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卷八:一生惆悵為伊多(二)

為了修建宋域沉要求的這座道觀,宣州将軍府不但征調了大批石材木料以及江浙西路百餘名工匠,連歷年積蓄,也投入不少。負責調度安排各類物資的,是久違的辛夫子,宋域沉幼年時的算學先生。

宋域沉從昭文那裏得知,因為辛夫子和他掌管的帳房日漸重要,烏朗賽音圖賜給辛夫子一名蒙古女奴,已經替辛夫子生了一兒一女。

宋域沉很不恭敬地想,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辛夫子對他的态度,平和了許多?

辛夫子似是看得出他的腹诽,淡然說道:“有窮道長,昔日蘇武牧羊十九年,卧冰飲雪,志節不改,仍難免為胡婦生子,何況我等俗人?”

宋域沉微微怔了一怔,神情不覺凝定下來。

辛夫子這番話,以蘇武自比,他是否在暗示,即使低頭屈膝,也不會改了心志?

辛夫子這話一說,他身邊那個小小少年,立時臉色微變,低垂下眼簾,宋域沉眼角餘光,瞥見他捏緊了拳頭,随即放開,幾個呼吸之間,如此緊了又松,松了又緊,顯見得心神不寧,又不肯讓人發現。

宋域沉心中輕嘆了一聲。

這個少年,想必便是辛夫子的兒子了。據說辛夫子這個兒子,頗有算學天份,很早便跟在辛夫子身邊打下手了,今天也不例外地跟了過來;而辛夫子的女兒,也自幼便被他以閨秀之學訓誡教養,聽說完全看不出那個蒙古女奴的影子。可是,混種之子,在如今這樣的情勢之下,總是要面對很多有意或無意的風言風語甚至于明刀暗箭,就像幼年時的宋域沉一樣。即便是辛夫子自己,也會在無意之中,刺中兒子心中的梗節,讓他又一次意識到,他終究是胡婦之子。

沉吟之間,宋域沉不覺喟嘆道:“披發左衽,是為夷狄——”

那個少年,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但是辛夫子也嘆了一聲,緊接着宋域沉的話說了下去:“衣冦禮儀,是為華夏——小公子,當年是辛某心思狹隘了。”他撫着自家兒子的頭頂,“大郎,這句話你也要記住了。”

辛大郎的臉色已經好了許多,一臉嚴肅地重重點頭。

宋域沉暗自嘆息。他已經嗅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他已經足夠強大,可以不畏懼風雨,并且能夠庇護昭文以及她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但願在即将到來的風暴之中,如辛大郎這樣的孩童,能夠幸免于難。

即使有宣州将軍府全力操辦,一座能夠讓宋域沉滿意的道觀,要建起來,也還是需要時日的。金城之被賦予重任,要将這座占地三十餘畝、規模并不大的道觀,修建得渾然天成、固若金湯,外帶藏鋒蘊秀、蓄氣養生。金城之被這樣的重任砸得頭暈目眩、誠惶誠恐,不免要全力以赴,不但自己吃住都在工地上,兩名暗衛也被他當成信使,頻頻派回莫幹山,替他向專司建造的天工堂以及教他陣法的三叔父請教種種問題。白天裏督工,夜晚還得挑燈苦讀,将今日所見所聞,與強行背誦記憶下來的諸多鬼谷秘冊,以及宋域沉不知從哪兒弄來給他讀的各派典籍,相互映照,從中尋找出最适宜于這個道觀的路徑與陣法,再用筆醮着清水在石板上反複演練,以備來日施工。

那些工匠,看向金城之的目光,從最初的疑慮,漸漸變得敬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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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道高人就是得道高人,哪怕年紀再輕,也不是尋常人能夠相比的。

金城之此時只覺得萬分辛苦勞累,每日恨不能多出十二個時辰來。更讓他痛苦的是,宋域沉經常會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要求來,比如說,觀星臺的石梯可以是三十二級,暗含佛家三十二相之意也不錯,不一定非得要限定三十三級以代表三十三天;比如說,昭文所居的佛堂,不必特意與道觀的其他部分隔離開來,道觀清幽,很适宜讓昭文經常閑步養生;再比如說,那片小小的銀杏林,還是不要圈進佛堂裏了,留給道觀中的藥堂比較合适……

