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兩清

百年會晤的第三日。

今日的裴戚晏跟齊韌會從早忙到晚, 盛昭并不意外一大早“晏七”就不見身影了。

但一句話也不解釋、不提前報備的私自離開,可不是一個好孩子該做的。

這也說明裴戚晏還未真正将“照玉”當一回事。

盛昭勾了勾唇。

不着急。

昨日的桂花糕還剩了幾塊,盛昭當作早點, 又泡了壺熱茶, 他慢條斯理地端出房,到了院中的小亭。

盛昭:“過來用膳。”

被遮擋住日光的昏暗角落裏, 發出一點不易察覺的動靜,而後又消失。

因為不敢相信盛昭真的在喊自己。

好一會兒,齊韌才走出。

他渾身落了層薄雪, 走一步路,雪就從身上掉落下去, 唇色發白,因為在盛昭門前站了一整夜, 眉眼藏着一些憔悴。

可憐,又狼狽。

等齊韌走到涼亭, 盛昭才招了招手。

齊韌在盛昭面前蹲下。

盛昭:“張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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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韌張開口。

盛昭往齊韌的嘴裏塞了塊熱乎乎的桂花糕, 齊韌全身都是冰的,這塊桂花糕燙到他的嘴,又迫不及待地含住,慢慢地嚼,再往下咽。

那份熱度就燙到了他的身體裏。

齊韌吃着時, 還在仰首、一眨不眨地看着盛昭。

盛昭算得上溫和地輕輕拂落齊韌眼睑上凝的霜,他笑笑:“昨夜你很乖,賞你的。”

齊韌抓住盛昭的手, 覆在自己的臉上, 第一次大膽地敢伸出舌尖, 去舔舐盛昭溫熱的手掌心。

他用舌去碾磨盛昭的指縫, 最後輕輕在盛昭的指腹落下一吻。

盛昭好整以暇。

齊韌笑得很溫柔,可他的眼底又像藏着什麽猛獸,雙瞳若點漆,黑似深淵。

“今天是最後一日了,不若盛公子同我回齊家罷。”齊韌啞聲說着:“我很擔心,很擔心公子的安危。”

“有太多人想害你了,但我能護着你。”

從齊桦口裏得知的,所謂的盛昭的上一世,何嘗又不是齊韌心裏一塊重石。

壓得他喘不過氣,日夜輾轉難眠。

齊韌說着些似是而非的話:“齊家沒有人敢傷你,你待在我身旁,會很安全。”

“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捧上什麽。”

“只剩兩個人了,這兩個人,我幫你殺了吧,公子。”齊韌攥着盛昭瘦弱的腕骨,他的唇還抵在盛昭的指上,他一字一句:“我替你殺了他們。”

盛昭微眯眸,俯下身。

他們近在咫尺。

盛昭也一字一句:“齊韌,你不聽話。”

他輕聲:“不,你永遠也不知曉聽話二字怎麽寫。”

“你明明知道我對齊桦有多恨,你依然選擇去救他,怎麽,對我的事這麽感興趣?”盛昭笑:“那怎麽不親自來問我。”

齊韌怔了下,否認:“我沒有救他,他提的要求是要我殺了郁安易。”

盛昭挑眉:“那他換成要你救他呢?”

齊韌沉默下來。

盛昭抽出手,嫌棄地在齊韌身上抹了抹:“今日之後,別再來找我了。”

齊韌深吸一口氣:“不。”

盛昭已經懶得再理齊韌,他站起身去端桌上的早點,轉身便走。

齊韌嗓音嘶啞得厲害:“我還有用。”

“我幫你殺了裴戚晏跟郁安易。”

盛昭停住腳步,他沒回頭:“這仇我也能自己報。”

齊韌胸口猛烈起伏幾下:“我會聽話。”

盛昭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嘆了口氣:“齊韌,回頭罷。”

“今夜我會離開這裏,去哪我也不知曉,而你,回你的齊家。”盛昭,“那裏才是你需要費心思的。”

“我們兩清。”

