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第六枝紅蓮(一)
“爺!爺!”
伴随着這焦急的呼喚,來人跑得太快,進門時便被書房的門檻絆了一跤,一骨碌在地上滾了一圈,正巧砸在閉目養神的謝隐身前。
剛剛得到全部記憶的謝隐睜開眼睛,望着這冒失的小厮:“風風火火的,說你多少回了?”
小厮本來正想禀報說夫人要生了,下一秒便露出見鬼般的表情,不敢置信望着謝隐!
謝隐平靜地回望:“到底是什麽事?”
“啊……是是是,夫人方才肚子疼,要生了要生了!您快去看看吧!”
謝隐立刻起身,明白了此時正在緊要關頭,他立刻對小厮道:“穩婆大夫可都叫來了?”
“一直在府裏候着呢!”
随後謝隐起身,大步而去,小厮踉踉跄跄跟在身後,他個頭矮些,腿也沒謝隐長,想追上去還真不容易,而謝隐輕輕松松便将他抛下老遠,随後到了主院,院子裏下人們來來往往,他原本想要進去,卻被攔住。
“爺,這産房污穢,您可不能進!”
攔謝隐的是他的乳母,因着母親早逝,又被乳母喂養長大,這位乳母在府中地位很高,說的話連謝隐的妻子都要避讓三分,俨然是半個主子了。
謝隐卻只看見了她的“欲望”。
他沒有被乳母碰到,另一位媽媽年紀比乳母稍輕些,是夫人出嫁帶過來的,見自家爺沒有不顧夫人安慰,還想着進去看看,心裏妥帖,但嘴上也是要勸的:“徐媽媽說得對,爺,産房污穢,男子可不能進。”
正說着,裏頭傳來一聲痛楚至極的尖叫,顯然是夫人生産疼痛不堪,當下謝隐不再與她們廢話,撥開擋路的人,擡腳便走了進去。
這大夏天的生産,日子也不好過,屋子裏悶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一進去,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鼻而來,他走到床邊,只看見滿頭大汗連唇色都顯得淺淡的妻子。
見他來了,夫人不見驚喜,只有慌亂,仔細一想也是,她今年也才十六歲,這歲數根本就不适合生育,謝隐亦不忍見她難産而亡,便伸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指,夫人的手非常冷,體溫極低,他低聲道:“你不會有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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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即他對産婆道:“如今夫人情況如何?”
産婆這輩子都沒瞧見主動朝産房鑽的貴人老爺,被謝隐問了才慌張答道:“是!是!夫人此胎生得有些艱難,蓋因胎兒過大,夫人骨盆卻小,因此少不得要吃苦頭……”
夫人怕的手都顫抖,她剛及笄便嫁給了比自己大十四歲的權文德,新婚當晚剛洞房,邊關敵軍來犯,權文德連話都沒跟她多說便起身離去。
這一次洞房,便給夫人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好在她懷了身孕,十月懷胎,權文德因要事回京,恰巧趕上她生産,所以她對權文德究竟是什麽性子其實并不了解,只是下意識怕他――誰叫他留個那樣濃密的絡腮胡,又生得這般高壯?
