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1)

即使兩人關系早已降至冰點,還是按照嚴大福的吩咐,沈大軍把人聽話地把人扶上自行車,載回了家。

“左邊……下個路口右轉。”

自行車穩穩當當轉彎,駛入下一個路口,因着慣性,顧芊的身體往另一側倒,雙手便更加牢固地握緊車座。

可小腹處傳來的疼痛使得她壓根沒多少力氣支撐身體,盡管她已經發力發到手背青筋凸起,

仍舊免不得往一旁栽倒。

沈大軍忙緩下速度,沉聲叮囑道:“坐不穩就抱住我,別矯情。”

誰矯情了……顧芊費力地在心裏罵他一句,即使搖搖欲墜,也不願意攀上他的腰。

沈大軍撇撇嘴,暗道摔了可別怪我,腳上速度卻逐漸放緩。

顧芊終于還是沒撐住,卻也沒有完全妥協。

她彎腰,把腦袋頂在他後背,也算找到了一個支撐點。

随着搖搖晃晃的行車節奏,漫長的一個世紀過去,自行車終于穩穩停在了顧家大雜院門口。

彼時上班時間,人很少,零零散散幾個家庭婦女坐在屋檐下聊天織毛衣。

見到一輛自行車停在門口,好奇地張望。

穩穩停下車後,沈大軍兩只腳掌撐地,半回頭看她:“下來吧。”

好一會兒都沒動靜,扭頭一瞧,顧芊蜷着身體佝偻在後座,她面色慘白,雙手無力地握緊坐凳,她沒力氣下來。

沈大軍很少,或者說從來沒見過如此虛弱,虛弱到仿佛下一秒就要升天了的顧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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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印象中,她永遠是活潑的,燦爛的,肆意向着太陽生長的人。

可現在,她脆弱地像只布娃娃,脆弱地讓他一手就能掐死。

他前幾天還把顧芊視若第一仇人,現在變成了送她回家的“護花使者”,現實總如此滑稽。

沈大軍說不出心裏是什麽感受,只覺得五味雜陳。

最後到底什麽也沒說,謹慎地從車上下來,确保顧芊還要一絲理智穩坐在後座,才下車扶人。

顧芊把半個身體的重量放在他身上,她第一次感受到傳說中的痛經是怎麽一回事,也信了以前在網上看過的,什麽痛經能痛死過去的說法。

原來都是真的,真的很痛,很痛很痛。

“進、去……”

顧芊虛弱地指了指面前大門,示意自己家在裏頭。

沈大軍環環顧四周,簡陋的環境使他眉目收緊,他神色複雜地問:“你就住這裏”

他知道顧芊是烈士家屬,卻不知她原來住在這樣的地方,他以為她跟自己一樣,住在筒子樓。

這擁擠的雜院……确實在他意料之外。

“嗯。”顧芊無力地應了聲,慢吞吞往裏走。

沈大軍扶着人,一步一步走得極為艱難,直到這時候,鄰居們才瞧見她的臉。

“哎喲!這不是顧家丫頭嗎!”

“顧芊?你咋回來了?哎喲,這是咋了,臉色咋那麽吓人呢!”

有人往顧家大門喊了聲:“麗華!快出來哦,你家閨女回來了!”

語畢,張麗華匆匆忙忙從房間裏趕出來,即使顧芊垂着腦袋躬着腰,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哎喲!芊兒啊,這是咋回事,上着班呢咋回來了?”

沈大軍聽出來她就是顧芊的母親,遂把人交了過去。

張麗華還沒來得及問他的身份,人就轉身走了。

沒工夫在意他,張麗華忙把女兒扶回了屋,一衆鄰居大姐們也憂心忡忡地跟了進來。

“你家芊兒這是咋了,別不是生病了?”

