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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大今年支教的學校,選在了青城窯山鄉的餘坪村。
從青城出發,還有三小時車程,車開了一半,進了還沒修好的路,有車經過時,揚起來的塵煙像是進了沙漠似的。
中巴車沒有空調,只有頭頂的風扇晃來晃去,車裏又悶又夾雜着汽油味,還不能開窗,開窗就糊一臉灰,饒是師樂來之前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會兒也有些吃不消。
拿出包裏的薄荷糖吃了兩顆,她擡起眼,看着斜前方有個乘客在拍短視頻,聲音很大,說的倒是普通話,口音很重。
“這群大學生,來我們鄉裏支教嘞!”
他站起來跪在椅子上把手機往後,怼到了師樂臉上:“看這個小姑娘,長得跟明星似的!”
師樂:“……”
坐在她身邊的支教團團長林采對那人道:“不好意思大哥,我們這不讓拍。”
“咋不讓拍啊。”那個男人嘀嘀咕咕地轉過去,但師樂這裏卻能看到他依舊悄悄用手機在縫隙裏拍自己。
可能是連着幾天都沒睡好,師樂這會兒心情不太美妙。
她擡起眼,漂亮的眼睛微微一挑,帶上了些冷意:“不讓拍。”
男人僵了僵,把手機按了下去。
師樂把頭頂棒球帽的帽子壓低,靠在了椅背上開始補覺。
一半個小時後,到了窯山汽車站,車上只剩下了A大的這十幾個人。
小鄉村被群山圍繞,氣溫似乎比青城更高,汽車站不大甚至不成規模,冷冷清清的,也沒幾個人,門邊的塑料凳子上坐了個搖着扇子的大叔,他旁邊蹲了個半大的小孩,小孩面前擺着個桶,桶裏放着很多凍過的礦泉水。
見到有人下車,那小孩兒就立刻站了起來,聲音很是響亮:“哥哥姐姐買水不?”
他沒說普通話,但咬字清晰,還是能聽懂一些。
師樂在車上搖得頭暈腦脹,胃裏也不太舒服,正好買瓶水壓一壓。
她走過去剛想掏錢,林采從一邊走過來:“來十三瓶。”
小孩一愣,許是聽到了林采的口音,随即立刻換了生硬的普通話:“哥哥!一共26元錢!”
旁邊的大叔聽到他這別扭的口音,笑了一聲,用扇子拍拍他的頭,用方言道:“虎子,你這有十三瓶嗎?”
小孩低頭拿水:“有嘞!冰櫃裏還有好多!”
林采招呼大家過來,一人拿了一瓶水,然後遞給師樂一瓶,給她擰開:“累了吧?過會兒就到了。”
師樂接過水:“謝謝。”
她倚在一旁的牆上,喝了口水,拿出手機給置頂還是沒有消息的人發了條消息。
“媽,我到了。”
意料之中的沒有回複。
身旁樹上的蟬鳴聲一直回響,吵得師樂有些煩,她把手機屏幕按滅,低頭擰上瓶蓋的時候,對上了小男孩的視線。
小男孩約莫十來歲,皮膚有些黑,眼睛倒是挺有神,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師樂微微挑眉。
被師樂這麽一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還是直勾勾的:“姐姐,你們是A大來的老師嘛?”
師樂把帽沿擡高了點:“是。”
小男孩立刻改了口:“那老師你教幾年級啊?”
有人團裏的人聽見動靜,走過來彎着腰跟小男孩說話:“小孩兒,你是餘坪小學的學生嗎?”
小男孩點頭:“嗯嗯。”
“我讀三年級。”他期待地看着師樂,“老師你教三年級嗎?”
師樂不太自在:“嗯。”
見到這有個餘坪小學的學生,大家都好奇地圍了過來,去逗他:“怎麽只問這個老師啊?”
小男孩頓時就被一群人淹沒了。
師樂往旁邊退了退,許是方才那聲清脆的老師,她此時心裏那股煩悶消了點。
沒一會兒,林采事先聯系好的車到了,一輛不大的面包車,從這兒到村裏只能坐這個,只是人多一次走不完,一來一回,第二波人得等一個小時。
師樂分在了第二批,車走後,她壓着帽沿蹲在一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摁着手機。
林采這會兒在跟那個坐在門口的大叔聊天。
“一個小時難等。”大叔說着,用扇子推了推他面前那個小男孩,“虎子你舅呢?”
虎子這會兒剛重新抱了些水回來放在桶裏,聽到這話有些沒反應過來:“在跑車。”
大叔點點頭,對林采道:“他舅也在鄉裏跑短途車,給你們個電話,直接給你們送過去好嘞,合着等這麽久。”
小男孩似乎是反應過來了,立刻對剛才一口氣買了他十幾瓶水的林采道:“對對對,老師,我舅也在跑車,我記得他的電話,我家的車便宜的!”
一來一回等一個小時确實有些久了,團隊去了學校還要開會整理,林采想了想,點了頭:“那你把你舅舅電話給我吧。”
小男孩立刻從褲兜裏拿出了一個小本子,上面寫了不少電話號碼和名字。
拿到他舅舅電話後,林采去一旁聯系人了。
師樂蹲着蹲着發現那小孩移到了自己身邊,她擡起頭。
虎子摸摸自己的小板寸,然後也蹲下來,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老師,我叫戚虎。”
師樂手機在指尖轉了轉:“嗯?”
虎子撿了一旁的樹枝,在地上仔仔細細地一筆一劃寫:“戚虎,老師你叫什麽?”