這具身體因為常年習武,肌肉虬結,宛如銅牆鐵壁,而夫人卻身形纖細袅娜,兩人站在一起,那簡直就是兩個極端,年紀大又不解風情,冷硬的像塊石頭,嬌滴滴的千金小姐怎麽受得住?若非皇帝亂點鴛鴦譜,非要給鎮守邊疆多年因此耽誤婚事的愛将賜婚,這鮮花也不至于插在牛糞上。
夫人有些懵地看着他,心裏的疑惑很快便被劇痛替代,她不由自主握緊了謝隐的手,就在她又要痛呼時,謝隐将手指放入她口中,防止她一時不慎咬到舌頭,夫人雖沒什麽力氣,卻生了一口皓齒,饒是謝隐皮糙肉厚,也被她咬出了血。
邊上丫鬟瞧着險些暈過去,連忙取過早已準備好的軟木,要替代謝隐手指,謝隐搖搖頭,并不放在心上,這點點疼,與夫人生産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産婆想勸謝隐出去,卻又不敢,謝隐握着夫人的手,試着用自己身上的線作為能量修複夫人的身體,這是他在吸收“欲望”之後逐漸摸索出的能力,這也是頭一回用在他人身上。
他無法操控別人身上的金色因果之線,但卻可以操縱自己身上這些燃燒着業火紅蓮的線,謝隐認為這是一種能量,他既然能看到,那麽就能使用,抽絲剝繭,分出極細微的一部分輸入夫人的身體――她身嬌體弱,無法承受太多的力量,虛不受補,便是這個道理。
已經瀕臨昏迷的夫人忽然又覺得身上有了力氣,她睜開眼睛,只感到一嘴的鐵鏽味,直到看見謝隐,她才意識到那是他的血,連忙不肯再咬。
謝隐安靜看着她,擡手将她汗濕的發往後輕拂,産婆驚喜道:“開了開了!能生了能生了!”
夫人卻努力忍着,聲音微顫:“爺……爺快出去吧,這不是爺該來的地方……”
她說着,眉眼盡是疼痛隐忍,謝隐知道說再多也沒用,他對夫人道:“我便在外頭,若是你有需要,随時叫我。”
在這之前,他們之間僅有一面之緣,便是新婚之夜,匆匆洞房,她便有了身孕,權文德哪裏知道什麽憐香惜玉,他就是塊冷硬蠻橫的頑石,對待任何人都缺乏溫情,仿佛天生便是無情無義之人。
偏偏這對任何人都無情無義之人,卻老樹開花,瞧上了跟自己女兒一樣歲數的小姑娘,為了占有那小姑娘,将自己手頭三十萬大軍盡數拱手讓人,連自己親生女兒都視若無物,為了給外人出氣,将女兒斷絕關系趕出家門――謝隐感覺非常不可思議。
好好一個大将軍,最終卻成了為臣不忠為父不慈之人,以至于斷送了無數将士與百姓的性命。
但這人比起先前世界裏的那些人,卻又并未壞的徹底,甚至在四十歲之前,都算得上是鎮守邊關為百姓謀福祉的将才,否則也不會拖到三十歲才成婚,只是驚鴻一瞥,老房子着火,從此大腦便一片漿糊,再也不曾清醒過。
謝隐只能用鬼迷心竅來形容這種行為。
有了謝隐注入的力量,夫人生産比想象中順利了許多,幾乎沒有再受特別多的痛苦,謝隐前腳走出內室,後頭她便生了,徐媽媽表現的比謝隐都要急迫,大步上前詢問:“怎麽樣?可是個小公子?”
她這樣急切,那出來報平安的産婆不由得露出忐忑之色,期期艾艾:“是、是個小千金。”
徐媽媽立刻便将不開心寫在了臉上,她顯然是想要小公子而非小千金的,原本對夫人這一胎寄予厚望的她,此時十分失望,甚至連掩飾都懶,夫人陪嫁的丫鬟面露不平之色,卻也不敢多言,怕自己逾矩,導致爺對夫人生出龃龉。
産婆哆哆嗦嗦道:“夫人年紀還輕,想必日後定能誕下麟兒……”
話沒說完,謝隐已經越過她跟徐媽媽走了進去,産婆心說不會吧,難道這是要對夫人發火嗎?徐媽媽還想說産房污穢之地,謝隐卻是沒理她,只看見躺在床上面色蒼白的夫人。
他走到她身邊,卻未第一眼去看剛剛出生的女兒,而是握住她的手,感慨道:“你辛苦了。”
