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枝紅蓮(二)

顯然,對于深深信任卻又許久不見的情郎,少女無比歡喜,以至于她都忘記了矜持,迫不及待想要撲入他懷中。

然而,卻在與他擁抱前一秒,被他溫和地扶住了雙肩,短暫如蜻蜓點水般接觸了一下,随後分開,少女愣住了,不由得看向情郎,卻發覺他和往日很不相同。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能感覺到趙大哥對自己的态度愈發冷淡、反複無常,上一秒還與她有說有笑,下一秒少不得便要陰陽怪氣,她捉摸不透他在想什麽,只能在自己身上反省,是不是哪裏沒有做好呢,是不是她不夠讨人喜歡了,才叫他心生厭倦?

這些時日,代替趙大哥來看自己的趙吉的表現也都證明了這一點,他好像要抛棄她了,因此她才愈發想要見他,是因為她不肯委身于他的緣故嗎?那并非是不愛慕他,只是她想要留到新婚之夜,她想做個好姑娘。

“趙大哥,你怎麽了?”

謝隐目光很和煦:“這幾日過得可還好?”

要說好,那自然是好的,吃穿不愁,每日閑暇做做繡活攢些銀子,她知道自己吃他的穿的不好,因此才想自己養活自己,可在這小院子哪裏也不去,最重要的是見不到趙大哥,日思夜想,趙吉的态度又那樣模棱兩可,能好起來才是奇怪。

只是當着謝隐的面,少女還是勉強道:“我過得很好,趙大哥呢?趙大哥都不來看我了……”

她說着,頓覺自己太過不知恥,竟說出這樣的話,羞得粉面通紅,低下頭去。

等了許久不見謝隐說話,她才小心又不解地朝他看來,水汪汪的眼眸,天真清澈,她是真正的侯府千金,容貌自然生得不差,養育她的養母早逝,剩下個養父不知何時染上了賭瘾,欠了一大筆債,她就是沒日沒夜的做繡活也還不清,養父因此将她賣了抵債,這才被小侯爺碰見。

至于她的養父是如何染上的賭瘾……謝隐眼眸幽深,那就要問問幕後之人了。

“趙大哥,你怎麽都不說話?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少女有些慌亂,往日趙大哥不是這樣的,她擔心是否是因為自己做得不好,讨他嫌惡了。

謝隐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來,那是屬于小侯爺的記憶,盈姑娘雖為他所救,但并非攀龍附鳳之人,小侯爺幾次三番想要成就好事都被她堅定拒絕,久而久之,這位自私卑劣的小侯爺自然耐心不再,只他又不肯承認是自己色心大起,便将罪責歸咎于盈姑娘,怪罪她不信任自己,才不肯将身子托付。

這等颠倒黑白的話,虧他說得出。

後來他大婚,強行要了盈姑娘的身子,迫使她懷孕,因此才讓一個自珍自愛的姑娘入了侯府為妾……樁樁件件,當真不像是活人做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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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盈,我有件事,要同你坦白,還請你認真聽我訴說。”

陸妙盈還是頭一回見她的趙大哥露出這種表情,她不由得緊張起來,點了點頭:“趙大哥,你說吧。”

院子外頭,這一直等着,卻不見裏頭動靜的趙吉又開始琢磨來琢磨去,怎麽琢磨怎麽不對味兒,要說他,那可是小侯爺身邊的一號紅人,原本小侯爺身邊是有小厮書童的,他一小管事根本算不得什麽,可誰叫他知道了小侯爺的秘密呢?這一路往上升,不就成了小侯爺的心腹嗎?

對于這位鸠占鵲巢的小侯爺,趙吉半點不放在心上,這小子雖心狠手辣,腦子卻糊塗得很,身為下人,卻能将高貴的小侯爺當成木偶玩弄,對趙吉來說,這大大滿足了他的自負,令他生出一種自己不比天潢貴胄差的感覺。

可以說,控制小侯爺所帶來的的快感,遠勝于他所得到的金子。

院子裏頭什麽動靜都沒有,難道說小侯爺得手了?!

趙吉面露喜色,得手了好啊,得手了就表明從此以後,真千金與假世子便是一條船上的人,任誰都不能再将他們分開,到時候侯府一團糟,那才叫有趣呢!

