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卷二:萬裏浮雲陰且晴(三)
轉眼年底将到,那個包稅商伊失裏又帶着一幫賬房先生,到将軍府中來對賬了。
這一次宋域沉要求辛夫子帶上自己一道去。他聽說波斯算學自成一體,與中土相比,各有千秋,因此想要見識一下。
這一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一些,伊失裏財大氣粗,随行的五名賬房,個個身着狐裘,伊失裏身上的狐裘,更是雪白得沒有一絲雜色。他給昭文準備的禮物,是一張虎皮褥子,滿臉堆笑地說道,昭文夫人身體柔弱,天氣這般寒冷,可得好好保養才是,正巧前日有人給他送了這張虎皮褥子,虎皮溫熱,正宜昭文夫人日常起居,這番敬意,還請夫人不要推辭。
昭文謝過伊失裏之後,示意侍女将虎皮褥子鋪到坐榻上。這兩年她漸漸覺得精神有些不濟、身子也不如以前了,這些日子氣候酷寒,更是渾身不自在,因此不能不暗自警惕,阿沉年紀還小,自己若是病倒,豈不是将阿沉獨自留在了這虎狼之地?
所以她要好好照顧自己。
坐下之後,又招手讓宋域沉也過來一道坐。
對賬開始,宋域沉安安靜靜地呆在一旁,翻看伊失裏帶來的、已經對完的一本賬冊。辛夫子對波斯算學略知一二,昨天教了他一點兒東西,他将辛夫子教的東西、面前這本賬冊以及與之相對應的将軍府的那本賬冊對照着翻看,伊失裏的賬房當他是幼兒好奇胡鬧,只留心着不讓他将賬冊弄髒弄壞,便由得他去翻看。
細細翻了三遍,倒也粗粗看出了一些門道。心中高興,宋域沉将賬冊一丢,翻身便在虎皮褥子上打了個滾,滾完了之後才意識到這不是在自己房中,他失态了,臉上不覺一紅,趕快坐端正了。
不過方才翻滾的時候,似乎看到了一點眼熟的東西。
是什麽東西讓自己覺得眼熟?
這個念頭,在宋域沉心中一掠即過,随即抛到了腦後,專心關注眼前的對賬。
對了三天賬,再次與辛夫子讨論起波斯算學來,只覺豁然開朗。
所以回到小院時,宋域沉心情極好,主動撲到了昭文懷中,向昭文撒嬌,要請一個通曉波斯文的夫子來教他。昭文拗不過他,只得答應下來,暗自盤算着要削減哪一項功課的時間,好擠出阿沉學波斯文的空檔來。
宋域沉心滿意足地爬起來,目光掠過虎皮褥子,忽然怔住了。
這張褥子,是由兩張虎皮拼起來的,只是,這兩張虎皮的紋路顏色為什麽這樣眼熟、其中一張虎皮的腹部還有一塊更眼熟的褐色斑紋?!
宋域沉渾身哆嗦起來,昭文詫異地撫着他的頭問:“阿沉,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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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域沉使勁推開昭文,将虎皮抱了起來,仔細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每檢查一遍,都更絕望一分,終究憤怒地尖叫起來:“我要殺了他們!”
昭文吃驚地想要捂住宋域沉的嘴:“阿沉,你怎麽能這樣——”她不知該如何形容此刻的阿沉,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的恐慌。
宋域沉一扭頭躲開她的手,飛快地跑了出去,大叫道:“同古拉噶!同古拉噶!我要出城!”
同古拉噶應聲出現在院門外,領命前去準備。
昭文追了出來。時已近午,她想讓宋域沉用過中飯之後再出城。但是宋域沉咬牙切齒地一定不肯答應,看看同古拉噶還得一點兒時間才會過來,他返身去抱那張虎皮褥子,打算帶着一道出城。
虎皮長大厚重,宋域沉身量不足,雙臂短小,怎麽抱得過來?換了幾個姿勢,也不過拖着走而已。昭文見他兩眼通紅的執拗模樣,想了一想,恍然大悟,小心地問道:“阿沉,莫不是你養的那兩只小虎——”
宋域沉拼命忍住眼淚,狠狠地叫道:“我要殺了他們,屠光周圍二十裏!”
