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卷二:宣城又見杜鵑花(六)

一個月後,昭文母子下得山來,昭文也還罷了,宋域沉看起來卻與往日有些不同,只是一時之間,衆人也說不出有哪兒不同,而且在他們看來,宋域沉原本就不同尋常,将軍府裏,私下裏已經有傳言說,小公子來歷不凡,只怕是哪一位大有佛緣的高人轉世,所以才天生便知道如何馴獸。因此,便是看出了什麽變化,衆人也只當是佛緣更深了一層,萬萬想不到真正的緣由。

然而将軍府中,還有另外一種傳言:昭文夫人生的那個兒子,只怕是什麽鬼怪轉世,所以天生便和畜生道投緣。

這兩種流言,都被人有意無意地傳到了昭文這裏。

侍女和嬷嬷憤憤不平,昭文則滿心憂慮。

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兒子不同于尋常人,最初曾為此驕傲,慢慢地為此擔憂,現在更生了恐懼。流言猛于虎。無論是贊嘆的流言還是惡毒的流言,最終都會将自己小心翼翼抱在懷裏長大的孩子,舉到一個世人矚目的位置,招來無數的明刀暗箭。

可是她已經沒有辦法将阿沉正在伸展開來的翅膀重新收束起來,只能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地誦讀《金剛經》,祈禱佛祖庇佑她的孩子平安無事。

別有心思、向來關注宋域沉的變化的烏朗賽音圖,此時恰恰正在辦一件要緊的大事——清明時在陵園外被毒蜂蟄死的那些部衆,不能白死,烏朗賽音圖不能直接緝拿東海使臣,不過可以做的事情,仍然很多,譬如說,以撫恤部衆為由,加了一成稅銀;以緝拿盜賊為由,派兵大搜,宣州城內城外那些素有勇武之名者,稍有反抗之舉,便被當場斬殺,家小原本也要被屠殺的,只是因為昭文事先提醒了烏朗賽音圖,若是殺人太多,無人耕地紡織,稅銀與糧草必定不足,因此烏朗賽音圖下令只将這些人的家小盡數捕為苦役奴隸。

一時之間,宣州城內城外,黑雲籠罩,一片慘淡。

但是與此同時,也不斷有稅吏和落單的蒙古士兵被殺。

殺戮與報複,報複與殺戮,往複循環,愈演愈烈,在宋域沉意識到正在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已是滿城血風腥雨,昭文的眼底出現了深深的青圈,嘴唇焦幹,不再放宋域沉走出那個小院,只要一刻不見他,便會焦慮不安地四處尋找。

這一番殺戮,終于釀成了一次席卷三十七鄉的民變,烏朗賽音圖出動了兩個千人隊,打算将這三十七鄉屠戮一空,不過對方的為首者頗有謀略,早已将老弱送走,只留下青壯,退入山中,憑險據守,山中地勢崎岖,騎兵無用武之地,弓箭亦被密林層層阻礙,烏朗賽音圖最後還是利用那七名重金召來的漢人高手,攀上懸崖,從背後擊殺了幾個為首者,然後才能趁對方陣營大亂之際,一舉攻下那座臨時築就的堡壘,将未能及時逃走的兩百餘人,盡數殺死,砍下頭顱帶了回來,挂在宣州殘破的城牆上示衆。

而那兩個千人隊,也損失了兩百餘人。

烏朗賽音圖不免心疼。這些人都是跟随他征戰多年的精銳,如今卻折損在一群鄉民的叛亂之中;而且,若不是利用了那七個漢人,自己的損失,還會更重。

他開始明白,為什麽大汗要重用張弘範這樣的漢臣。

為大汗建立水師、一路追擊宋軍至崖山之下、最終滅宋的人,不是大汗麾下那些英勇無敵的蒙古将領,而是熟知宋人底細的張弘範。

或許他應該召募更多像張弘範這樣的人來為自己效力,而不是折損本來人數就比漢人少得太多的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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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那七個漢人為開端,烏朗賽音圖在将軍府中建立了一個全由漢人組成的秘營,并且将新增的一成稅銀,盡數用在了這個秘營之中。

這件事情,自然會讓主管賬房的昭文看得清清楚楚。

昭文明白烏朗賽音圖在做什麽,也正因為明白,她的心情,尤為複雜。

這個來自草原的野蠻人,正在一步步撿起他原本瞧不起的漢人的東西,将它們變為他的利劍。

宣州城重新恢複了平靜,只是這平靜之中,有着太多不能言說的恐懼和憤怒。

被關了三個月、早已憋悶得難受的宋域沉,迫不及待地要跑出城去,烏朗賽音圖給他加派了兩個十人隊,這才放他出城。

時當金秋,清晨時分已有幾分涼意。街道上行人寥寥,這些日子以來,大多數人家,不到日頭高升、街面熱鬧之際,都不敢開門出來行走。

急驟的馬蹄聲踏破了宣州城的寧靜。行人老遠便躲了開去,街道兩旁的人家,在門縫後悄悄張望,憂心忡忡,不知道又是哪些人家要遭殃了,暗自祈禱千萬不要在自己家門前停下。及至看清楚了,如釋重負的同時,又低低地“呸”了一聲。