“來事兒了……”顧芊虛弱地回一句,嗓音啞然道:“媽……先把我扶進去吧,歇會兒再說。”

“哎!好好,咱先進屋再說。”

顧芊痛經從九點一直痛到下午三點,跑了四五趟公廁,才覺得緩過勁。

這時候她就格外想念後世的獨立衛生間和馬桶。

午飯,大嫂特意給她煮了一碗紅糖雞蛋,顧芊癱在床上起不來,張麗華親自把飯菜給人送進去,誰知這肚子痛起來胃口也沒有,搖搖頭只勉強把紅糖雞蛋吃了,其餘的菜沒動。

縮縮頭又進被窩睡了一大覺,醒來哥哥都快下班了。

今天她沒有帶飯盒回家,家裏就少了兩樣肉菜。

張麗華愛女心切,下午兩點多便急急忙忙跑副食店給她買肉,但下午的時間哪裏還能買到肉,最後空手而歸。

幸好,對門單身漢葛老五前幾天發工資,今兒個早起割了半斤肉回來犒勞自己,一聽顧芊生病需要補充營養,便大方地把肉給了張麗華。

張麗華會做人,當然不能白要人家的肉,回家把肉稱一稱,算算價格才又把錢票給人送回去。

兩人交易的時候顧芊正在睡覺,還不知道這回事兒,吃晚飯的時候才聽她二嫂在飯桌上提了一嘴。

這下倒是讓她感動地不知說什麽好了。

被人寵着的感覺真是一級棒。

“芊兒,好點沒?還痛不?”推開房間門,張麗華走進來問道。

說罷就往她身邊兒坐下,溫熱粗粝的掌心揉了揉女兒的小腹:“你十三四歲剛來事兒的時候就愛痛,我好吃好喝給你養着,好不容易養好了,咋今兒個又痛了。”

張麗華不知道她大早上起來冷水洗褲褲,顧芊這會兒也沒好意思講,只搖搖頭,說:“不知道,或許是前幾天在廚房碰了冷水吧,我下次會注意。”

“是得注意,要是每回都這麽疼,你可太遭罪了。”

“嗯。”顧芊點頭,把身體靠在張麗華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外頭傳來動靜。

“媽,李四姨來了,還帶了位男同志!”李四姨是七裏巷出了名的愛給人說媒的婦女,一聽她的名字就知道她來的目的。

張麗華忙出門迎接。

五分鐘後又進了顧芊房間。

“芊兒,我昨天跟你說的那個,就百貨大樓上班的那男同志,又來了!”歡歡喜喜跑進來,激動地跟顧芊說:“你現在能下地不?要不出去見見人?他昨天就來一回了,還帶了水果和麥乳精,你那時候還沒回來,人家等了好久沒見到你就又走了。”

其實人家沒見到人,張麗華本來也不想收禮的,奈何那男同志非說要送,說不管有沒有見到人,心意要到。

張麗華對他的好印象直線飙升,要是顧芊也能看得上人家,做女婿可就太好了!

一聽她媽禮物都收了,顧芊在家都不出去見見人,可就說不過去。

無奈嘆口氣,掀開被子套上外套跟着張麗華去見那什麽男同志。

迎面從大院兒門口吹拂來的涼風,讓顧芊微微地縮了縮脖子。

将耳鬓碎發撩至腦後,再擡頭,一位眉清目秀,朝氣蓬勃的年輕男人就出現在了面前。

遠遠瞧着年齡二十四五不會再多了,說是小鮮肉也不過分,就是膚色稍微黑了些,但五官和諧,身材雄健,給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充滿力量的小夥兒。

長得還可以,普通中上。

他正坐在顧家餐桌邊,跟她的兩位哥哥和嫂嫂們聊天。

見到顧芊,男人眼中頓時迸發出不可遏制的驚訝。

他激動地站起來,顧芊才發現原來他長得還挺高,一米八出頭的樣子,他雖然毫不掩飾地盯着自己看,眼神很幹淨,有一種穿透力極強的目光。

銳利,卻不惹人讨厭。

很奇妙,顧芊沒見過這樣人畜無害的男人。

這就是蕭亞軍給她的第一印象。

而顧芊給蕭亞軍的第一印象可遠遠不是一兩句話能概括的。

簡單四個字總結:驚為天人!