他還記得,當日烏朗賽音圖死了九個部衆,就屠了周圍九裏的村落;他放養小老虎那片山林,人煙稀少,只屠周圍兩裏,說不定一個人都沒有,根本不能起到殺雞儆猴的作用,那麽他就屠二十裏給他們看看!
昭文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的阿沉,什麽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了?
同古拉噶在院門外禀報道已經準備停當、随時可以出發。宋域沉拖着虎皮就要跑出去,卻被昭文死死抱住。
她絕不能讓阿沉去學那些野蠻人屠城!
昭文用力将宋域沉按在自己懷裏,輕聲說道:“阿沉,你先靜一靜,聽姆媽說。你這樣魯莽地跑過去,怎麽能找到真正的兇手?”
宋域沉使勁踢騰了好一會,也掙不脫拼盡全力的昭文,勁頭兒過了,心氣略平,靠在昭文懷裏,嘴上雖然還在念叨着要砍要殺的,身子卻已軟了下來,眼淚再也止不住。
昭文一邊給他拭去淚水,一邊輕輕說道:“伊失裏既然說這虎皮是有人送他的,咱們就得先問清楚,是什麽人、什麽時候送的,然後再順着這條線,一路查下去,一定可以查個水落石出的。”
宋域沉靜了片刻,說道:“姆媽,你去幫我問伊失裏,我去山裏看一看。他們一定會留下痕跡的。”
兩頭小虎聰明得很,怎麽可能讓人輕易殺死,而且還殺得不損絲毫虎皮?
他仔細檢查過,虎皮上惟一的傷痕,是在眼睛上。射殺它們的箭,正是從一只眼進去,另一只眼出去。
他不相信這是烏朗賽音圖親自出手射殺的。
所以,他一定要親眼看看,弄清楚小虎究竟是怎麽被圍住的——如果沒有被圍住,哪怕是神射手,也不能在密林之中射殺它們。
他在昭文的衣袖上擦幹淨臉,仰起頭一臉嚴肅地道:“姆媽,我答應你,沒有查清楚之前,我不殺人。”
他将決人生死的話語,說得如此流利自然、輕而易舉,昭文的臉色不由變得慘白,絕望地意識到,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阿沉已經變得越來越像那些野蠻的胡虜一樣殘暴冷血了。
生于荊棘叢中、虎狼之地,她的阿沉,若是不變,就不能生存下去。
可若是變成這個樣子,小小年紀便造下殺孽,這又叫她如何能夠安心?
來世或許缥缈不可知,殺孽或許可以讓她來一身承擔。
然而,善泳者終将溺于水。
她只希望阿沉這一生能夠平安喜樂,但殺端一開,雙手染血,又如何能夠平安喜樂?
時近年關,天氣又冷,因此,出了宣州城,路上便寂無行人,宋域沉一行人放馬急馳,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望見了那個莊園和莊園後的山林。
同古拉噶有些擔憂地看看身邊的宋域沉。宋域沉緊繃着臉,兩眼仍是微微發紅。那張虎皮褥子就擱在身前,堆積起來,幾乎将他整個人淹沒。
也就在這時,同古拉噶突然聽到了迎面而來的箭枝破空之聲,來不及多想,立即縱身将宋域沉撲下了鞍。
箭枝是從莊園的門樓上射過來的。居高臨下,弓重箭長,速度又快,雖然似乎只有兩三個人,卻壓得他們這一行人無還手之力,轉眼之間,已被射倒十餘名衛士,竟是箭無虛發!
同古拉噶和宋域沉的坐騎都在照面之間便被射殺,同古拉噶将宋域沉按在倒伏的馬兒後面,自己抽出長刀立在一旁警戒,同時喝令餘下的衛士四下散開,盡快脫離對方的射程。待到門樓上射過三輪、弓箭手稍作休息之際,同古拉噶拖着宋域沉迅速後退,看看已經退到射程之外,門樓上驀地飛來連珠三箭,倏忽已到面前!