他在這裏想得美滋滋,裏頭陸妙盈雙手捂嘴,淚眼迷蒙,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

謝隐沒有瞞她彼此的身份,只是做了些許調整,沒有告訴她小侯爺的惡意,他需要小侯爺作為自己的祭品,而祭品在人間一般都沾有因果,小侯爺自私自利,貪婪無恥,陸妙盈、方家姑娘、侯爺夫人……這些與他因果糾纏之人對他都有怨恨,要了結因果,才能算得上是幹淨的祭品,因此,不能傷害這些人,無論是身體還是情感。

如果得知所愛之人對自己盡是利用,用完後便棄若敝屣,哪個年輕的姑娘不會崩潰呢?甚至于從此以後可能都無法再去信任與愛上別人,一生都要活在這一次利用之中。

所以謝隐只告訴陸妙盈,自己這段時間沒有來看她,并非是移情別戀,也并非是生她的氣,而是發現了彼此的真實身份,一時間難以接受,因此逃避。

現在他提出了解決方案,那就是帶陸妙盈回侯府,面見侯爺夫人,向他們禀明此事,讓颠倒錯亂的身份從此回到正軌,讓鳳凰栖于梧桐,喪家之犬無地自容。

陸妙盈此時大腦一片混亂,她分不清謝隐的話是真是假,她打小就知道自己并非爹娘親生,因此格外懂事,即便被養父賣了抵債,也覺得是報了養育之恩,現在她愛慕的人卻告訴她,原來他是淮安侯府的小侯爺,沒等她因他的身份吃驚,他話鋒一轉,又說他是假的,而她才是真的!

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她都想不明白了!

謝隐擡手倒了杯熱茶,放在陸妙盈手邊,全程沒有碰觸到她,陸妙盈顫抖着捧起那杯茶,滾燙的溫度讓她的心緩緩安定,謝隐所說的對她而言太過虛幻遙遠,她現在最想知道的是:“那趙大哥對我,又是真是假?”

謝隐緩緩道:“……若你回到侯府,成了侯府千金,自然身嬌體貴,有更好的姻緣在等你,你我便不再相配了。”

“那我就不回去!”

陸妙盈想都沒想,便這樣回答:“我願意就留在這裏,我不想跟趙大哥分開,也不稀罕什麽富貴榮華、侯府千金的身份!”

謝隐啞然,小侯爺當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倘若他也像謝隐一般與陸妙盈實話實說,這癡情又善良的好姑娘,必然不會為難他,是為小侯爺的前程考慮,也能避免侯爺夫人得知真相的崩潰,可惜小侯爺心胸狹窄。

他頓了頓:“你必須回去,恢複你的身份。”

陸妙盈不懂:“為——”

“因為我已經定親了。”

謝隐不疾不徐地說,“只有你回去,這樁婚事才能作罷。”

陸妙盈覺得自己現在大腦裏像是有兩個聲音,一個說你看吧!他根本就不愛你!就是不想要你了!所以才定了親,如果不是彼此身份有誤,他只會娶妻生子,然後再也不來見你!

另一個聲音則說:可他現在和盤托出,就說明他根本不是品行卑劣之人!也許他有苦衷,也許有別的原因!他可以什麽都不說的不是嗎!

謝隐目光平和:“妙盈,你仔細想清楚,身份互換之後,你便是尊貴的侯府千金,而我不過是父母不祥的野種,到時候,我失去的不僅是小侯爺的身份,還會有無數落井下石嘲笑于我的人,你如今覺着愛慕我,其實不過是因我救你于水火,但我占了你這麽多年的富貴與爹娘,本就欠你良多,你是個聰明姑娘,應當知道怎樣選擇最好。”

做回侯府千金後,将與他的過往只字不提,侯爺與夫人都是厚道之人,自會給她挑選出衆的郎君婚配,琴瑟和鳴夫妻恩愛,才是她該過的日子。

謝隐說得其實不錯,小侯爺除了一張臉生得俊俏外是文不成武不就,什麽都不行,靠着家世才在京中橫着走,淮南侯深受皇帝器重,他狐假虎威私下得罪的人可不少,一旦身份撥亂反正,等待小侯爺的絕沒什麽好果子。

陸妙盈本想說不會,謝隐卻像知道她要說什麽一般,又道:“倘若你不回去,我繼續做小侯爺,已經定下的這門親事便不能退,人言守諾,我便要娶方家姑娘為妻,到那時,你是要做妾,還是要與我一刀兩斷呢?”