齊韌從始至終都是克制的,即使全身神經都在叫嚣着攔下盛昭,胸腔疼到發抖,他也仍在隐忍。

他不想對盛昭做任何一點不好的事,也不想做盛昭不願的事。

齊韌重重喘息了一口氣,又急又促,像在忍耐着不哭出聲。

盛昭聽見了,但仍然擡步就走。

該斷就斷,拖泥帶水像什麽話。

确實。

齊韌幫了盛昭不少忙,但盛昭每一件都還了回去,他沒欠着齊韌什麽。

現在勸齊韌幾句,也是因齊韌還算個好人。

盛昭僅剩的一點良心,讓他去勸齊韌迷途知返,說不定他上一世遇見齊韌,他們還有些可能。

他這麽想着,又自顧自地否認。

不,不可能,如果是上一世,齊韌沒有半分可能去喜歡上泥潭裏的他。

将他從泥潭裏救出來的,好似從始至終,只有邬钰一個,盛昭又好笑地搖了搖首,他怎麽能将齊桦同他師尊比呢?

男歡女愛同孺慕之情,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東西。

·

齊韌姍姍來遲,宴上的裴戚晏一衆人早已等得不耐煩,他滿含歉意地說:“事出有因,是我失禮了。”

齊家主一身白衣,溫潤如玉,有剛掌權的稚嫩,氣勢不足,但仍能窺見日後恢弘。

衆人紛紛擺手,一笑而過。

一名小修看着齊家主從殿門走向高臺之上,心生幾分向往,愈發瞧得細致。

眼見齊家主要走過無妄仙尊的案前。

小修才發現這兩日無人的案桌竟是坐了人了,只是靠得最前,而他在末尾,才沒注意到。

今日是最後一日,尤為重要,仙尊出面也是正常的。

他暗暗看過去,不敢去看仙尊本人,便去看仙尊的案桌,小修率先注意到仙尊的桌上同他們不同,沒有精致的吃食與上好的酒水。

只放着一盞茶和一盤糕點。

修士的視力都是極好的。

小修能清楚看見精致的玉盒裏,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幾塊糕點,糕點樣式簡單,連紋路也不美觀。

仙尊怎麽會吃這種東西?太失禮了。

小修這般想着,卻眼見齊家主失态地停住腳步,死死盯着那盒糕點。

只一瞬,除了像小修這樣一直盯着瞧的人,沒有多少人看見,他甚至還在那一瞬看見齊家主眼中紅血絲蔓延,眼神壓抑得瘋狂。

随即便見齊家主垂下眸,勾唇颔首,向仙尊問好。

仙尊颔首:“嗯。”

齊韌笑着轉過身,臉上的皮肉因為他一直在笑,而僵硬得可怕。

他的眼神是虛無的。

明明是一個笑得很溫柔的人。

卻仿佛下一刻就能淚流滿面。

裴戚晏若有似無地撇了眼齊韌與邬钰的交鋒,又不甚在意地挪開,他算着時間,今日是最後一天了。

安易他什麽時候出關呢?

裴戚晏手執金樽酒,一下又一下扣着桌面,他要在安易出關前,将照玉這件事處理好。

這百年潛入人修的魔族大都被殺了,剩下的三三兩兩,找個人也費勁,這都幾日了,沒有任何盛昭的消息。

他可是急着殺了盛昭向安易邀功的,現下江千舟跟齊桦都沒了,安易只有他了。

只有他裴戚晏了。

裴戚晏含了口酒,金樽杯裏裝着的是魔界的血酒,魔尊喝不慣人修不醉人的仙釀。

他的唇因為血酒染上腥紅。

裴戚晏慢慢晃着金樽,見到酒的紅,又想到照玉,他閉了閉眸。

莫名有些煩躁。

他想讓照玉只親近他一人,同樣的,裴戚晏想,他應當也只能親近照玉一個人。

裴戚晏偏執得很,他明白自己的獨占欲強到可怕,可他向來瞧不上沒有個人樣的魔族。

多年來動過心的也只有郁安易一人,可郁安易身邊圍繞了太多人。

裴戚晏無可奈何,只能忍耐。

久而久之,他對郁安易愈發克制。

因為這段感情裏,他滿足不了,他始終空乏,但是現在出現了一個照玉。

偏生出現了一個照玉。

一個按着他的喜好生的,可以滿足他所有難以言說的欲望,并且心裏幹幹淨淨,沒有裝着任何一個人的照玉。

郁安易與照玉是不同的。

裴戚晏又否認,可照玉與郁安易也是不同的。

“魔尊?”侍從在一旁輕聲提醒他。

裴戚晏醒神,才發現齊韌沉下臉看着他,對裴戚晏在談論要事時出神而不滿。

裴戚晏挑眉:“齊家主,再說一遍。”