同古拉噶揮刀劈落了第一枝箭,第二枝射中了他的左胸,第三枝箭則直奔宋域沉頭部而來。同古拉噶原本是用左手拖着宋域沉的,左胸中箭後,手上失力,宋域沉失了平衡,一個踉跄,幾乎摔倒,剛要掙紮着站起,忽覺心中一寒,不假思索地順勢仆倒在地,箭枝從他頭頂飛過,堪堪插在他身後的草地上,入土三分,尾羽尤自顫動不止。
同古拉噶已經倒了下去。
宋域沉獨自暴露在對方那名神射手的射程之內。那個人方才沒有出手,為的便是将他誘入到足夠近的地方。
三箭之後,稍稍停一停,又是三箭。
只是,箭枝剛要離手,遠遠望去,伏在地上的那個小小幼童,忽然縱身躍起,厚重的虎皮褥子竟然被他奮力展了開來,遮住了射手的視線。門樓上的射手不得不等了一會,其實也就是虎皮從揚起到落下這麽一眨眼的時間。
但就在這一眨眼間,宋域沉已經如同一頭小鹿般蹿出了數丈之遠。
射手倉促之間略略擡手,箭枝離弦,成扇面散開,無論宋域沉向左還是向右閃避,都會被箭枝射中——當然,射手不以為這麽小的孩子能夠聽懂腦後的風聲、察覺到正對着他後心的那一箭,然後及時作出閃避的動作。
箭枝逼近時,宋域沉突然向前撲倒,箭枝再一次從他頭頂飛了過去。
門樓上的另外兩名射手詫異地吹了聲口哨,而那神射手則狠狠地咒罵了一聲,再次抽出三枝箭來。
宋域沉并不是從原地爬起,而是就地打了個滾,順勢站起,還借了這一滾之力,又向前蹿出不短的一段距離,而且這一回他跑得忽左忽右,忽快忽慢,仿佛腦後還長了一雙千裏目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門樓上這名神射手瞄準的方位,及時調整自己的位置。
轉眼間他已經跑出了射程。
門樓上的三名射手面面相觑。那名神射手收起弓箭,示意另兩人跟着他立刻離開此地。
臨走之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遠處那個孩子,已經轉過身來,喘息初定,神情嚴肅,忽而擡頭迎上了他的視線。
雖然隔了這麽遠,那名神射手仍是覺得心頭震動了一下,停了一停,方才轉身離開。
宋域沉立刻命令兩名衛士先行回城報信并搬援兵,幸餘的衛士檢查死傷者,重傷無救的當場給了一刀,死亡者暫且留在此地,其他人只要能爬起來就都騎馬回城,惟有左胸中箭、奄奄一息的同古拉噶,宋域沉命令兩名衛士用繩網将他架在兩騎之間,一道回城。
這一次他們撒了十名哨探出去——來的時候,總以為四十名衛士足以砍殺任何不懷好意的刺客,兼之這一路上地勢開闊,視線所及,均在他們的弓箭的射程之內,是以連哨探都懶得放。
餘下的衛士都默不作聲,看着宋域沉時,一個個都神情古怪。
連同古拉噶都在照面之間便被那名神射手放倒,偏偏年幼的小公子毫發無傷,閃避箭枝的動作,靈活敏捷得不但不像孩子,甚至不像……
聯想到将軍府中各種各樣的詭異傳言,他們不敢再猜測下去了。
無論是鬼是神,小公子只怕都大有來歷大有神通。
回到府中,昭文剛剛将伊失裏的管家打發走,讓那管家去查問虎皮的來歷去了。聽了衛士的禀報,大驚失色,明明知道宋域沉毫發無傷,仍是緊緊抱着他不敢放手。她無法想像,如果阿沉這一次沒有躲過去又會怎樣。
宋域沉伏在昭文懷裏,一聲不吭。
他沒有再喊打喊殺,昭文反而覺得心中不太踏實。
也許阿沉心裏正盤算着什麽更可怕的計劃。
她或許應該阻止阿沉,不要讓阿沉在那殺戮之中越陷越深。
可是,如果這一切要用阿沉的性命來換,她寧可看着阿沉雙手染血,所有罪孽,都由她一人來承擔。
宋域沉只在昭文懷裏呆了一會,便爬了起來,叫上兩名衛士,親自拎了一枝雪參,去看望正在醫房中治療箭傷的同古拉噶。