一個個計劃不停地提出又不停地推翻重來,金城之幾乎暴跳起來。

可是每次他向宋域沉訴苦時,宋域沉都會笑吟吟地表示,他絕對相信鬼谷嫡系弟子的能力和潛力,絕對相信金城之的天資和擔當,這個重任,非金城之莫屬。

金城之只好咬着牙繼續埋頭苦幹,一邊暗自發誓,他再也不要擔當第二回這樣的重任!

宋域沉住在宣州城舊有的一個名為三清觀的小道觀中,每日上午去查看正在修建的新道觀,下午則在三清觀附近的長春堂裏坐堂診病一個時辰,再到将軍府中看望昭文,對外則說是将軍府從外地請來為昭文夫人治病養身的方外高人——雖然曾經見過昭文的人,暗地裏都在猜疑他的真正身份,但至少沒有一個人膽敢公開質疑,更沒有人膽敢提起十餘年前墜崖而死的将軍府的小公子。

有些事情,人人知道,但沒有人敢說出來。

長春堂附近,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院,葉明珠就住在那兒,買了兩名仆婦照看,深居簡出,宋域沉會在離開将軍府返回三清觀時順道看望一下她,那個時候,暮色漸濃,行人稀少,比較好掩人耳目。

他不怕得罪鹽幫,但是在弄清楚揚州那邊現在的形勢之前,最好還是讓葉明珠隐藏起來。

葉明珠常常會顯得焦慮而又憂愁,心神恍惚,若有所思。

宋域沉覺得,也許她是擔心,名義上閉門清修的外祖父和母親,或許或有什麽不測。

然而內心深處,隐隐約約,又覺得事情似乎不是這麽簡單,尤其是,現在回想起來,葉明珠對他講述從揚州城逃出來的前因後果時,神情之間,頗有猶豫躊躇之處。

她隐瞞了某些事情。

宋域沉知道,人人都有不想對人言的秘密,仔細論起來,葉明珠與他,其實只是幼年時的那點相識之情,某些事情可能又有關鹽幫的機密,不肯對他明言,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原來所想的,要讓葉明珠陪在母親身邊的安排,卻是猶豫了。

倏忽已到六月末,昭文生辰将至,宋域沉一心想要為她尋一件可心的壽禮,早早便開始準備,尋到一尊尺許高的白玉蓮花觀音,派人專程送往普陀山,請了觀音道院的住持開光加持,正好趕在昭文生辰前送回來。

葉明珠閑居無事,精心編了三十六根絡子作壽禮。宋域沉一打開盒子便忍不住想笑,同時不免想起葉明珠送給幼年的他的乞福絡子,心中不覺軟了下來。

罷了,能夠優容,就暫且優容下去吧。

昭文笑道:“難為她這番心思了。我只當她這樣的姑娘,不懂女紅呢。”

宋域沉忍着笑意說道:“葉家姐姐的确不懂女紅,只會編絡子。”

昭文沒有接着這個話題說下去,心中卻有隐約的憂慮。

阿沉對那個葉姑娘,的确很好。只是,那個姑娘,畢竟名義上還是淮揚鹽幫的幫主夫人,而且正在被淮揚鹽幫追拿。

再說了,阿沉現在是仙壽觀的住持有窮。雖然說上頭沒有師父管束,想還俗就還俗,可看樣子阿沉似乎做道士做得很開心啊。

葉明珠的身份,并不适宜出現在将軍府中,因此壽筵當晚,她仍是獨居小院。

夜靜筵散,宋域沉經過那座小院,忽然覺得,這樣冷清孤寂的一個院落,倒有幾分與母親所住的那個小院有些相像,心念一動,不覺對那小院格外關注起來。

他耳力敏銳,此時夜深人靜,可以清清楚楚地聽到那兩名仆婦的呼吸之聲,葉明珠的房間卻是鴉靜無聲。宋域沉正想感慨葉明珠的功力大有長進,心中突地一跳,轉過頭與鷹奴對視一眼。

葉明珠不在房中!

