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卷三:白骨如山鳥驚飛(五)

宋域沉被帶入觀後的密室,仔細洗剝幹淨,連指縫中都細細刷洗了,惟恐藏有□□——喬槐被喬空山收入麾下也有幾年了,即使常年守在萬州,難得跟随喬空山身邊,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喬空山的手段,不能不小心提防。

洗刷之後,喬槐取了一件夾金絲的厚布道袍,将宋域沉雙手束在袖內,牢牢縛住,又不至于傷了手臂,腿上也如法炮制,此時藥性漸解,宋域沉可以開口說話了,出乎喬槐意料的是,第一句話,并不是問他為何背叛,卻是問他:“指環上是什麽藥?”

喬槐吃驚過後,覺得面前這小小少年已是籠中鳥俎上肉,沒什麽好忌諱的,當下答道:“是觀主從大都得來的宮中秘藥。”

難怪得藥性這般陌生,又這般迅猛。

宋域沉第二個問題,問的仍然不是喬槐所猜想的:“喬柏和喬桅呢?”

喬槐的目光閃動了一下:“當然是在那匹馬呆的地方。”

那道深谷,不知埋葬了多少屍骨。

宋域沉默然一會,追問道:“觀主想做什麽?”

喬槐搖頭:“我只管抓人。”

宋域沉終于問了出來:“你是喬家仆役,為何替觀主辦事?”

喬槐冷笑:“我在喬家,只是一名仆役;為觀主辦事,卻能夠飛黃騰達,傻子才繼續呆在喬家為奴為仆!”

宋域沉一怔:“只憑你抓住我就能夠飛黃騰達?”

喬槐道:“觀主每次入京,都可以直接觐見大汗,只要他在大汗面前說一句話,我為何不能青雲直上?”

聯系到喬槐誘捕他時掏出的江陵将軍府的令牌,以及指環上的秘藥,宋域沉覺得,喬槐這番話只怕并非空穴來風,重樓子的确與大都關系匪淺。

這麽說,重樓子抓他,其實與大都有關?

這個推測,讓宋域沉心中不覺緊縮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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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槐離開時,宋域沉已經被四條同樣夾金絲的厚布繩纏腰縛在了密室當中,他可以稍稍走動一下,但無論朝哪個方向,都不能走出五步以外。密室中沒有桌椅,不過地上鋪了厚密的夾棉布墊,以防他磕碰到哪兒。

這樣小心翼翼,惟恐弄傷了他……再聯想到重樓子特意送他波斯秘藥祛除身上疤痕,還有那精心搭配的清淡飲食……宋域沉不能不懷疑,仙游觀是否在暗中替大都的權貴搜羅娈童。

他抿緊了嘴。

若果真如此,一旦脫身,他必定要讓重樓子生不如死!

四角懸挂的明珠,珠光柔和,卻将密室的每個角落都照得分明。大約每過半個時辰,喬槐便會在窗口處張望一回,以便确認宋域沉安然無恙。與鐵門相對石壁上,又開了一扇小窗,窗外似乎便是深谷,風聲呼嘯,清晰可聞,時時有雲霧之氣自鐵栅外滲入,因此密室中氣息頗為清新。

宋域沉斜卧在布墊上,雙袖掩面,閉目靜聽窗外風聲鳥聲,同時催動體內那股剛勇灼熱的氣流,将未化盡的兇猛藥性,徐徐吸納,慢慢推入六道陽經之中,氣血循環,熱流往複,三個小周天下來,藥力盡行化為了內息。

喬槐只以為,喬空山和他的弟子不過是擅長用毒殺人而已,除掉了宋域沉身上的所有藥物,便如同拔掉了猛虎的爪牙,可以就此高枕無憂了,卻永遠也想象不到,天下藥物,盡可成毒;天下毒物,絕不止于傷人殺人這一個用途。

期間喬槐進來送了一次飯,卻不是尋常米飯菜蔬,而是一碗松花糊,一杯松針茶。白瓷大碗上題了一首蘇東坡詩:

一斤松花不可少,八兩蒲黃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錢,兩斤白蜜一起搗,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

宋域沉一眼掃過去,臉色便是微微一變,他若行動方便,只怕立時便要将整個碗給砸掉。

但是目光觸到那杯松針茶時,心思又是一變。

《神農本草經》雲:松為仙人之食物。

《千金方》雲:松葉令人不老。

重樓子所居的庭院中,立着一尊承接仙露的銅人……

他似乎抓住了一點什麽。

當天晚上,喬槐算着秘藥的藥性将過,于是在他的飲食之中,加了能夠讓人全身無力的一味藥。

藥性陰寒,宋域沉用了大半個時辰,才将藥力化入到六道陰經之中。

整整三天,飲食起居,喬槐都照顧得十分周到,當然,每晚的軟筋散,也從不會忘記;看着他時,簡直就像是在看聚寶盆搖錢樹,神情熱切,滿是盤算。

重樓子每天都會在小窗外悄悄地觀察一番,對于宋域沉的鎮定,甚是贊賞,轉頭來頻頻嘆息:“可惜了,可惜了。若不是千軍易得,一将難求……”

喬槐将這一天的大小事宜,一一禀報,一邊暗自嘀咕,這件事辦得神不知鬼不覺,江陵府中,人人都知道仙游觀好生生地将宋域沉送上了船,然後在半道上被蒙古人截走,就算喬空山有飛天之術,從千裏外及時趕來,又怎麽能找到這密室之中?觀主也太小心了一點兒。

送走重樓子,喬槐忽地想起一事:昨天夜裏,似乎烏鴉吵得很厲害,還有幾只撞到了密室小窗的鐵栅欄上,要不要禀報觀主知曉?

