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卷一:宣城又見杜鵑花(四)

臘月中旬,宣州的包稅商依例将今年的米糧絲帛金銀等物,送往将軍府。其時蒙古人雖然入主中原,卻不擅理財治民,兼之江南繁華,人煙稠密,稅制繁複、種類繁多,各州鎮守将軍及各路達魯花赤,往往望而生畏,無從下手,因此大多将稅銀包與波斯胡商征收。宣州的包稅商名為伊失裏,在中原行商多年,娶的是烏朗賽音圖的大夫人的同族、世代與孛兒只斤氏聯姻的宏吉刺部的女子,有了這一層關系,伊失裏出入宣州将軍府,很是自在。

烏朗賽音圖素來将這些記賬算賬的繁瑣之事,丢給昭文和她挑選的幾個漢人士子。他向來瞧不起那些文弱無能的讀書人,覺得這些人百無一用,也就這幾年,才慢慢覺得,這些識文解字會算賬的書生,至少在這個時候,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伊失裏帶了五個賬房,與昭文這邊的人在西花廳中對賬。波斯的記賬算賬之法,與江南風俗,不太相同,但計算的速度,顯然不相上下。

宋域沉日落時分從城外回來時,不見昭文在房中等候,他不記得從前有無這樣的事情,但是現在,驀然發現,姆媽竟然也有不在家中等他的時候,心中立時大為恐慌,滿院亂轉,仍是找不到昭文,焦急害怕得很,幾乎要哭出來了,嬷嬷心疼,看不過眼,是以明明知道對賬時向來不許閑雜人等打擾,仍是悄悄引着他到西花廳外,叮囑他不可出聲,尋了一道角門,溜進正廳後面的一間耳房裏。看守的衛士認出了宋域沉,本待阻攔,但是想到近些時候将軍對這個幼子十分看重,嬷嬷又悄聲請求道他們只在耳房中等候縣主,絕不進去打擾,說起來也不算違了将軍的命令,衛士略一猶豫,便許了他們呆在耳房之中。

正廳中報賬算賬的聲音,字字清晰,聲聲入耳,宋域沉不覺聽得入迷。昭文只教過他一些簡單的算術,然而這些簡單的數字,此時聽來,卻似有着無窮盡的變化之美,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升月落,星漢燦爛,隐約間盡在眼底。

華燈初上,昭文驚覺天色已晚,宋域沉應該已從城外回來了,她神色突變,伊失裏已經發覺,行商之人,自是圓滑通透,趕緊告退,且待明日再來。

聽得伊失裏一行離去,宋域沉急急奔了出去,撲入昭文懷中,只覺心中立時安定下來。

昭文輕籲了一口氣,撫着宋域沉的頭頂,連日來一直壓在心底的惶惶不安,這一瞬間,消失無蹤。

侍女與那幾名士子匆匆收拾賬冊算盤,宋域沉忽然擡起頭來,一臉認真地說道:“姆媽,我想學這個。”

昭文怔了一怔。

禮樂射禦書數,都是君子之藝。算學一道,造詣高深者可以上觀天象下察地理,所以司天監的算學博士,向來很受尊重。最下者也能作個賬房先生,也算是體面身份。便是大家閨秀,多半也要學一點兒用來看賬管家。

只是,算學高深,她當年學了許久,也不過懂一點兒皮毛而已,阿沉還小,現在學的東西又多,已經很辛苦了……

她舍不得。

但是宋域沉很執拗地搖着她的手。

昭文暗自嘆了一聲。藝多不壓身。這樣燕巢于幕、朝不保夕的年月,她還是狠狠心讓阿沉多學一點東西為好。

多少身份比她更尊貴、容貌比她更美麗的女子,慘死在那場天翻地覆的劫難之中,屍骨無存,她能夠僥幸活到現在,還能夠庇護身邊這些人,依靠的并不僅僅是宣王的赫赫威名。烏朗賽音圖最初因為好奇宣王府教養出來的女子究竟是什麽模樣而搶她入府,到如今多少能有幾分尊重,為的也不僅僅是她與宣王那一點血脈之親——細論起來,與宣王血脈更近的宗室女子,為數并不少,現如今又漂泊何處?若是只看重這一點,搶入府來,也不過與那些供人取樂的女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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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宣王府教養的那幾個宗室女兒中,最膽怯無用、最不成器的一個,枉費夫子一番苦心、幾年寒暑。其他幾位姐妹,慷慨赴死,殉于國難,而她卻在宣州将軍的後院中茍且偷生,靠着宣王府的餘威與餘蔭,靠着自己的謹慎小心,慢慢地站穩腳跟,哪怕是烏朗賽音圖那位出身高貴、脾氣暴烈的大夫人,也心有忌憚、不曾将手伸進她的小院裏來、伸到阿沉的身上去。

她害怕那黑暗不可知的死亡,而有了阿沉之後,更是貪戀這俗世中的一點溫暖。

所以,阿沉這樣聰明好學,昭文心中,其實是欣慰的。

這樣的話,阿沉也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吧?