他早就幻想過李四姨給自己介紹的姑娘會是什麽樣。

他說過,他喜歡淳樸的,善良的,勤儉節家的姑娘,最好有兩根烏黑的□□花,高矮胖瘦都無所謂,臉好不好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品性最重要。

然而眼前這位女同志,初中的容貌遠遠超出了他的“承受”範圍。

她的外貌足以抵消他所說的關于未來另一半需要的所有“品質”。

沒錯,是所有。

他覺得,這樣一位美麗的女同志,即使娶回家像花瓶一樣小心翼翼擺放在桌上,即使她什麽家務活兒也不幹,好像也不是什麽不可以的事。

“你、你好。”男人微佝起腰,笑着打招呼。

顧芊微微一笑,禮貌道:“你好。”

生理期久站小腹會痛,顧芊便坐在了他對面。

蕭亞軍也順勢坐下,視線在她臉上流連再三,才笑着說:“我叫蕭亞軍,請問怎麽稱呼?”

顧芊扯了扯嘴角,輕聲吐出兩個字:“顧芊。”

蕭亞軍激動地咧開嘴,眸中熠着璀璨光采:“顧芊……名字真好聽,我記住了!”

哥哥嫂嫂們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看見了揶揄的喜色。

看樣子,這位男同志對他們小妹很滿意嘛。

兩人就着各自的工作家庭聊了一遍,顧芊這才曉得,李四姨之前介紹說他在什麽百貨大樓工作,根本就不是那麽回事兒!

蕭亞軍其實是給百貨大樓送貨的貨車司機,不止百貨大樓,好些廠子的貨物他都有運送,這些都是他的工作。

所以準确地說,他是一名“貨車司機”,至于李四姨介紹時候為什麽要說他在百貨大樓工作,還不是因為聽起來“體面”嘛,懂的都懂。

說起來蕭亞軍跟顧芊挺般配,畢竟這年頭,售貨員、司機、廚師,是頂級吃香的職業。

顧芊是廚師,蕭亞軍是司機,在外人看來,可不就“天生一對”嘛!

這麽一想,越看越覺得兩人般配,無論是年齡家庭還是職業……至于外貌,蕭亞軍黑是黑了點,五官還是能看的,兩人要是在一起了,外人不至于對着顧芊說“可惜”。

這年頭,相親不止是女同志跟男同志相,家人也都在旁邊,也不說離開讓兩個人單獨談談,大家都不在意這些,有啥事就一起聽了。

“我家裏還有四個弟弟妹妹和我母親,我是老大,本來我母親也是想跟我一起來,但怕你今天又不在家,所以……”

“四個兄弟姐妹?都是幹啥的?”張麗華問。

蕭亞軍略帶局促地笑起來:“我二弟在小學教書,其他兩個妹妹還在上學,一個初中,一個小學。”

張麗華挑眉:“喲,那你這一攤子,負擔有點重。”

“嗯,确實,不過開貨車油水足,養弟弟妹妹和我母親也不算難事,我家裏條件跟您這兒差不多,等我結婚的話,還能騰出一間房單獨給我住。”

聽他話裏的意思,就是說現在他是跟弟弟妹妹一個房間住?

嘶——張麗華往身後屋裏看了看,自家仨兒子也是一個房間住,擁擠的沒有下腳地兒,可再怎麽樣,閨女還是有單獨的房間的,要是嫁過去,怎麽感覺條件還不如家裏……

幾人聊了好一會兒,顧芊回答的次數寥寥幾句,大多時候是蕭亞軍跟張麗華的聊天。

她這會兒肚子雖然沒早上痛,腰卻酸的不行,能撐着在這裏聽他倆聊天,實在不容易。

她興致缺缺的模樣,看在蕭亞軍眼裏,就覺得這位女同志好高冷。

可人家多漂亮啊,漂亮高冷的女同志,難免讓人想起那什麽……高嶺之花,這詞兒太适合她了!

