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卷十:相逢意氣為君飲(三)
次日清晨,船只拔錨起航。
橫川和尚是光明正大地搭乘宋域沉的座船,前往蜀中拜訪舊日相識的峨嵋高僧普渡,韋氏兄妹僞裝成他的仆從;冷小泉領着那潛龍九衛,隐身于船工之中;李默禪易容之後,刻意收斂了氣勢,與鷹奴站在一處,倒也不曾格外引人注意;戴亦則假扮為管家——他做管家也算是駕輕就熟了,船上日常事務,也一概由戴管家安排。
方梅山則深居簡出,船上人只稱他為仲先生,俨然帳房先生的模樣。
雙桅船逆流而上,輕松越過衆多客船貨船,不過數日,已經抵達鄱陽湖口。
鄱陽湖口的下鐘山,素來號稱“江湖鎖玥”,此時正當烽煙四起,如此要塞,贛州将軍自然駐紮了重兵扼守,對來往船只,嚴加盤查。
宋域沉的座船,也很自然地成了盤查的重點。
贛州将軍寶力德向來與烏朗賽音圖不對付,兩人明争暗鬥大半輩子,難分勝負,寶力德時刻關注着宣州那邊的動靜,對于宋域沉将要經過鄱陽湖之事,早有探報,也早有準備。
宋域沉的座船,毫不意外地被扣了下來。不過負責扣船的那名百夫長,對有窮之名,略有耳聞,心存畏懼,及至見了滿山鴉群鋪天蓋地而來,繞船亂飛,啞啞之聲震耳,更是不敢上船搜查,只一味攔住不放,說要等候上頭的命令。
駐守下鐘山的那名千夫長,早幾日已經派人往龍虎山張天師處請了幾道辟邪降妖驅怪的靈符,又往永福寺請了得道高僧來助陣,此時一并請到江邊,那百夫長才敢登船。
扣船的理由是懷疑有亂黨潛入。宋域沉也不與他們多說什麽,吩咐仆從引了那百夫長将船裏船外細細看了一遍,船上所有人也都仔細認了一番。
那百夫長也算是經過不少戰陣的,身上又貼了三道靈符,挂着永福寺高僧開光護持過的念珠,然而面對船上悠然出沒的各色蛇蟲時,仍是毛骨悚然,不敢多看,不敢久留。
宋域沉偏偏又道,不知這船要攔到幾時才肯放行,若是時間太長,他養的五毒,還需上岸覓食,
到時還請岸上之人不要驚慌,任它們自便,飽腹之後,他自會召回。
那百夫長立時一臉如被雷劈的悲慘,結結巴巴地答道,要等候将軍的旨令才能放行。
下船之際,那百夫長心神不寧,惶恐不安,險些掉進水裏去了。
宋域沉手裏把玩着方才從那百夫長身上偷換下來的龍虎山靈符,笑吟吟地看着這一幕。金城之不敢從他手中去搶那三道靈符,轉而問道:“你不是已經派影奴去威吓那什麽贛州将軍了嗎?為什麽還非得要為難一下這些人?須知他們也是身不由己,就算害怕,也不敢做主的,折騰起來也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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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域沉不以為然:“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所以,閻王與小鬼,他都要慎重對待。
獅子搏兔,尚且要用全力,何況是豺狼?