這裏灰塵大,在地上這麽寫字也看得很清晰,字談不上好看,卻也規規整整的。
師樂目光在他手上停了一瞬,一雙不大的手,卻糙得不行。
她伸手接過樹枝在地上寫了幾筆:“師樂。”
虎子一直看着她,師樂終于忍不住笑了一聲,她将頭頂的棒球帽摘下來,蓋在他的頭上遮住了他的視線,懶洋洋道:“小孩兒,這麽喜歡看我?”
虎子揪住帽子,又有些不太敢碰,他努力擡起頭,露出那雙明亮的眼睛:“老師你長得好好看。”
這個年紀的孩子誇起人來憑着本心,直白又大膽,師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這時,林采在那邊喊了一聲:“樂樂!車來了!”
師樂應聲起身,虎子跟着她:“老師,我給你拿箱子吧?”
這小身板能拿什麽都東西,師樂搖搖頭:“不用。”
虎子猶豫了一下:“老師你的帽子……”
師樂回頭看了一眼,笑道:“你戴着很酷,戴着吧。”
門口停了輛跟剛才那面包車沒什麽兩樣的車,不過比剛才那個要幹淨得多,擋風玻璃上貼了張“窯山-餘坪”。
師樂走過去,面包車的車門同時被拉開,穿着白色T恤黑色帆布鞋的少年從上面下來。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卧槽,緊接着就是好幾聲卧槽,師樂卻是微微眯了眯眼。
小乖乖?
小乖乖沒穿校服,看起來倒是沒那麽稚嫩了,但依舊很有少年感,昨天沒發現,今天才覺得,他好像比這窯山鄉的人要白上一些。
他先是轉過頭,跟駕駛座的人說了什麽,然後又轉回來,溫聲問:“林采是哪位?”
林采上前:“是我。”
“哥!”虎子從後面跑上去,“你今天回來啊!”
戚宴這才看到帽子下的那張臉,他擡手将虎子輕輕帶到一邊,輕聲用方言道:“先過來。”
虎子乖乖站在一邊。
戚宴擡頭一邊掃人數一邊從手腕綁着的車票夾上扯票,數到師樂時,動作頓了一秒,他低下頭:“八塊錢一張,你們是六個人是麽?”
林采道:“對。”
戚宴讓開車門的位置,走到後備箱的位置:“東西放在後面。”
師樂走在最後,她的行李剛推過去,小乖乖就伸手過來給她放上了車,他的力氣大,師樂是見過的。
師樂揚眉:“謝了。”
小乖乖埋着頭整理行李:“不客氣。”
師樂笑着說:“我們還挺有緣。”
小乖乖動作微微頓了下,随後直起身子,将後備箱的門拉下來淺淺一笑:“嗯,上車吧。”
他轉過頭看向林采:“大家上車吧,我洗個手就來。”
說完,他看向站在門邊的虎子:“虎子。”
虎子立刻跟在他的身後,一起進了車站。
師樂胃裏難受,不想進去悶着,她站在樹蔭下看手機,打算等小乖乖回來再上。
戚宴洗完手出來,問虎子:“怎麽跑到這裏了?”
“早上來的。”虎子摸摸自己的小荷包,拿了一把錢出來給哥哥,認真道,“我這兩天來給劉叔打工呢,賣水多出來的錢都是我的。”
劉叔就是旁邊那個坐着的大叔,車站的門衛,家裏也是搞批發的。
戚宴沉默了一下,把錢放回了虎子的兜裏,彎腰揉揉他的頭:“下次別走這麽遠。”
說完他取下虎子頭頂的帽子,問:“這是誰的?”
“老師的。”虎子指了指樹蔭下的人,解釋,“老師讓我戴着。”
末了又扭捏補充:“她說我戴着很酷。”
戚宴彎彎唇,把帽子戴回虎子頭上,擡頭看向樹蔭下的女生,她今天穿的是支教團的團服,白色印着A大校徽的短袖,依然穿着條工裝褲,那頭漂亮的卷發随意紮了個馬尾垂在身後,皮膚白得比陽光還要耀眼。
與這灰頭土臉的鄉下,格格不入。
他摸摸虎子的頭:“走吧,回家了。”
牽着虎子走到門口,戚宴對劉叔道:“叔,謝了,改天來家吃飯。”
劉叔擺手:“哪天趕集你騎車來給你嬸拉點貨。”
戚宴點頭:“好。”
轉身時,戚宴看到地上挨在一起的兩個名字,師樂兩個字寫得潇灑又随意,字形卻很好看。
他問:“虎子,給老師說謝謝了嗎?”
虎子抿嘴:“我忘了,這就去!”
師樂此時正靠在路邊的樹上打電話,聽見身後的動靜,她回過頭,然後對電話那頭道:“這裏沒有機場,趕是趕不回去了,替我道個喜吧,禮物寄回去了。”
她問:“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你是存心……”
師樂沒聽見似的,悠悠打斷對方:“沒有我挂了。”
她挂斷電話,看着朝着自己走來的兩人。
虎子仰着頭,紅着臉:“老師,我哥讓我謝謝你!”
師樂擡眼,只見他哥哥停在面前,淺淺一笑:“虎子很喜歡這個帽子,謝謝。”
這聲音聽起來讓人舒服多了。
師樂:“不客氣。”
她直起身來,剛準備上車,胃裏這幾天那一直壓抑着的翻騰終于爆發,她臉色微變,忽的轉頭扶住樹,吐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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