不過,深谷中那麽多鴉群,吵鬧一點兒也是正常的吧?

這麽想着,喬槐便将那不吉利的烏鴉抛到了腦後。

第四天清晨,喬槐給宋域沉喂了一枚入口即化的丸藥,藥一入口,宋域沉便覺不好,趕緊趁着神智清醒的一刻,立刻催動身體內溫暖如春水的那一股氣流,挾裹着醇厚芳香有如美酒、令人迷醉恍惚的藥力,散入全身,面上卻作出迷蒙神色來,行動也遲緩起來。

喬槐滿意地解開纏在他腰間的布帶,但仍是不放他手腳自由,挾起他出了密室。

地道曲曲折折,盤旋向上,走了良久,終于到了地面。

面前是一座幽深空曠的大殿,當中供着三清祖師像,祖師像前沒有香案,卻有一座碩大的煉丹爐,圍繞着當中最大的那個爐口,周圍另有七個稍小的爐口,爐火初燃,七名道僮各執蕉扇守在外圍的爐口前,另有七名道僮,立在大殿兩側的長案前,長案上擺滿各色藥物,以及一摞松木托盤、七個松木柄的長鐵夾,料想是用來向煉丹爐中投放藥物的。

煉丹爐前,左側是七名道士,每人手中都扣住了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這些男孩,或清秀或俊美或彪悍或淳樸,面相氣質,各不相同,但臉上都帶着那種迷離恍惚的神情,癡笑着不知身在何處。

獨獨宋域沉被帶到了右側,輕輕放在一張圈椅中。

站在右側的重樓子轉過身打量着他,滿面笑容,眉飛意揚,顯見得夙願将償,得意萬分。

站在重樓子身邊的那名蒙古将領,也轉過身來,驚訝又贊賞地打量了宋域沉一會,然後說了一句話:“這就是那味主藥?”

喬槐的蒙古話并不太好,因此沒能聽明白。

宋域沉的心急跳了一下。

果然如此。

對面七個資質各異但很明顯皆是元氣充沛不同尋常的男孩,加上自己,正好是君臣佐使樣樣齊全的一味長生藥!

難怪得喬槐吹噓說重樓子可以在大汗面前說得上話。

歷代帝王,有幾個不渴求長生不老?

跟着喬空山這幾年,他已經見多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藥物,以人入藥,雖然驚世駭俗,卻并非從未見識過,故而此時此刻,他反倒有種塵埃落定的安心之感。

重樓子笑眯眯地用目光将宋域沉從頭到腳撫摸了一遍,那種神情,與喬空山撫摸最好的藥材時的神色一模一樣。

宋域沉仍是茫茫然對着虛空微笑,身體內的三股氣流,卻急轉起來,瞬息間周游全身,越轉越快,三遍之後,他微微張口,無聲之嘯,悄然而出。

韓迎曾經說過,飛鳥走獸,可以聽見人耳不能聽見的聲音。世人只見他舉手投足之間便能夠驅使猛獸,以為神跡,卻不知他馭獸之時,總會催動并調整內息,因地制宜因時制宜,以人耳不聞之聲與鳥□□談,安撫勸慰它們,引誘欺騙它們,或是威脅恐吓它們。

宋域沉沒能由韓迎口傳身授,但是韓迎給他的秘錄,已經十分詳細,足夠讓他悟到個中奧妙,并在反複試驗的過程之中,運用日益精妙。

試探了三個夜晚,他已經找到能夠引動此處鴉群的辦法。

時當盛夏,門窗大開,山風鼓蕩,鴉群驚起,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向大殿而來。守衛在殿外的蒙古士兵,驚恐地張弓亂射。重樓子急忙下令關閉門窗,但已遲了一步,只來得及關了一半窗戶,鴉群已經湧入殿中,撲面亂抓亂啄,一個躲閃不及的道僮,竟被啄去一只眼睛,失聲慘叫起來,驚得那些道僮道士,四面亂竄,惟恐自己便是下一個受害者,哪裏還敢冒着鴉群去關窗門殿門?

喬槐只驚慌了一瞬,便趕緊要去抱了宋域沉逃走。

然而一伸手卻抱了個空,宋域沉早已滑下了圈椅,蜷着身子滾向了大殿一角。

喬槐眼看到手的富貴要飛,急急趕過去時,宋域沉口中嘯聲忽地高起,鴉群仿佛被狂風吹動,瞬間偏向煉丹爐右側,淹沒了喬槐與重樓子等人。

宋域沉口中嘯聲不停,鴉群也如潮水一般洶湧不休。

整座煉丹大殿,都已被鴉群掩埋,眼看着四野裏烏鴉還在源源不斷地湧來,看看将要覆蓋整個仙游觀,目瞪口呆的觀中道士,總算驚醒過來,毛骨悚然之餘,不自禁地發一聲喊,急急向山下逃去。

山下村民,被這天降的異象驚得連連磕頭,只不知這等異象,是兇是吉,各自心中忐忑。

鴉群将仙游觀足足覆蓋了一天,直至夜幕降臨,方才陸續散去,留下滿觀死傷與遍地血腥,鴉群也死傷慘重,鳥屍幾乎鋪滿了地面。

宋域沉喘息稍定,便從最近的一扇窗翻出了煉丹大殿,尋到一柄已經出鞘的腰刀,迅速割開纏縛雙手的長袖,騰出手來,解了腳上捆縛,用布帶匆匆纏好雙足,從那些蒙古士兵身上搜了一柄短刀一囊清水兩袋肉脯縛在身上,稍一運氣,縱身勾住殿角飛檐,翻身上了殿頂。

勉強爬起來的兩名蒙古士兵,搖搖晃晃地拼盡全力張弓射箭,只是哪裏還看得見宋域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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