金城之若有所思。
鬼谷看了太多帝王将相、王朝興衰,過眼上心的風流人物太多,因此,鬼谷弟子的眼中,向來不太有這些小小走卒的地位。
然而在宋域沉看來,哪怕蝼蟻,也有其得用之處。
金城之不知道影奴是怎麽威吓那位贛州将軍的,不過顯然很有效。不過半天時間,他們的船便被放行了。
金城之沒辦法去追問神出鬼沒的影奴,只好盯着宋域沉問個究竟。宋域沉笑而不答,将那三道龍虎山的靈符丢給了金城之琢磨,限定他三日之內要推演出龍虎山一系畫符的手法特點、分辨出與道門其他各派的異同。
金城之哀號一聲,捧着靈符悻悻地将自己關在了艙中。
離開贛州之後,橫川和尚饒有興趣地向宋域沉打聽馭獸之事。他雖然聽說過有窮之名,但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宋域沉驅使鴉群,好奇心盛,不免追根究底。
宋域沉含糊以對。
橫川和尚的侍者金剛磐忽然問道:“聽說長江上水賊很多,若是他們從水底來,豈不是……”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了宋域沉。
宋域沉猶豫了一瞬,沒有立刻回答。
李默禪立時眉頭一皺:“小七,從今天開始,你要好好在水中練習。”
他們接下來的行程,一直是在長江之上。
他記得韓迎是能夠馭使水中游魚的,宋域沉不可能沒有學過,那麽欠缺的就只是練習而已。而且,有蛟奴和冷小泉護航,宋域沉不會在水中遇到危險。
宋域沉臉色微變。
他已經不再畏懼水流,但內心深處,始終不太喜歡被淹沒在水中的感覺,所以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對水中游魚的馭使。
仙壽觀之中,即便是鷹奴,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督促他去練習馭魚。
但是李默禪不一樣。他還真沒有膽量對着此時的李默禪說不。
于是宋域沉開始在蛟奴和冷小泉的看護之下,日日沉潛于水中,溫習韓迎當年只是紙上指點、沒來得及言傳身教的馭魚之術。
長江之中,向來游魚衆多,自鄱陽湖至洞庭湖一段,江豚尤為活躍,成群結隊追随在大船之後,時時躍出水面,噴出細細的水柱來,歡喜嬉戲時,鳴叫之聲恍若鳥啼,間或也會如同羊群一般争執發怒。
宋域沉在水中看着這一群群江豚嬉戲而過,時不時好奇地圍繞着他們三人轉來轉去,宛若天真幼童,心念不覺微動。
江豚是江中猛虎,除了豬婆龍和白暨豚,再無對手。諸多魚類,盡是它的食物。
然而這些江豚,卻如此活潑可愛。
冷小泉顯然也很喜歡它們,浮上水面時笑着對宋域沉說道,東海之上,也有一種豚,模樣與它很相似,非常聰明,喜歡追逐船只、成群嬉戲,遇上落水的人,會用長喙将這人頂上水面、一直護送到船上或是岸上;然而如此和善可親的豚,卻能夠驅趕兇狠的鯊魚。
宋域沉看了那群江豚大半日之後,試探着模仿母豚的叫聲召喚其中一只幼豚。
那只幼豚似乎歪着頭猶豫疑慮了一會,最終還是遲遲艾艾地游了過來,在宋域沉手掌下繞了幾個圈,啾啾叫了一回,又搖頭擺尾地游走了。
冷小泉瞠目而視,直至那頭幼豚離開,才急匆匆地游了過來,繞着宋域沉轉了兩圈,滿臉的好奇,躍躍欲試。
宋域沉卻有些失望。
那頭幼豚圍着他啾啾啼叫時,分明是想與他對答,只是他不太能聽懂,也沒有辦法回應。
接下來的日子,宋域沉一心要馴服那群對他十分感興趣、繞船不去的江豚,漸漸淡忘了兩度幾乎
在水中喪命而帶來的忌憚與不快。