經過這一場屠戮之後,昭文生下的這個胡虜的兒子,不但是他們眼中的恥辱,更是他們眼中的仇恨。

當初烏朗賽音圖送給宋域沉的小馬,本就神駿,經過一年多的時間,長大不少,宋域沉又在将軍府中憋了三個月,如今在空曠的街道上放開四蹄奔馳起來,不免甚是快意。因此,對門縫後的敵意,過了好一會,才有所察覺。

他那興奮飛揚的心情,難免有些低落了。

将軍府中很多人都不喜歡他,無論走到何處,都會感覺到帶着敵意和鄙夷的目光。

而這些門縫後的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憤怒與仇恨,那種明顯的敵意,令得他身邊的四十名衛士不覺都提高了警惕。

不過,一直到出城之際,都平平安安。

宣州城殘破的城牆已經在望。當年蒙古軍隊破城之後,不喜城牆阻隔馬隊,便任由這城牆荒頹,不曾修複。因此,城門形同虛設,常年不關。城牆的毀壞之處,不少牆磚被宣州人取去修建房屋,倒是清出了好些通道來。

那兩百餘個人頭,分別挂在四道城門之上。時日未久,血跡斑斑,猙獰可怖。

宋域沉雖然知道有這麽一回事,但是親眼看到,仍是錯愕震驚得臉色蒼白,惡心欲嘔,卻還是勒住了馬,強迫自己直視城門上的人頭。

他心中很清楚,若是自己策馬逃走、不敢去看這番血淋淋的景象,烏朗賽音圖馬上便會知道,然後對他失望冷淡。

然而這樣的血腥,終究不是他喜歡看到的景象,所以,宋域沉策馬穿過城門洞時,動作僵硬,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覺得自己如果聞不見那秋風中的血腥之氣,那血腥之氣也就如同并不存在一般。

城門洞的另一頭,十幾個正進城的行人,聽到馬蹄聲時便已經閃到一邊,只餘下一個舉着算卦幡子的瘸子,行動不便,耳朵似乎又有點兒聾,其他人一閃開,便将這瘸子單獨留在了路中間,正當着城門洞。

前頭開路的兩名衛士,二話不說,揚起馬鞭便抽了下去,那個瘸子“哎喲”一聲,趕緊将算卦長幡橫過來遮在自己頭上,兩名衛士何曾将這輕飄飄的布幡放在眼裏?照抽不誤。但是馬鞭一挨着布幡,他們便知道大事不妙,那布幡看似輕薄,鞭子抽上去,竟似毫不着力一般,滑溜溜軟綿綿,還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帶得他們整個人都向前傾倒下去。

緊跟在後的四名衛士,一見同伴落馬,立時抽出長矛刺了過去。

那個瘸子——哦,現在已經不瘸了——身子左右搖晃,自四枝長矛之間穿了過來,布幡探出,輕飄飄的長布和幡上的布帶,遮擋了他們的視線,只這一錯眼間,幾人相繼覺得喉頭一涼,已被挑着布幡的竹竿尖頭刺中,随即翻身落馬。

城門洞幽深狹窄,後面的衛士一時之間沖不過來,宋域沉獨自對上了這個動作敏捷出手狠辣的假瘸子。

布幡輕搖,竹竿毫不遲疑地直奔他的咽喉而來。

身後的兩名衛士,急沖過來想要救他,但是其中一人似是馬失前蹄,反倒将同伴連人帶馬撞到了城牆上,堵住了後面其他人的去路。

而竹竿看看已到面前。

宋域沉只覺得喉頭發緊,全身緊繃。他從來沒有離死亡這麽近。迎面而來、尚且帶着血跡的竹竿頭,一瞬間似乎放大了數倍,他甚至可以将那些毛刺看得清清楚楚。

腦中轟然一聲,宋域沉完全是下意識地向左側一偏,無比利落地滾下了馬,同時高聲叫道:“放箭!”

竹竿刺空,向上一挑,撥開最先射來的幾枝箭,迅即收回,那個假瘸子随即将身子伏低,竹竿穿過馬腿之間的空隙,再一次刺向宋域沉。

前方是殺氣騰騰的竹竿,後方是數十匹馬。

宋域沉想也不想便急急地滾向後方,馬蹄錯落之間,竹竿再也無法刺中他。

一名衛士揮出長繩,将堪堪要被一匹受驚亂跳的戰馬踏在蹄下的宋域沉,及時套住,拖到了自己鞍上。

那個假瘸子,已經趁着這一片混亂,逃之夭夭。

負責領隊的那名十夫長,震怒之下,下令将城門洞內外的所有人,一律以刺客嫌疑斬殺,砍下人頭挂在城門上,以表警示。

整整三十個還滴着血的人頭,讓宋域沉臉色變得蒼白,衛士遞過壓驚的淡酒,但是他的咽喉仿佛被什麽堵住了一般,連吞咽時都覺得疼痛。

他似乎有些明白,那些敵意從何而來,為什麽會有人來刺殺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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