齊韌不耐煩,笑:“既然如此,方才我說的便全算在我們這一邊。”

他喊侍從:“記上。”

裴戚晏微眯眸,冷嗤:“不裝了,因為昨夜沒争過我?齊家主這般沉不住性子。”

他一提起盛昭,齊桦面上什麽表情都沒了。

齊韌:“我會派人在暗地裏守着他,裴戚晏,若是他被你傷了分毫。”

“這百年會晤,便作廢了罷。”

裴戚晏一聽,猜道:“你知曉他要留着我了?”

齊韌一言不發。

裴戚晏:“想必齊家主是氣得說不出話了。”

齊韌警告:“我們想跟魔族切磋已久。”

不介意再來一戰,給狂妄的魔界及魔尊一些教訓。

裴戚晏冷笑:“本尊随時奉陪。”

二人氣氛焦灼,等事件全部談完,裴戚晏煩躁得想殺人,他心中暴戾不斷再生。

手癢得厲害。

裴戚晏暗沉的紫眸掃過魔族的一幹人等,昨夜經歷過血洗的魔族俱都一哆嗦,魔尊怎麽又想殺人了?!

裴戚晏冷嗤:“一群廢物。”

他大步離去。

裴戚晏本想随意走走,消消怒火,畢竟這次魔族就來了這麽些人,殺得太多,在人修面前總歸不太好看。

可他不知怎麽,竟走回了照玉的小院。

現下入了夜,四周一片漆黑寂靜。

只有半開的大門上挂着一盞昏黃的角燈,照亮了那處角落。

裴戚晏走進去,他随着燈走,哪裏的梁上亮着燈,他便往哪走。

燈的盡頭,便是照玉。

盛昭提着盞角燈,匆匆向裴戚晏走來:“我聽見聲響,就出門尋你了。”

裴戚晏突然問:“這些燈……”

盛昭便不好意思地一笑:“是我特地點的,免得你回來時徑直回了房,不同我一起用膳了。”

裴戚晏沉默一會兒,又問:“你不怕我今夜又晚歸嗎?”

盛昭搖首,溫聲:“怎麽會,小晏七昨夜可是答應哥哥的了。”

“我相信你。”

裴戚晏喃喃:“我答應你了……你就相信我……”

盛昭輕嘆:“傻站着做什麽,同我去喝杯熱茶,熱熱身。”

盛昭上前,牽住裴戚晏向前走。

照玉的手心是溫熱的,眼眸是亮的,他提着盞燈,牽着裴戚晏在黑暗中開了條路。

他走在前頭,輕聲訴說着:“你身上怎麽這般冷?手也是冰的,下次出門可得多穿一些。”

“今早也是,小晏七也不同哥哥說一聲就走了,還想帶你買衣裳來着。”

“下次得記着同我說一聲,我擔心你又被什麽魔族給追上了。”

“小晏七身上這件衣裳是自己買的嗎?還挺厲害,賺到錢買衣裳了。”

盛昭沒去問裴戚晏出門做了什麽,又是從哪得來的錢,但他又很矛盾地關心着裴戚晏一切細小的事。

裴戚晏聽着很舒服,他的心情慢慢便平緩下來,暴躁與殺戾一點一點的消散。

他認真地聽着盛昭說話,雙眸輕松地彎起,開始回應。

“我不覺着冷,哥哥好像很怕冷。”裴戚晏的冰手都将盛昭的弄冷了,他擡起,輕輕哈了一口氣。

有些癢。

盛昭止不住地笑:“有些罷,但是我又很喜歡雪景。”

裴戚晏好奇:“為什麽?”