約莫坐了三十來分鐘,顧芊再沒了耐心,起身告辭便回了房間休息。

張麗華笑呵呵地同他倆解釋,說女兒今天生病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法繼續陪他們聊下去。

蕭亞軍笑着說沒關系,可心思早跟着她飛進了房間。

最後李四姨跟蕭亞軍是七點半才離開的顧家,差不多聊了一個多小時,張麗華把人祖宗八代都問了出來。

等人走後,風風火火跑進顧芊房間,貼着她耳朵說:“那孩子我瞧着不錯,每個月工資可高了,等他把弟弟妹妹供出來後,家裏日子指不定多好!小夥子說話也挺實誠,我看啊,你倆能處處!”

說了半天不見人有反應,俯身下去看,搞半天她閨女睡着了。

張麗華哭笑不得,到底沒再繼續說,輕手輕腳出了房間,合上門,跟兒子兒媳婦繼續聊。

顧芊的人生大事在哥哥嫂嫂和媽媽嘴裏上演着精彩讨論,顧芊對此絲毫不感興趣。

翌日,起床吃完早飯後便往文工團趕。

那邊巷口,蕭亞軍估摸着從七裏巷到文工團的距離,再估摸着她的腳程,算好時間後便在巷子外等候。

果然,沒等幾分鐘,就等到了她。

遠遠的便從貨車上下來,沖她招手:“顧同志!顧同志!”

顧芊眯眼打量對面沖她揮手的男人,大高個兒,身邊還有一輛小貨車,瞧着有些眼熟。

等等,貨車?

“蕭亞軍?”

“對,是我!”蕭亞軍對顧芊認出自己表示十二萬分的激動,黑玻璃一樣的眼珠急切圍着她轉:“顧同志,你這是要去上班嗎?”

顧芊點點頭:“嗯,你怎麽在這裏?”

蕭亞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也正要上班呢,路過七裏巷,在後視鏡看見有個人像你,然後我就停車了,沒想到真是你。”

“哦,這麽巧。”顧芊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我要去紡織廠送貨,正好順路,送你一塊兒過去?”

顧芊正欲擺手拒絕,忽而小腹傳來一陣酸澀的疼痛,是痛經的餘韻。

她難受地蹙起眉,緩和了幾秒,才覺得舒坦一些。

從七裏巷到文工團,走路起碼二十分鐘打底,而小貨車,怎麽着七八分鐘就能到。

到底抵不過誘惑,顧芊上了他的車。

七十年代的貨車與後世相差無幾,但坐起來的體驗感很差,抖得那叫一個難受。

那股抖意一直從與座位接觸的臀部蔓延到她的腦袋,抖地大腦瓜子嗡嗡叫。

因為想跟顧芊多相處一會兒,蕭亞軍故意把速度放得緩慢,但車仍然抖個不停,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開拖拉機。

眼見着一輛自行車從窗戶邊飛馳而過,顧芊額角青筋突突跳:“請問可以快一些嗎,我快遲到了。”

坐他的車本就是想早點到團裏,沒想到還給她整慢了。

蕭亞軍正從後視鏡偷看某人呢,一下子清醒過來,忙應道:“哦,好的。”

轟——的一聲,油門深踩,小貨車疾馳而去,輕松超過剛才那輛自行車,好在顧芊早有防備地握住車門上方的把手,才不至于被慣性甩走。

直到下車前,顧芊還在心裏默默吐槽,早知道不如自己走路去呢,慢歸慢,至少穩穩當當。

車将将停穩,顧芊道了聲謝便匆忙推開車門下車。

蕭亞軍“哎”了聲,跟随她的步伐一塊兒跳了下去。

“我送你過去吧。”

顧芊:“……不用,別麻煩了,這都到門口了,你也趕緊上班去吧,我自己進去。”