宋域沉立時沉下了臉。

烏朗賽音圖的秘營,在宣州也算得是耳目通靈,鹽幫若真的找上門來,應該是瞞不過秘營的;而且,葉明珠自己也非易與之輩,稍有異常,她必會呼救,驚動宋域沉留在三清觀的仆役侍衛前來援手。

更何況,葉明珠手中,還有宋域沉留給她的防身迷香與淬毒□□;院牆上與牆根處纏繞的野蒺藜叢中,又放養了幾窩毒蠍,若有人不經過院門,想要越牆而入的話,很難逃過這些被訓練得格外敏感易怒的蠍子的毒鈎。

這樣的安排不能說不是周到,但是誰也防不了葉明珠自己跑出去!

幸好他為了防備葉明珠被人擄走,還留了一手,連葉明珠也沒有告訴,以免她知道此事後會漏出破綻。

宋域沉召喚了一只烏鴉。

自從在江陵仙游觀中召來鴉群、幫助他順利脫險之後,宋域沉便對這處處可見的不祥之鳥,有了濃厚的興趣,每至一地,總要仔細觀察□□當地的鴉群,慢慢發現,其實這不祥之鳥,比任何其它鳥兒都更聰明,難怪得女真人将它們奉為神鳥,也難怪得它們總是能夠及時發現種種不祥之事。

所以,每到一地,宋域沉都會挑出幾只特別聰明或者是特別樂意與他接近的烏鴉來,好好地馴養一番,給它們起名字,投食,聊天,有時還會召到手上來逗弄一番。

葉明珠的那個小院後頭,有一株老楝樹,樹上栖了一窩烏鴉。宋域沉在安排這個小院時,便看上了其中一只小巧機靈、剛剛成年的烏鴉,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小葉,調養了三天,讓它記住了葉明珠,然後再訓練它關注葉明珠的行蹤。

那只名叫小葉的烏鴉,被吵醒之後,嘎嘎抱怨了好一會才振翅飛來,在宋域沉手掌下搖頭擺尾地摩挲一陣,吞了一粒食丸,這才打起精神,引着宋域沉向城東方向行去,最後落在一家雜貨鋪的後院院牆上。

宋域沉又喂了它一粒食丸,放它離去,躍上院牆,陰沉着臉,打量着那個尚有燈光的房間。

那個房間中,隐約有說話聲傳來,一個正是葉明珠,另一人是個年輕男子。兩人似乎起了争執,情緒激動,但也沒忘了壓低聲音。

宋域沉的臉色變得更加陰沉。

昭文和鷹奴每次問他是否喜歡葉明珠時,他都毫不猶豫地搖頭,但是他一直認為,他和葉明珠之間,有着十分親密的聯系,除了葉明珠的外祖父和母親,自己應該是葉明珠最親近最信任的人。

然而現在他感到了被背叛的憤怒。

察覺到宋域沉的心緒不太穩,鷹奴伸手在他肘下一托,帶着他飄落在院中,悄無聲息地站到了窗外。

葉明珠正在怒斥費家父子的狼子野心以及那位史師兄的為虎作伥,如果有人膽敢加害老幫主和她母親,她必定要十倍報還!

那位史師兄則極力為自己和費昆侖辯解,不過倒沒怎麽提起作為主謀的費正義,只向葉明珠反複訴說:費幫主沒有惡意,而且已經控制住揚州那邊的局勢,只要葉明珠回去,必然可以澄清罪名,正大光明的成為淮揚鹽幫的幫主夫人;前段時間的追拿令,是幾個對老幫主不滿的長老和堂主趁着費幫主被迷香放倒之際擅自發出的,費幫主一醒來便将傅老幫主和傅慈姑從費堂主那裏救了出來,送到清淨地方好生安養;這些日子,費幫主因為剛剛接任,被幫務纏住脫不開身,所以不能親自來宣州迎接,還請葉師妹千萬不要怪罪。

聽到此處,宋域沉大致明白了前因後果,同時意識到,那位新任幫主費昆侖,對葉明珠的态度很可推敲,葉明珠的反應,也頗為可疑。

證實了原先隐約的猜疑,宋域沉心中,不無失落的同時,又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

原來如此!

