”

趙韌嗤笑一聲:“朕若在意這些流言,今日就不會坐上這張皇位。”

朝朝無言以對:他說得沒錯,若他在意這些,也就不會謀朝篡位。可是……她咬了咬唇,為什麽一定要她入宮,還許以後位?

她是前太子未過門的妻子,身份特殊,可以想見,這道诏書若是頒下,會引起何等的軒然大波,他的名聲又會受到何等诟病。

若是為了祖父手中的勢力,表明與花家的結盟态度,他完全可以象征性地召一個花家女兒入宮封妃。直接拿出皇後之位,娶的還是她這樣身份尴尬的,實在是舍易求難。

朝朝遲疑道:“族中還有其他姐妹……”

趙韌打斷她的話:“可朕只想要你。”

朝朝怔住。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恍然給人缱绻情深的錯覺。

她從沒想過嫁他!

心中閃過許許多多的念頭:祖父的堅持,祖母的痛心,羅氏的質問,一族的命運……最後,是退回的大紅庚帖。

四年前,她因為父親的逝去和那人的背叛瀕臨崩潰,趙旦出現在她面前,少年翩翩,神情真摯,對深淵中的她伸出手來:“朝朝若嫁我,我願一生不離不棄,生死不渝。”

她告訴他:“君不負我,我定不負君。”

四年後,他以出家之舉中斷了這個承諾。

世上又哪來的生死不渝,帝王深情?不過是她恰好能入他的眼,又恰好能牽制祖父,牽制花家。

朝朝笑容發苦:“我能有不答應這個選擇嗎?”

趙韌沒有說話。他曾經想過徐徐圖之,可在安德殿,聽到她對趙旦說出那句“君不負我,我不負君”時,他再也無法忍耐。卑鄙就卑鄙吧,如果做君子的結果是失去她,他寧願做個小人。

朝朝藏于袖下的手慢慢握起,指尖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他處心積慮,逼趙旦出家,不達目的豈會輕易罷休?他要花家的臣服,對她勢在必得。

罷了,她這一世,受花家的奉養,便當回報花家。出于利益也罷,出于感激也罷,嫁給他與嫁給趙旦其實又有多大區別?

她優美的頸項慢慢曲下,眼睫低垂,輕聲應下:“好。不過我有一個條件。”

趙韌道:“請說。”

朝朝道:“祖父年邁多病,受不得刺激,這件事須徐徐告訴他。立後之事,懇請陛下等祖父同意後方昭告天下。”

趙韌沉吟:“朕總不能無限期地等下去。便是朕等得,太後也等不得。”

朝朝想了想:“以三個月為限。”

趙韌微搖了下頭。

“兩個月?”

“還是太久。”

朝朝咬牙:“一個月總成了吧。”

趙韌道:“七天,朕只能給你七天的時間,朝廷大局等不得。”

他連朝廷大局都搬出來了,朝朝還能說什麽,只得蹙眉點了點頭。

趙韌卻又提出異議來:“朝朝可想過,花太師不同意會如何?”

朝朝道:“事已至此,祖父不會不同意。”最初祖父願意在諸皇子中效忠趙旦,便是因為趙旦對她的承諾。如今,趙旦背棄了他們的約定,祖父又何來堅持的理由?

趙韌沉吟:“朕卻還是擔心有變,朝朝給朕一個保證如何?”

“怎麽保證?”朝朝不解。

“蓋章确認……”他聲音低沉,伸出手來,握住她柔若無骨的手。

朝朝手微微一顫,正不解蓋章為什麽要拉手,便覺一股力量發力一扯。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恰跌入他懷中,被他有力的胳膊攬住。

男子的氣息瞬間包圍而上,他的存在如此強烈,充斥她的感官。朝朝嬌軀生顫,驚愕地擡頭看他,但見他俊美的面容越來越近,墨玉般的眸中含着她看不懂的複雜情感,呼吸消失在她唇邊。

……

去長公主府的路上,朝朝捂着唇角,一路都在懵圈中。

唇邊仿佛還萦繞着他的氣息。

趙韌并未戀戰,淺嘗辄止。撤退之際,順便“好心”提醒她,參加永樂縣主的生辰宴要遲了。她渾渾噩噩地被王順送出了宮。連回神的時間都沒有。

她懊惱地捂住了臉,當時,她望着那張與鷹奴極為相似的面孔,仿佛陷入了夢境中,什麽都無法反應。他該不會以為她很樂意被他……

朝朝又羞又惱,雙頰宛若火燒,趙旦與她定親四年,都沒有像他這般放肆過!

真真是粗鄙武夫,野蠻無禮,天下哪有這樣“蓋章”确認的道理!

心緒紛亂間,籠煙的聲音響起:“姑娘,到地方了。”

她深吸幾口氣,強行将剛剛的事驅逐出腦海,失速的心跳慢慢平靜下來。

壽安長公主是先帝的長女,當今太上皇的胞妹,深受兩朝帝王寵愛。她的公主府位置絕佳,位于鳴鸾坊,緊靠宮城西門,鬧中取靜。

朝朝将轎簾掀了一條縫,便見前面現出朱門翹檐,銅釘獸環,一對石獅子分列大門兩邊,昂首怒目,足踩繡球,氣派非常。

籠煙去門房遞了名帖,很快有婆子迎出,引着她的小轎進了角門。

一路雕梁畫棟,亭臺樓閣奢靡軒麗,奇花異草無數。舉辦宴席的绮年閣,更是張燈結彩,錦幛鋪地,裝飾富麗,處處可見熱鬧奢華。

來的人并不多,主要都是與永樂縣主交好的宗室與勳貴圈中的小娘子。帝位易主,壽安長公主終究今非昔比,許多人不免觀望一二。

花家屬于文官圈子,這些人,除了幾個常在宮宴撞見的,朝朝都臉生得很。

認識朝朝的卻不少。

還未進绮年閣,朝朝便聽到廊下傳來吃吃的笑聲,有熟悉的嬌聲掩嘴笑道:“唷,這不是我們眼高于頂的朝姐兒嗎,你不是一向不屑于參加我們的聚會?永樂說了你會來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來了。”

朝朝循聲看過去,倒是臉熟,太上皇幼弟鄭王的女兒長禧郡主。曾因“失手”潑了茶水在她的新裙子上,被趙旦硬逼着向她道歉,又被窦瑾兜頭回報了一碗羊羹。從此就和她結下了梁子。

趙韌繼位平穩,幾乎沒有多少反對的聲浪。朝中勳貴大臣,大都未受到波及。鄭王雖是承平帝的幼弟,但第一時間就識相地向趙韌上了賀表,又只是個沒有實權的王爺,并未受到什麽影響。

長禧郡主見朝朝沒有說話,神情得意,繼續笑道:“唉喲,我差點忘了,我們朝姐兒啊,已經不是原來金尊玉貴的準太子妃了。”

朝朝心裏藏着事,懶得理會這種人,徑直往前走。

長禧郡主攔下她:“等等,你還沒向我見禮呢。”

朝朝頓了頓,微微屈膝,正要行福禮,長禧郡主再次攔住她,傲然道:“朝姐兒禮儀娴熟,向來是京中貴女楷模,不會連見到本郡主該行什麽禮都不知道吧?”

朝朝動作止住,擡眼看向她。長禧郡主是皇家郡主,朝朝如今乃一介平民,在正式場合,按禮該向她行大禮。只不過,一般這種小娘子們聚會的私下場合,大家多半也不會認真,行個常禮也就免了。

長禧郡主此舉,顯然是有意為難她。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雙十一,特意把發布時間改成了11:11,祝寶貝們剁手愉快^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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