盛昭想了想,說着似真似假的話:“雪下一人獨立的畫面,很好看。”

裴戚晏捏着盛昭的手,慢慢把玩:“哥哥穿的紅衣,在雪中自是美的。”

盛昭只笑,不說話。

盛昭不說話了,裴戚晏就主動開口:“今日我去處理剩下的魔族了,走得急,便沒同哥哥說,怕吵醒哥哥。”

“下次記得叫醒我,同我說。”盛昭無奈道,他輕聲罵,“壞小孩,哥哥擔心你一整天了。”

裴戚晏點了點頭:“好,下次一定會的。”

盛昭想到什麽,有些着急地再問:“那受傷了嗎?”

裴戚晏挺挺胸:“那當然沒有,我可厲害了。”

盛昭哄小孩似的:“好,小晏七可比哥哥厲害多了。”

裴戚晏是見過母子相處的,同樣也是這般的絮絮叨叨,他有那麽一瞬覺得,照玉是真的把他當崽子養。

他覺得可笑,可裴戚晏心底又泛癢。

裴戚晏按耐不住地,在喉間滾了又滾,最後喃喃地輕聲:“娘。”

周遭很安靜,再怎麽輕盛昭也能聽見。

“說什麽呢?”盛昭佯裝生氣,輕笑,“這麽想你娘親?成天對着我喊。”

他安慰:“有人說,死去的人會化作天上星,一直陪着你。”

“小晏七,別傷心了。”

裴戚晏在心底否認,不是的,從始至終、從頭到尾,都只有你一個。

我喊的是你啊,照玉。

裴戚晏笑笑:“什麽天上星,都是騙小孩的,人死後成魂,不幸者被鬼修奴役,幸者而輪回轉生。”

“哥哥是人修,怎麽還信這個?”

盛昭輕哼:“小孩子才不信。”

說着說着,面前已經到了用膳的地方。

菜已經冷了。

盛昭皺眉,懊惱:“我忘記放火靈石了。”

裴戚晏喉腔有些澀:“照玉哥哥等了我很久嗎?”

盛昭一笑:“怎麽會,現在天寒,涼得快。”

裴戚晏就瞧着盛昭往裏塞火靈石。

又是騙人的,房間內根本不冷。

這桌菜恐怕涼了個透底,照玉才等來的他,可照玉又什麽都不說。

偏生就是什麽都不說,才讓裴戚晏後悔,後悔他不該來這麽遲。

若是今早同照玉說他今夜會何時回來,照玉就可以看着時辰來做,若是他今日沒有同齊韌賭着氣性争吵,若是方才他沒有徒步行來。

哪怕只是早一刻鐘。

等重新熱了起來,裴戚晏才恍恍惚惚地拉回思緒,坐下用膳。

他們二人都沒有什麽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一邊吃一邊聊。

久違的,裴戚晏心底又生出些安逸來。

他的眼前不再是鮮血淋漓,而是微微笑着的照玉。

盛昭:“小晏七。”

裴戚晏:“嗯。”

盛昭有些猶疑:“我們今夜就搬走罷。”

裴戚晏怔住:“為什麽突然要走?”

盛昭與裴戚晏說得詳細些:“百年會晤就要結束了,三日之期一到,其餘人與邊域城的契約,就都會作廢。”

“太多魔族想殺你了,我怕沒了契約,你會出事。”

裴戚晏:“哥哥說得也是,那哥哥想去哪,我便跟去哪。”

裴戚晏是無所謂走不走的,畢竟魔族追殺一事,全是他編的,而照玉也以為是他家中秘辛,連個緣由也不問。

但他還真沒叫錯了,可不是一個善仙,照玉竟為他做到這個地步上。

裴戚晏反而擔心,邊域離魔界過近,屆時魔族偷渡進來,受到危險的可能是照玉,而不是他。

他索性應下了。

盛昭托着腮:“南邊一點的地罷,這好看是好看,但太冷了。”

裴戚晏:“好。”

他們說定,就當真出發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昭昭不可能跟齊韌在一起的,他在讓齊韌及時止損,可齊韌比昭昭想得還要陷得深。

——

這章算是二合一吧,今天的也提前更了,因為想到寶貝們下午就要去上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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