待賬房忙過這段時間之後,宋域沉上午讀書習字的時間,由一個半時辰改成了一個時辰,餘下半個時辰,就在賬房之中跟着一個名叫辛璜蔹的士子讀《九章算術》,兼習籌算與珠算。

宋域沉驚奇地發現,算籌一握在手中,便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仿佛舊識重逢,分外親切。

辛夫子詫異地看着面前這個孩子擺弄算籌的動作幾乎是在眨眼之間便由生疏變得熟練,心中若有所動。及至開講《九章算術》之後,感慨更深。

或許有些人的确是生而知之。他自小也有神童之稱,又兼家學淵源,但入門與上手的速度,比起面前這個孩子來,仍是遠遠不如。

此念一生,原本因着宋域沉的複雜身世而生出的礙眼堵心之感,不覺淡了許多,連帶言語舉止也比初時溫和親切多了。

宋域沉直覺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辛夫子最開始時似乎有些疏遠敷衍,現在卻大不一樣,看着他時,目光中的贊賞與期望,讓他興奮又驕傲。

這樣的變化,讓宋域沉很快與辛夫子親近起來。

正月裏宋域沉去給辛夫子拜年時,帶了兩瓶好酒來,陪着辛夫子吃了一頓飯。

辛夫子喝得有點兒高了,拿筷子敲着酒杯,低聲哼唱,反反複複,都是“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一句。

宋域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辛夫子看看面前這不識愁滋味的小小孩童,良久,怆然嘆道:“雖然是衣冠成糞土,士子多為奴,比起五胡亂華時候,總算還可以活下來,不至于被胡人掠為口糧、視同豬羊一般宰殺屠割。你說我還有什麽可抱怨的?人心不足,人心不足!”

然而他一拍桌子,又開始低唱那一句話。唱到後來,閉緊了雙眼,淚水潸潸而下。

宋域沉不知所措地叫了一聲“辛夫子”。

辛夫子沒有睜開眼,只揮手令宋域沉自去。

出了房門,宋域沉忽然發現,賬房幾位夫子的住處,是和将軍府屬下的工匠們在一塊的。

他記得士農工商的排序。歷朝歷代的士子,從來都是高高在上,幾時與這些卑微的工匠平起平坐過?

可是他也知道,賬房裏的幾位士子,都是昭文從将軍府的奴隸中挑出來的。

淪為奴隸的士子,不在少數,卻只有極少的幸運者,能夠重新過上與筆墨打交道的日子。

烏朗賽音圖提起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讀書人,向來十分鄙視,覺得他們還不如工匠有用。要不是昭文堅持要找幾個幫手來記賬算賬,這些人如今只怕還在皮鞭之下服苦役。

而烏朗賽音圖即使将他們從奴隸營中提了出來,卻仍舊安排在工匠的住處,只怕還覺得是擡舉了他們。

辛夫子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才心情不好嗎?

宋域沉這樣猜測着,但是又隐約覺得,辛夫子借酒澆愁的原因,并不這麽簡單,背後隐藏的東西,太過沉重,讓他有些害怕,不敢伸手去觸碰。

這一次失态之後,辛夫子對宋域沉的态度,變得有些難以捉摸,有時冷淡疏遠,有時又和藹熱切,忽冷忽熱,忽遠忽近,飄忽不定。

也許辛夫子自己也難以把握應該如何對待面前這個孩子。他是那個野蠻胡人的兒子,可也是昭文縣主的兒子,更是自己平生僅見的生有夙慧、天資超群、很可能會成算學大家的好苗子。

宋域沉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變化。不過,他不再在昭文面前經常提起辛夫子了。

這個冬天,除了辛夫子的反複無常讓宋域沉覺得困惑而且忿忿不平之外,其他一切,似乎都很順利。辛夫子态度有問題,但是于算學一道,絲毫不肯馬虎,宋域沉覺得自己在他的嚴格督導之下,大有長進;養在別院裏的兩只小老虎,越來越勇猛善戰、聰明靈活,附近山林裏的大小走獸,被它們禍害個遍,現在都是聞風而逃;兩頭活潑又勇武的小老虎,為他贏得了烏朗賽音圖毫不吝惜的誇獎,那格爾因此收斂了許多,昭文院裏的人,日子也好過了很多,整個小院的氣氛,重新變得溫暖輕快。

所以,這個冬天,宋域沉過得很是快活。

快活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之間,又是清明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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