房內兩人,反複争執,宋域沉覺得再聽不到什麽新內容了,于是輕輕地在窗棂上敲了敲。

房內争得正激烈的兩人,立刻呆住了。

宋域沉輕聲說道:“葉家姐姐,有客人的話,為什麽不請到家中好生招待呢?”

他說得輕言細語,客氣婉轉,那位史師兄卻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葉明珠則倉皇失措,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宋域沉說完這句話便施施然離去了,想想葉明珠兩人此刻的表情與心情,他突然間覺得很輕松很高興。鷹奴也微帶笑意,很是為他高興。

小觀主前些時候的心情可不算太好。

宋域沉骨子裏并不是一個寬宏大量的人。因此,第二天清早,那位史師兄迫不及待地前來三清觀拜訪宋域沉時,卻被告知,宋域沉一早便出城監工去了。等到下午,那位史師兄趕往長春堂想要見一見宋域沉,又被攔在門外,說道有窮診病之時概不見客人。待到從長春堂出來,史師兄急急忙忙地上前來說話,卻被鷹奴擋了開去,喝道:“鹽幫的內務,鹽幫自己處理,休來攪擾!”

史師兄連連受挫,按捺不住,反駁道:“有窮道長早已插手鹽幫內務,此時又何必撇清?”

葉明珠當日在喜堂上捏破的迷夢丸,效力驚人,費正義後來一查,便查到了有窮身上。若不是顧忌到有窮如今呆在宣州、宣州将軍府對有窮的态度實在太過親密,強龍不壓地頭蛇,鹽幫只怕早已打上門來。

鷹奴卻不以為意地答道:“小觀主樂意插手便插手,不樂意便放手,如此而已。”

史師兄還想要糾纏,鷹奴不耐煩地扣住他左肩胛,略一用力,史師兄幾乎痛昏過去,鷹奴毫不留情地将他摔了出去。

史師兄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只覺得肩骨欲裂,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雖然宋域沉悄無聲息地到了他的窗外,讓向來自視頗高的史師兄大大吃了一驚,等到回過神來,又覺得有窮不過是輕功過人罷了,威懾他人靠的也不過是無盡道人留給他的那些奇藥而已,或許再加上宣州将軍烏朗賽音圖的私下庇護。

但是今日相遇,鷹奴一出手便讓他沒有還手之力,扣住他的肩胛時,雪山崩塌一樣的巨大壓力,逼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這樣的恐怖感覺,一回想起來便覺得悚然心驚。

意識到這一點,史師兄不敢再直接去找宋域沉,轉而去見葉明珠,将鷹奴說的那句話,略略做了一點修飾,向葉明珠說道,有窮不會一直庇護她,她必須早做決斷。

葉明珠本來就因為瞞着宋域沉去見史師兄而心存愧疚,被宋域沉當場揭破之後,更是心虛得不敢去見他。聽了史師兄這些話,躊躇許久,想着還是去向宋域沉解釋一下她為何會偷偷地去見史師兄。

葉明珠想在明天清早去見宋域沉,然而有人比她更早一步。

夜深人靜時,一個貌不驚人的少年,拿着趙安的信物敲門求見宋域沉。

那個少年,自稱姓冷名小泉,宋域沉看他的形容舉止、呼吸吐納,顯然是內外兼修,以他的年紀,能夠修習到這等程度,不知與喬空山的秘藥可有關系。

冷小泉正正經經地敲門拜訪,是因為趙安告誡過他,不可自恃輕功了得,貿然闖入有窮所居之地。喬空山與韓迎兩人教出來的弟子,還不知會在居處安排下什麽樣的陣仗來對付不速之客。

他給宋域沉送來一封信。

一拿到手中,宋域沉便知是趙安親筆。其實他只見過一次趙安的手書,不知為何印象深刻,絕不錯認。

趙安的信中,詳細說明了葉明珠之事的來龍去脈,大體上與葉明珠所說的以及宋域沉派人打聽到的,沒有什麽出入,只是多了幾件事情:

葉明珠當年被帶到鹽幫之後,便拜了一位鹽幫長老為師,費昆侖是她大師兄,平日對她多有照顧,相處甚歡;葉明珠被擄到蕪湖時,費昆侖恰好不在,葉明珠脫險之後,費昆侖的行事風格,明顯有了變化,以前對鹽幫事務不太上心,只專心于修習武功、教授師弟師妹,此後則全力籠絡鹽幫年輕一輩,史天瑞也就在這個時候,成為費昆侖的心腹之一;

費正義原本打算自己奪了鹽幫幫主之位,但是他在鹽幫之中其實不如費昆侖更得人心,而也是費

昆侖堅持娶葉明珠為妻,并且當着鹽幫各位長老與堂主舵主的面立誓,日後必定将幫主之位傳與費昆侖和葉明珠所生之子;

當日喜堂之上,費昆侖離葉明珠太近,迷夢香的效力太強,費正義事先騙他服下的迷香解藥,不太管用,但葉明珠沒有挾持加害近在身旁、已經被迷倒的費昆侖,而是舍近求遠去對付費正義;

而費昆侖剛剛接掌幫務,便将傅老幫主父女以清修之名保護起來,現在費昆侖正在極力說服費正義收回對葉明珠的緝拿令,理由很充足——為了盡快捏合鹽幫新舊兩派人馬,收攏人心,整理幫務,以免外敵窺伺。

趙安在信中,評說費昆侖此人,年紀雖輕,但是為人爽快,處事公正,在鹽幫年輕一輩中,威望極高,便是年長一輩,大多也承認自家子弟不如他。鹽幫之中,雖然不少人對費正義不滿,但對費昆侖的印象還不錯,如果費昆侖與葉明珠真正成婚,鹽幫的內亂,或許指日可平。

對照那天夜裏聽到了葉明珠與史天瑞的對話,宋域沉恍然明了,葉明珠為什麽會偷偷溜出去見史天瑞了。

在葉明珠心中,費正義可惡可恨,但是費昆侖是值得信任的,他派來的信使,自然不能不去相見——哪怕冒着開罪宋域沉的風險。

将趙安的信又從來看了一遍,注意到落款日期,宋域沉忽而問道:“你到宣州多久了?”

冷小泉脫口答道:“五日。”

然後意識到宋域沉問這句話的真正用意,趕緊解釋道:“趙師妹說,一定要等到費昆侖的使者見過葉姑娘、而觀主又發現這件事情之後,才将信交給觀主。”

宋域沉微微一怔。

他明白趙安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叮囑。趙安不希望她的信會影響甚至于左右他的判斷。

這樣體貼入微的尊重,宋域沉能夠理解。疏不間親。在趙安和其他許多人看來,葉明珠與他,的确關系親密,即使趙安算是他的表姐,也不能相提并論。所以趙安一定要等到宋域沉親自發現葉明珠不曾明言的某些關鍵,才将這封信交給他。

宋域沉的确能夠明白趙安為什麽會這樣做。然而明白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莫名的郁悶。

停了一停,宋域沉才收起信,轉向冷小泉道:“姑蘇趙府的好意,有窮銘記在心,将來必有以報之。”

冷小泉直愣愣地答道:“趙師妹說,你記得她的人情就好。”

趙安的意思是,這是她送給宋域沉的人情,而非姑蘇趙府。

宋域沉心下詫異,忽而想到廣宏子對他講過的姑蘇趙府如今的情形。遷居南荒之後,家主趙鵬為了廣結善緣,納了好幾位土著貴女,各宅夫人及其子女之間的争鬥,往往與南荒各土邦之間的争鬥聯絡一體,能夠從中脫穎而出的,都非尋常之輩。趙府本宅在南荒的大邦呂宋,趙安的生母,便是呂宋土王之女,姑蘇趙府向來子嗣艱難,即使是女兒,也十分看重,占了天時地利人和之便,趙安順理成章得到了趙鵬的親自教養。只是其他各宅,虎視眈眈,從未放松過對趙安與她年僅七歲的同母幼弟趙寧的窺伺。若非趙安自幼聰敏機靈、善察人意、善動人心,頗得趙鵬看重,又甚合東海公主心意,與東海弟子來往密切,只怕她連這大小姐的位置都難以坐穩,更不用說被派回江東主持趙府産業。