那群江豚會陪着他潛入水底深處,陪着他仔細琢磨江底水流、傾聽水中的各種聲音,也陪着他呀呀學語、一問一答,耐心親切得讓冷小泉眼紅,蛟奴則頗有些不以為然,他總以為,有這個心思來馴養江豚,不如去馴幾頭豬婆龍比較劃算。
冷小泉很鄙夷地反駁道,豬婆龍看似兇狠,其實從來不敢招惹江豚,就像鯊魚從來不敢招惹海中之豚一樣。
金城之大力贊同冷小泉的話。他覺得豬婆龍委實太難看了,就算馴服,也不宜帶出來招搖,還是這些江豚比較合眼。
宋域沉沒有理會他們的争執。他試探過幾頭偶遇的豬婆龍,覺得還是江豚更聰明更容易驅使一些。
接下來的行程,十分順利,直至洞庭湖畔,才再次遇上麻煩。
八百裏洞庭浩浩湯湯,風濤兇險,水寇出沒不定,水師屢次進剿,都勞而無功。過往船只,無不戰戰兢兢,惟恐運氣不佳、惹上湖匪。
宋域沉的座船,形制簡潔,裝飾樸素,粗粗看上去,并不起眼,然而久居洞庭的水寇,認出這艘雙桅船用的居然全是百年以上的蜜柚木!而那看似簡單的船身,行駛于水面時,卻如此流暢自然,輕輕松松便超過衆多同行者,分明是出自造船世家的精品。
即使這船上金銀之物不多,為了這艘船,也值得去搏一搏。
至于船主姑蘇趙府,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更何況姑蘇趙府已經多年不曾高聲說話了。
而有窮之名,也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不過一個會馭獸使毒的道士而已,縱橫洞庭湖上多年、藐視長江諸水寨的這些水寇,并不曾将一個遠道而來的年輕道士放在眼裏。
于是途經城陵矶的時候,宋域沉的座船被十數艘假扮行商的小船有意無意地圍了起來,要将這船從長江水道逼入洞庭湖中去。
李默禪的潛龍九衛之中,有三人精于水戰,由冷小泉率領,潛入湖中攔截東面與南面的船只;蛟奴帶領他的五名屬下,攔截并鑿沉西面的賊船,待到西面水賊盡滅之後,再轉向東南兩面——這是李默禪的安排,傷敵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趙府的船工則負責看好船只、不讓水鬼接近;李默禪與鷹奴一前一後守在已經落下風帆的雙桅之上,居高臨下,指揮各自的人馬進退攻守,同時射殺漏網之魚。
宋域沉立在船頭,注視着水面上與水面下的搏殺。
這一戰,李默禪暫時不許他出手,說要磨砺其他人的水戰之術,只許他在危急時再聽從號令出戰。
金城之也被勒令不許胡亂插手,他向宋域沉嘀咕道:李默禪莫不是東海選定的領兵大将?這樣的小陣勢,也動辄以兵法部勒調度。
抱怨歸抱怨,金城之還真不敢不遵號令。
李默禪的戰術很管用,蛟奴六人,絞殺了西面的水賊之後,與冷小泉四人彙合,很快将東面與南面相持不下的局面打破,十五艘賊船,橫掃一空,偶有一二逃逸者,也被鷹奴射殺,江面上浮起數十具屍體,水面盡紅,游魚絕跡。
天色漸黑,不便立刻啓程。
雙桅船繞過江面的浮屍,停泊在近岸一處水流平緩的地方。
方才躲在遠處觀戰的來往船只,此時越發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将這一處平靜開闊的水面都讓了出來。
夜半時分,洞庭湖的水賊,借着遠處客船的遮掩,再次來襲,這一次是紮了三個大木排,木排前端裝了三個大鐵錐,打算将宋域沉一行的座船撞破撞沉,另有十數艘小舢板,緊跟在側旁,舢板上的水賊,各拿着長鈎短刀漁網漁叉,準備攔截船上落水的人。
春潮湍急,木排順流而下,來勢極快,本意是想出奇制勝,然而木排方動,下游的那艘雙桅船已經起錨,幾乎是片刻之間,升帆落槳,轉舵啓航,已然離開了那片水灣,避開了順着急流而下的木排。