“那行。”蕭亞軍腳步驟停,站在車邊朝她揮手,即使她沒回頭,他仍是笑着的。

心尖兒上有股甜滋滋的味道升起,她今天願意坐他的車,兩人之間的關系也算是質的飛躍吧。

……

深秋早晨的風不能多吹,容易着涼,冷風掠過脖子,顧芊抖了抖身體,疾步走向大門。

門衛室裏,一道冷沉沉的目光一瞬不瞬盯着道路對面的兩人。

蔣海朝看見蕭亞軍和顧芊從同一輛車上下來,又看見那男人把顧芊送到路對面,再看着他笑眯了眼朝她揮手告別。

直到女人搓着手進入文工團,那男的居然還癡癡望着她的背影,那表情,惡心透了!

他急切地從門衛室推門而出,剎那間,就與顧芊碰了個正着。

兩人差點撞上,好在她及時收腳,穩住身形,才沒讓自己撞到他身上去。

“你怎麽在這裏?”顧芊驚訝地睜大眼睛,水霧盈盈的眸子裏,滿是他冷冽的影子。

蔣海朝不回話,他身形高大,站在你面前時必須仰頭才能同他對視,有時候看得久了,甚至覺得這男人高的跟座山似地。

他不說話,就那麽冷峻地站在你面前,盯着你,注視你。

而顧芊敏銳地從他眼中看到了很奇怪的東西,他看着自己的眼神,好像看着出軌的妻子。

而她,今天早晨被他“抓奸在場”。

下意識回頭向路對面望一眼,蕭亞軍還傻乎乎地沖自己招手。

她尴尬地收回視線,打算從他身側繞開。

哪知擦肩而過的一瞬間,胳膊就被他握住,掌心的溫度燒地燙人,驚得她登時掙紮欲要脫手。

再回頭,蕭亞軍正好上了車,沒看見兩人糾纏的一面。

她沉沉吐出口氣。

倒不是怕被蕭亞軍看見,只是都說了自己沒對象,要是被他看見自己跟男同志拉拉扯扯,難免影響不好。

然而蔣海朝注意到了她的小動作,表情瞬時變得精彩紛呈。

“顧芊。”他的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寒意,“他是誰?”

“啊?”冷霧将她的睫毛沾濕,鼻尖凍得通紅,像只無辜的小兔子。

她摸了摸後頸,裝不懂地問:“誰?”

蔣海朝眸色愈發陰沉下來,被他如狼似虎的危險目光盯得頭皮發癢,顧芊眼珠一轉,特意避開他的目光,後退兩步後徑直跟随大部隊往團內走。

眼見着她即将湧入人潮,蔣海朝趁機插進來,與她并肩挨着走。

“剛剛送你來文工團的男人,就那個開貨車的!”

他語氣略顯激昂,引得路人目光頻頻投來。

顧芊尴尬地輕咳一聲:“哦,一個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蔣海朝差點沒被她氣笑:“你看他那色眯眯的眼神,那能叫普通朋友?”

顧芊:“??”

色眯眯?

不至于吧……

四周視線越來越多,顧芊只好硬着頭皮往人少的地方走,蔣海朝自然跟了上來。

“你胡說什麽呢。”終于沒人了,顧芊這才敢大聲說話。

“我胡說?你是在質疑我的眼睛?”

他說話帶刺,顧芊不樂意聽,又因為小腹傳來的餘痛,難免不耐煩起來。

“我跟他什麽關系跟你沒關系吧?”

身體上的不适使得她的語氣跟着變差,本來心情就不怎麽好,蔣海朝這男人非到槍口上撞,她這脾氣,能給他好臉色就怪了。

可蔣海朝不知道她的身體情況,他能看見的只有她對自己的不耐煩,再聯想起剛才開車送她上班的男人,心口混似被人用鈍刀刮了一層。

澎湃的情緒在瞳孔裏醞釀着飓風,他每一個字都恍若冰錐子砸在臉上,又硬又疼。

“是沒關系,那飯盒總跟我有關系吧?”這才是他真正生氣的原因。

“什麽飯盒”她腦子一時沒轉過來,沒好氣地問。

蔣海朝不回答,反問她:“你昨天去哪兒了?”