同古拉噶反應很快,運氣也不錯,及時晃了一下身子,是以箭枝沒有射中心髒;又因為射手力氣太大,箭枝幾乎是透胸而過,箭頭也沒有卡在身體內;加之他體魄強健,郎中奉了烏朗賽音圖的命令,用的都是上好傷藥,是以宋域沉來看望他時,箭枝已經拔出,傷口已經裹好,人也清醒過來了。
宋域沉當時那不可思議的爆發,早被生還的衛士有聲有色地給大家說了一遍,是以他走進醫房時,房中立時安靜下來,投在他身上的視線,或驚或懼,複雜得很,只不過沒有人膽敢上前來探問個究竟。
而因為這個緣故,他在同古拉噶的榻前站定時,同古拉噶的心情,也是複雜得很。
宋域沉一本正經地謝過同古拉噶的救護之功,向郎中問了傷勢病情,将帶來的雪參,着醫僮切成薄片,每個傷者都含了一片,餘下的則吩咐郎中盡數留給同古拉噶,表示自己非常希望同古拉噶早日康複、重新負責他的日常安全。
宋域沉的這番作派,衆人看了眼熟得很,有機靈的早已看出來,宋域沉此舉,卻是将烏朗賽音圖駕馭部衆的那一套手段,學了個五六成像。
同古拉噶慚愧地推辭道,自己其實沒做什麽,全是小公子天生機敏,長生天護佑,方才平安脫險。
這是他的真心話。中了一箭之後,他很清楚那個神射手的可怕。
小公子居然能夠逃過對方的三輪七箭,這可不是“運氣”一詞可以解釋的。
臨走之際,宋域沉忽而俯身将一串佛珠放在同古拉噶的頭邊,小聲問道:“那個神射手,多半正是射死我的老虎的人。他是不是與哲別同族的別速部人?”
別速部世代盛産好射手,成吉思汗的大将哲別,便是其中佼佼者。
同古拉噶錯愕地道:“也有可能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
他們對視一眼。同古拉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臉色大變。
無論是別速部的射手還是另外哪一部的射雕者,都不是江東漢人能夠指使得動的。惟一的解釋是:那名神射手,是某個蒙古貴族請來刺殺宋域沉的。
至于是哪一個蒙古貴族——他的身份,已經呼之欲出。
宋域沉直起身來,垂下眼簾,輕輕說道:“你好好養傷,我已向佛祖祈請,一定會保佑你平安康複的。”
這一番話,已經沒有了初時的客套,反而多了一些隐約的、不自覺的信任和盼望。
只要不是烏朗賽音圖想殺自己,同古拉噶就是可以信賴的好護衛。這一點宋域沉很清楚。
同古拉噶對上宋域沉的目光,鄭重地答道:“小公子盡管放心。我會盡快回來效力。”
目送宋域沉離去,小小的背影,似乎藏着無限心事,同古拉噶不覺暗自嘆了一聲。
這樣的事情,各個王公大将家中,可是見得多了。
昭文夫人終究是宋女,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兒子,逼得小公子不能不獨自站出來面對這一切。相比之下,有大夫人庇護的那格爾,處境可要好得太多。
其實小公子雖是幼子,昭文夫人的身份,卻決定了他不可能繼任宣州将軍一職,将軍偏偏總要做出十分看重小公子的模樣,引得那格爾頻頻派人出手行刺,幾次将小公子置于生死險地之中——
同古拉噶可以肯定,那格爾絕不止行刺這一回。
真不知将軍究竟想要做什麽。
同古拉噶只能對自己說:他會拼命保護小公子的。
至于其他,便是他不能問甚至不能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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