木排來勢太快,轉向不易,操縱木排的水賊,竭盡全力,也不過讓木排離着雙桅船兩三丈遠漂了下去,至于那些小舢板,被雙桅船一撞,便打橫拐了出去。
李默禪與鷹奴仍立于桅杆之上,居高臨下,引弓射箭,每次一發便是三箭,水賊中箭者十之五六,餘下的人,慌忙跳水逃生,也有跑得快的,劃着舢板出了弓箭的射程,倉皇逃走。
天亮時分,殘兵敗将逃回水寨,各家頭領争論了許久,最終決定,不可輕易認輸、以免失了威風、丢了他們這長江水寨盟主的地位,于是整頓旗鼓,務必要在那艘雙桅船駛出岳州境內之前,将它一舉拿下。
計議方定,外面卻是一片騷亂,原來是半空之中飄來數十盞孔明燈,順了風勢,越來越近,因着燈油将盡,也越來越低,堪堪将要落到水寨議事廳的上方。巡山的小頭領急急調了弓箭手将那些孔明燈射下來,然而燈破之際,細如微塵的藥粉也随之灑落下來,藥味微不可聞。
數十盞孔明燈,将議事廳周圍裏許方圓的地方,灑滿了藥粉。
水寨中諸人,不知這藥粉究竟是何物,也不知對方為何能夠找到水寨,還計算得如此精準,恰恰将孔明燈飛到了議事廳上空。
對于神秘莫測之事,世人總是畏懼居多;即使是習慣了刀頭舔血的水賊,心底也不敢不忌憚鬼怪神佛之說。
更何況,藥粉灑下來之後,不過盞茶功夫,湖面之上,隐約便有了嗡嗡之聲,無數飛蟲循着這細細藥香,越聚越多,鋪天蓋地而來,因了飛蟲的聚集,湖上水鳥,很快也成群而至。
水寨中諸人,或是不敢,或是不屑于與這飛蟲水鳥搏鬥,急忙關門閉窗,想要等到這飛蟲自行散去之後再行計較。
鬧了大半天,飛蟲雖然散去,但是藥粉與無數蟲屍鳥糞混合之後,整個水寨,彌漫着一股異味,經旬方消,而沾染了這股異味的人,十之□□都病倒了,遍體生斑,日夜喘哮,不過十來日,便有人因為喘不過氣來,窒息而死。
直至此時,水寨中諸頭領才懊惱後悔,互相埋怨,不該貿然招惹有窮。
宋域沉這邊,當日遠遠地望見水寨被飛蟲與水鳥淹沒,這才轉舵返航。
水賊夜襲之時,早有江豚與夜枭示警,宋域沉等人,待到水賊一放木排,立時開船,避開木排擊退水賊之後,又借着追蹤的江豚與夜枭,遠遠地綴在那夥逃亡的水賊之後一直跟到了水寨附近。水寨四周,雖有漩渦亂流、外船難入,當不過江豚在水中、夜枭在空中的追索,到底确認了那水寨的方位。金城之和他的随從,負責制作孔明燈,計算風向與風速,将宋域沉配置的藥粉送入水寨之中。
方梅山對于宋域沉所配的藥粉,大是好奇。向來都說,火能解百毒,這些藥粉,偏偏要借火力催發。
宋域沉只說是借用了煉丹之法,故而藥性不畏烈火,別的便不肯細說了。
方梅山暗自感慨。喬空山當年曾說,配制各類毒與藥,并不難,難的是如何下毒下藥。喬空山的這個弟子,得了喬空山的毒術醫術,又得了韓迎的馭蟲之術和無盡道人的煉丹之術,再揉入鬼谷的陰陽之道,或許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秘法,如此一來,下毒下藥的手段,可真是千變萬化,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但願那個不幸捋了虎須的水寨,不至于盡數覆滅。
方梅山覺得宋域沉這般手段,失之陰狠,不是正道,然而轉念想想,又覺得此時此世,非如此不能夠平安度日。
方梅山不由得長長嘆息了一聲。
他年輕時,那個講求溫雅敦厚、彬彬有禮、進退有據的世道,已經一去不複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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