“請假,回家了。”

“那我飯盒呢?”

“你飯……”顧芊說不出話來了,她昨天痛經痛得要死,哪裏還管得着他發飯盒……

一時間臉色像吞了蒼蠅似地難受,她咬唇,還算認真地道歉:“抱歉,飯盒放在後廚,我昨天走得急,忘記還給你了。”

身邊突然死一樣地沉寂,蔣海朝身上散發的危險氣息把四周空氣都凝固成冰。

顧芊從未見過如此認真神态的他,那雙眼睛像是一潭幽暗的冰窟,瞳孔的盡頭是烏漆色,再往外一層凝滿了冰渣。

“你知道我昨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嗎?”

哐啷一聲,冰渣子砸在她腦門,正中紅心,砸地她兩眼發昏。

“真的假的……?”

她擡眸,總算注意到了男人非同以往的蒼白臉色,他的嘴唇,也不似往日那般有氣色。

白,太白了,他的臉色不似正常人的白,不摻雜一絲血色的白。

顧芊有點懵,腦海裏第一反應是,原來一天不吃東西,臉色會這麽憔悴?

“我這麽認真地跟你說話,你還覺得我是在開玩笑?”宛如管弦低鳴的聲音,讓顧芊敏銳地聽出他話中壓抑的郁色。

說完,他冷不丁地笑出來,那笑帶着嘲諷的,帶着苦澀,帶着他自己都不明白的糾結情緒。

他終于不再與她争辯下去,停腳,轉身,大步流星離開了她身邊。

他走得極快,幾乎是眨眼間的工夫便離了她五十米遠。

他的身形分明那樣高大,路邊的梧桐卻将他襯地那樣渺小,顧芊看見途徑一塊花壇邊,他的身體向前踉跄一下。

她下意識伸手,才發現兩人的距離是那樣遠。

日光漸漸從地平線上升起,陽光照在發頂暖融融的,一股冷意使得她身體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整個上午的工作顧芊都不在狀态,嚴大福以為她身體還沒恢複,特意叮囑她多休息。

孰料這人強撐着說沒關系,炒完菜後按照以往的模樣往飯盒裏裝食物,之後她匆匆忙忙趕到辦公樓,在兩人早約好的地點等候。

其實她多多少少有猜到,上午不歡而散後,這頓飯他或許不會來。

可她扔抱有一絲幻想。

事實證明,她就不應該對那男人抱有什麽憧憬。

即使他很無辜,因為他是被自己氣走的。

唉,做人好難。

一直在樓梯口糾結了二十分鐘,顧芊覺得不能繼續在這裏浪費時間,離開久了廚房那邊不好交代。

握緊手中飯盒,源源不斷的熱量透過鐵皮盒子飯傳遞到手心,奇異地給了她些許力量。

怕啥,不就道個歉嗎,這沒什麽,她顧芊什麽時候還怕這個了,她什麽大場面沒經歷過。

這樣給自己打氣,循着記憶,慢吞吞挪步到蔣海朝的辦公室門口。

這個時間點大多職工都在食堂,要麽回宿舍睡午覺,一路走來愣是沒見到半個人影。

良好的條件無疑給顧芊創造了極大的勇氣,恰巧蔣海朝辦公室的門大打開着,她眼露驚喜,迫不及待走到門口。

她探頭探腦地向裏張望,辦公室果然沒人,除了蔣海朝……額,還有一位女同志。

蔣海朝的位置在辦公室最裏端,靠近窗戶的一個位置。

本來那地方他一眼就能望見門口的顧芊,哪知好巧不巧,面前站了個穿格紋襯衫的女同志,她雖身材纖細,卻正好擋在某男面前,視線被堵了個結結實實。

他看不見門口的顧芊,顧芊也看不見被人擋住的他。

但從那男人身側透露出的寬闊肩膀,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裏坐着的就是蔣海朝。

“海朝,前天有事耽誤了沒去成梁姨的生日會餐,挺抱歉的,所以我特意買了禮物,想讓你幫我給她。”