夫人有些怔怔,“妾身無能……”
她生完孩子,第一時間也是去問性別,得知是女兒後,喜悅是有,卻也有幾分失望害怕,妻以夫為天,夫君而立之年卻膝下無子,這是她的責任,此時她便慌張于夫君對女兒,以及生下女兒的自己不滿,若是連累了娘家,那她才是罪孽深重。
謝隐安撫了她,才扭頭去看已被洗淨抱來的女兒,小嬰兒紅通通皺巴巴,眼睛只是一條縫隙,頭發稀疏,實在不怎麽好看。
夫人也是頭一回看見自己生的孩子,其醜陋程度極大的沖擊了她的眼睛,于是本就心慌的她愈發害怕,直到謝隐将孩子抱過來,他生得高大魁梧,抱孩子的手法卻并不生疏,不過指腹粗糙,沒有碰碰那柔嫩的臉頰。
随後,他轉頭對夫人道:“多謝夫人生下這個孩子,夫人受累了。”
他好像……是真的沒有生氣。
夫人确認了這一點後才松了口氣,她疲憊至極,早該睡去,卻因為生了女兒強撐着忍到現在,就是怕謝隐發難,此時她眼皮沉重,謝隐對她道:“夫人睡吧,我會好好照顧女兒的。”
她用手碰了碰他的衣袖,露出個充滿信賴的笑,這才放任自己沉入夢鄉。
徐媽媽在邊上瞧着,只覺糟心,她不是權文德的親娘,卻有親娘都沒有的毛病,覺着自己奶大了權文德,權文德便該事事聽他的,常以恩人自居,自動代入婆婆身份。
權文德二十九歲才娶妻,徐媽媽急得快瘋了,若非權文德遠在邊關,她恨不得給他塞上十七八個女人,權文德生母早逝,父親也戰死沙場,又無兄弟姐妹,自己還常年鎮守邊關不在京中,因此将軍府便由徐媽媽把持,即便後來夫人過門,她也沒說把權力交到夫人手中,揣着明白做糊塗。
見謝隐似是換了個人,對夫人這般溫柔,徐媽媽心裏不舒服,她男人死得早,也沒改嫁――做別人家的媳婦,哪有做權将軍的乳母來得風光?在将軍府她就是老夫人,人人都得捧着她。
沒有那婆婆命卻有一顆婆婆心,而夫人自幼受三從四德教導,見徐媽媽是夫君乳母,也不敢多言,有什麽委屈忍忍也就過了,嫁了人的女子,哪還能嬌氣的起來?
如今見謝隐不僅對夫人輕言細語,甚至還将那剛剛出生的小丫頭當作寶,徐媽媽心裏不舒服。
他可是她奶大的,也不曾見這麽親近對她呢!
大夫給夫人把了脈,驚訝于她身體的恢複速度,但總歸是好事,只要好生調養就行,謝隐也打算向皇帝上書早日辭行,京城不适合他,更不适合夫人與孩子,從前他都是一人在邊關,這回等孩子滿了月,他便打算帶着她們母女倆一起離開了。
徐媽媽走到謝隐身邊,勸他:“爺,夫人生下小姐,您看我之前跟您提的事兒……”
她給權文德精心準備了幾個看起來就好生養的女子做姨娘,權文德拿她當親娘看,自然沒有拒絕,但謝隐對此并沒有喜好,他看都沒看徐媽媽一眼:“不必了。”
“這怎麽能不要呢?”徐媽媽急了,“您都這歲數了,還沒個兒子……”
謝隐停下腳步,緩緩看向她:“你應該知道。”
“你只是個奴才。”
徐媽媽嘴唇一哆嗦,做夢都沒想到自己當作親生兒子養大的爺會這樣說。
“夫人讓着你,是夫人心善,你老老實實待在府裏,我自然會給你養老,但人若是生出貪念,必當一無所有。”
徐媽媽讷讷道:“你吃了我的奶長大……”
“勳貴人家多得是乳母,卻不見哪家吃了乳母的奶便要将這乳母奉為座上賓的。”謝隐冷淡至極,“你的心大了,這很不好。”
徐媽媽從他的眼神跟語氣中意識到他并非是在開玩笑,而是自己屢屢伸手,确實是令他感到了厭煩。
這時候再想起從前種種,徐媽媽的冷汗便滴了下來。
她雖無兒無女,卻有親朋,娘家那邊過得十分闊綽,這都是她自将軍府伸手的緣故,以往仗着爺不在府裏,自己又是他的乳母,連夫人都得禮讓三分,因此愈發不知天高地厚、得意忘形起來――她的賣身契還在将軍府!