看起來長袖善舞、所到之處風生水起的趙安,其實與他的處境,是這般相似。

他選擇了逃離宣州将軍府,趙安選擇了留在姑蘇趙府。

但他們都不能不想方設法飛快地成長起來,同時努力尋找一切可能的盟友,好讓自己在諸多兄弟姐妹的争鬥之中,立足于不敗之地。

宋域沉在恍惚之間覺得,他與趙安,相識未久,寥寥數面而已,但很奇怪的是,他能夠輕易理解趙安的所思所想,明白她的所作所為。

就像趙安能夠明了他的所思所為一樣。

這真是一種奇妙的感受,讓他的心境變得平靜愉悅,隐隐約約之間,被背叛的憤怒,似乎也變得淡薄了許多。

所以,當再次見到葉明珠時,宋域沉已經可以平心靜氣地聽她吶吶講述來意。

葉明珠的解釋,半遮半露,大意是說,費昆侖對她沒有惡意,但是費昆侖也有很多難處,因此,她為了外祖父與母親的安全,還是決定回到揚州去,幫助費昆侖安撫鹽幫。

葉明珠覺得心中很是過意不去。宋域沉冒着開罪鹽幫的風險幫了她,她卻動搖退縮、枉費了宋域沉這一番好意。

她不會忘記,每次見到宋域沉,都會讓她生出身不由己的欣喜,仿佛在海上突然遇見缥缈仙山,在荒野突然看見百花盛開。

那是太過熟悉親近的費昆侖從來沒有給過她的感受。

然而,在她內心深處,似乎總有一個聲音在說:這一次,你應該選擇那個最愛護你的人,選擇接受而不是給予;這樣的話,你就不必再辛苦勞累地追逐在另一個人身後了。

她知道費正義不懷好意,知道自己回去之後會處境艱難,可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費昆侖對她的心意,就像她堅信宋域沉總能夠在危難之際幫助她。

宋域沉默然注視着她,良久,緩緩說道:“費家父子各有主見,各有一班人馬,争持不下,你會變成他們角力的砝碼。傅老幫主的份量,恐怕尚不足以抵得過費正義拉攏的外援。”

葉明珠擡起頭,輕聲答道:“鹽幫百年經營,根深葉茂,不會輕易便被外來人奪了基業,哪怕費家父子大權在握,也需要厚待我來招攬人心。”一如鎮守宣州的烏朗賽音圖厚待昭文。

宋域沉忽而說道:“葉家姐姐,我認你為義姐可好?”

隐在暗處的鷹奴,聽得分明,不覺暗自皺眉。他不太明白,小觀主為何對這位葉姑娘,如此溫和容讓,似乎葉明珠總能踩中小觀主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讓他不忍也不願拒絕。

葉明珠怔了一怔,明白了宋域沉的用意,不覺心緒翻湧,幾欲落淚,終究還是微笑搖頭:“多謝你了小七。真有危急之事,我必會向你求援。不過那個大泥沼,你還是不要陷進去了。”

她不願太過牽累宋域沉。

更重要的是,不見可欲,則心不亂。她既已下定決心,便不可再牽絆不清,徒增傷感。

宋域沉看着面前神情嚴肅、鄭重其事的葉明珠,對視許久,終究還是一笑:“好。”

有無名份,其實并不那麽重要,義姐義弟一說,倒是他着相了。

他們之間,一直有着某種奇特的牽絆,以至于讓宋域沉暗暗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這牽絆網羅在塵世之中,屢屢想要掙脫,又生出不舍之心,徘徊猶豫,不能決斷。

現在終于塵埃落定。

宋域沉覺得惆悵失落,卻又有着莫名的安寧與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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