“就為了這事兒來找我啊。”還以為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他輕嗤,接過女人手裏的小盒子。

楠木小盒在他修長的指尖翻飛,咔噠一下就被打開,是一只精致的藕粉色玉镯,蔣海朝對這個沒研究,不知道這是什麽料子,但摸起來手感細膩滑潤,想來應該是好料。

笑了笑,擡頭觑她一眼:“挺好的,我媽應該會喜歡,我替她跟你說聲謝。”

見他這樣說,宋雲心上松了口氣,唇角立即揚起甜美的笑:“那就好,我就怕梁姨不喜歡呢。”

宋雲找蔣海朝的目的已達到,可話說完她還是沒有要走的意思。

蔣海朝盯着她的臉看了會兒,問她還有事兒嗎,她下意識又把懷裏的飯盒遞過去。

“你吃飯了嗎。”

蔣海朝老實搖頭:“沒。”

宋雲笑出來:“我就說嘛,看你臉色挺白,肯定又沒好好吃飯!”

她往側邊走了半步,歡歡喜喜地揭開飯盒蓋,而正是這半步,讓門口的顧芊清清楚楚看見兩人的側臉。

從她的角度看,蔣海朝欣然接受了宋雲的飯盒,并且握住宋雲的筷子往飯菜裏翻了翻,似乎在翻菜,但這樣的動作無疑就是接受了來自宋雲的餐食。

這一幕,強烈刺激了顧芊的自尊心。

她平生最煩別人騙她,可今天蔣海朝就騙了,還利用他的同情心,讓她惴惴不安愧疚了一整個上午!

“狗男人又耍我!女同志們多願意給你送吃的啊,就你還餓?餓一天?開什麽世紀大玩笑!我真是腦子有包才會信你的鬼話!”

抱着懷裏飯盒絕塵而去,掌心的熱度不再是催生她膽量的物品,反而惹得她一顆心煩躁地大跳起來。

煩死了!

一把将鐵皮飯盒扔到牆角,頭也不回地走了。

顧芊難得任性一回,卻是為了蔣海朝。

這邊,絲毫不知顧芊已經來過的蔣海朝沉浸在飯菜的香味兒中,濃郁的鮮香讓本就餓了一天半的胃歡快地活動起來,狠狠吸一口香氣,食物的味道差點讓他胃部發出怪音。

就在他餓得意識不清的時候,腦海裏陡然閃過什麽,快得他抓不住。

算了,餓就餓吧,餓死了也是他活該,吃人家女同志的飯算什麽男人。

忽然将飯盒遞還給了宋雲,“還是你吃吧,我等會兒去食堂買。”

宋雲焦急地要再遞過去,卻聽門口傳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幾乎是同一時間,有人走了進來,是蔣海朝的同事。

幾人邊走邊閑聊,望着身後一個飛速越過的人影,納悶道:“那不是食堂的員工嗎,這個點不上班跑咱這兒來幹啥?”

“好像是,我以前在打菜窗口見過她。”

話落,木椅發出極大的一聲響動,蔣海朝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往門口跑。

動作來得太過突然,饑餓使他腦子猛一陣暈厥,扶住辦公桌邊緣整整三四秒才緩過勁。

宋雲見他愈發蒼白的臉,吓了一跳:“海朝……”