“我、我……”
“日後別再自稱我了。”見她知道厲害,謝隐語氣由冰冷轉為平淡,“你是什麽身份,自己最清楚。”
說完,他再不看徐媽媽一眼,擡腿進了東苑,夫人已經醒過來,正抱着剛吃過奶的孩子,富貴人家沒有自己喂奶的,她身體又虧空的厲害。
瞧見謝隐進來,她連忙起身想要行禮,被謝隐扶住又摁了回去:“你我夫妻之間,不必多禮。”
夫人睜着一雙美眸,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她也是閨閣千金,自然曾做過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夢,誰知一道聖旨将她許給權文德,新婚之夜瞧見他,真是将她吓壞了,又高又壯滿臉胡子,到現在她都不知道他究竟生得什麽模樣,雖說是夫妻,又有了個女兒,卻生疏無比。
謝隐與她話了會家常,才将話題轉移到即将離京一事上。
夫人聞言,頓時欲言又止望着他,雖說爺高大魁梧又兇悍,在這之前她也一直盼着他趕緊回邊關去,可經過生子一事,他闖進來握着她的手,又不嫌棄她只生了個女兒,且有他在,徐媽媽都沒那麽趾高氣昂了,因此她又有些不想他走。
謝隐擡手碰了碰襁褓中女兒的臉蛋,粗糙的手指稍觸即離,随後問夫人:“若是要你與我同去邊關,你可願意?”
夫人一愣。
她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便是自娘家到将軍府,她有些猶豫,見謝隐表情……算了,這一臉大胡子也瞧不出什麽表情,只是怕他覺得自己不能共患難,連忙道:“夫唱婦随,妾身願意與爺同去邊關,只是孩子剛剛出生,此去路途遙遠,難道要把她留在京中麽?我、我不放心。”
雖然也遺憾是女兒不是兒子,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能不疼,怎能不為她打算?
光是想到要與女兒分開,夫人已經心如刀絞。
謝隐明白她的顧慮:“待孩子滿月,咱們再出發,路途放慢些即可,乳母婢女都帶上,有我在,不會有事的。”
他都這樣說了,夫人又能說什麽?只得點點頭:“那妾身願意的。”
她其實并不喜歡從習慣的地方到陌生的地方生活,但她更習慣溫順聽話,服從夫君的安排。
謝隐問她:“可想好為孩子取名?”
夫人道:“爺沒有開口,妾身不敢擅作主張。”
謝隐看看吃過奶睡得正香的小孩,“便叫抱月吧。”
“雲卧空山抱月明,不将此手揖公卿,好名字。”
說完,夫人想起爺自幼在軍中長大,對詩詞歌賦據說并不擅長,連忙噤口,忐忑宛如做錯事的小童。
“詩狂肯換五花馬,酒興徑乘雙玉瓶。”謝隐順勢接了下去,道,“然而我只願她己身如月,盈缺自知,獨一無二。”
見夫人癡癡望着自己,他笑起來:“怎麽?”
夫人連忙搖頭,心道這是怎麽回事,竟從爺身上瞧出一股溫文儒雅的氣質來,這真的是……不過她竟不知爺也讀詩,他雖回來快半個月,但因着自己有孕,都是分開睡的,再加上他每日都要忙于公務,雖是夫妻,一天下來也見不着幾回面,更別提是坐在一起說話。
她現在正坐着月子,不能跑不能跳,屋子裏門窗緊閉,味道并不好聞,謝隐起身将門窗打開通風,下人們瞧見了想說又不敢說,他對夫人解釋道:“只要不吹着風便沒事,屋子裏空氣不流通才不好。”
夫人點頭:“都聽您的。”
她醒來時身上已經擦洗過,還換了幹淨衣衫,丫鬟說是将軍親自做的,她很是茫然,又有着說不出的羞澀,若是能将日子過得兩情相悅,誰會不願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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