陸妙盈無話可說,只落下淚來,她害怕那未知的人生,今日所知曉的一切對她而言沖擊力太大,謝隐根本沒有給她選擇的機會。

迷茫中,她看見謝隐的表情,平靜、溫和、像是春天的風一樣,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化。

其實她未必不知小侯爺是什麽德性之人,只是養母病逝,養父又換了個人般賣掉了她,宛如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浮木,從天而降買下她還留她在身邊的小侯爺便成為了她的精神支柱。

跟随養父母長大的陸妙盈過得并不輕松,家境貧寒,所幸她心靈手巧,做繡活勉強也能貼補家用,她沒讀過什麽書,沒穿過好料子,更沒有奢華金貴的首飾,她見識的太少了,所以才會接受一點點虛僞的愛意,就将之當成全部,即便受到傷害,也下意識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這段錯位的人生,本就該回到彼此的軌跡中去。

“回去之後,別跟侯爺夫人提我們兩人之間的事,他們會為你籌謀一樁好婚事。”

這時候謝隐便慶幸小侯爺還沒來得及得手,兩人之間最親密也不過擁抱拉手,否則若是壞了這姑娘的清白,一切都将無法挽回。

陸妙盈抓緊了裙擺,她有些茫然地看着謝隐,問他:“趙大哥不要我了嗎?”

謝隐回答道:“你是你自己,能擁有你的人,也該只有你自己,別成為任何人的附屬品。”

陸妙盈隐隐約約覺得,趙大哥不一樣了,從前的趙大哥她看了歡喜,卻只能說是對救命恩人的依賴,因為他抱她,拉她的手,她覺得自己也該回報,久而久之便認為是愛情,可她才十七歲,連世界是什麽樣都不知曉,又哪裏分得清什麽是愛,什麽是感激?

那不時跳動的不安,與無形中的忐忑,都證明了這一點。

謝隐看得比陸妙盈清楚,只要彼此分開,她成為侯府千金,很快就會将這段愛情當作雲淡風輕的往事了。

趙吉哼着小曲兒等了半晌,總算是看見了動靜,他狗腿上前準備迎接小侯爺,卻見小侯爺身後還跟了個姑娘,雖然戴着兜帽遮住了面容,但不是盈姑娘又是誰?

“小侯爺……”

最關鍵的是,小侯爺沒有搭理他,而是直接上了馬車!

一時間趙吉也不敢多問,他幾次三番朝小侯爺使眼色,小侯爺卻都像是沒看見,壓根不回應,這讓趙吉如坐針氈,他想說點什麽,可盈姑娘在,萬一透露出去……

就這樣,一直回到侯府,趙吉都沒能順利跟謝隐搭上話。

眼見小侯爺帶着盈姑娘朝侯爺跟夫人居住的前院去,趙吉眼珠子都險些瞪出來:“小侯爺!小侯爺!”

謝隐停下腳步,趙吉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幾個小厮綁成了粽子,他原本想要争辯喊無辜,可走在盈姑娘身後的謝隐卻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個眼神……趙吉被吓得頭皮發麻,大概是平時小侯爺的表現太蠢,以至于他從未見過對方這樣一面。

就好像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而趙吉的生死,根本算不得什麽。

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直到小侯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趙吉仍舊驚魂未定,他想說點什麽讓小厮們放開自己,一張嘴才發現,舌頭打結,愣是字不成句!

“見到侯爺與夫人,你不用怕,他們是很和善的人,你是他們的親生女兒,他們不會厭惡你。”

到了正院門口,等人進去通禀時,謝隐如是對陸妙盈說。

陸妙盈紅唇微動,似是想要說什麽,可很快有人過來引他們進去,她便失去了這最後一次同謝隐單獨說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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