尾音剛落,便見男人飛一樣跑出了辦公室。

來到熟悉的樓梯口,一個人影也沒有。

他失望地斂下眉目,卻在轉身離開的剎那間,發現了牆角被遺落的,可憐兮兮的鐵皮飯盒。

分明只是個沒有溫度的冷冰冰飯盒,此刻在蔣海朝眼裏,卻像被主人遺棄的可憐小狗,睜着水霧蒙蒙的大眼睛望着他,祈求他能把它撿起來帶回家。

他喉嚨一緊,把飯盒撿起來。

咔噠一聲,指尖輕動,飯盒蓋被他打開。

入眼是鋪的滿滿當當的一層肉,肉下面是一層他最愛的鮮豆角,豆角下鋪了一層淋着紅燒肉醬汁的白米飯,被醬汁染成了鮮香誘人的色澤……

他以前總愛裝作開玩笑一樣跟顧芊提起自己愛吃的菜,可顧芊每回都說記不住,每次給他帶的菜都不是他說喜歡的那幾樣。

原來其實她都上心了,她都知道的。

她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她知道他喜歡的菜,她只是……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裝作不知道。

腦子短路了兩秒,他忽然瘋一樣地從辦公樓跑出去。

外頭陽光正好,金光灑在他的側臉,給他蒼白的臉鍍上一層暖融融的顏色。

顧芊不在後廚,不在食堂,不在後勤部,沒人看見她,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喉嚨幹涸的要冒煙,他一度急得想罵人。

一天半沒吃飯的他,這麽一通跑下來,不僅是體力不支,腦子更是昏昏沉沉,惡心又想吐。

“叮鈴鈴——”

站在後勤部辦公樓大門口,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自行車鈴聲。

轉頭一看,居然是蔣勝軍。

對方見到他在這裏顯然也十分驚訝,在他面前停下車。

“海朝?”後又想起什麽,眉頭倏然擰緊,沒好氣地問他:“你怎麽在這裏?在這裏幹什麽?”

蔣海朝沒工夫搭理他,也不想看見他,撒開腿就往另一邊跑。

蔣勝軍罵了句逆子,一腳使勁在踏板上一蹬,追了過去。

“回來!跑什麽!”

哪知這不喊還好,一喊,前面人更急,一個加速,最後在蔣勝軍逐漸放大的瞳孔中,極速栽倒在地。

“海朝——!”

……

伴随消毒水和明明滅滅的燈光,蔣海朝從昏迷中幽幽轉醒。

彼時天已經黑透,病房裏點着燈,卻不怎麽亮,也不刺眼。

“可算醒了,正好這雞絲粥還溫着,來,趕緊吃點,肚子裏啥也沒有多燒胃啊。”

他微微掀開眼皮,眼睛裏全是一個女人的身影。

“宋雲?”嗓音像跑調的大提琴,難聽沙啞還帶着粗糙:“你怎麽在這裏?”

他尚存的記憶告訴他,自己好像昏倒了,但殘留的記憶也告訴他,最後見到的人是蔣勝軍,不知道為什麽醒過來就變成了宋雲。

宋雲碗裏端着碗雞絲粥,慢悠悠地用勺攪和。

“行了別說話,來吃點粥暖暖胃,吃完我再解釋。”

蔣海朝被她扶了起來,靠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擡起酸脹無力的胳膊:“我自己來吧。”

打量的眼神滑過他的面頰,好一會兒,确定他有力氣拿住飯碗後,宋雲才将粥遞過去。

“你說你真是的,要是知道你一天沒吃飯,我說什麽也要讓你把我那盒吃了再走。”

蔣海朝捧着粥輕輕吹幾口氣,舀一口進嘴,不燙不涼,溫度剛剛好。

一口下肚,整個胃都是暖的。

“你怎麽在這裏”他邊吃,邊問道。

宋雲在對面床坐下來,晃着小腿兒解釋:“你那時候不是跑出辦公樓了嗎,我也追出去了,不過我沒跟上你,不知道你跑哪兒去了,本來想回宿舍,又聽路上有人說你昏倒,我急急忙忙就跑到醫務室,醫生告訴我你被送進了醫院,我假都沒來得及請就過來看你了呢。”

說完觀察打量他的表情,見無異樣,才略顯失望地說:“我來的時候這裏就蔣部長和送你來醫院的那倆小夥子,蔣部長事務繁忙,所以拜托我在這裏照顧你,他回去會順便給我請假。”

“不過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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