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1)
謝大師其人, 既是純粹的自閉兒童不假,在你來我往的話術交際上,也難免露拙。
說了兩句, 各個問題都沒解釋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只得索性從袖中掏出紙筆,大筆一揮,留下了一串大抵是座機號碼的數字,塞進了卓青手裏。
卓青:“……?”
在這個名片越印越精美離奇的年代, 謝大/師活成了一個老古董式的精美奇葩。
“卓小姐,這是鄙人的電話號碼,如果有需要, 歡迎您随時聯系我。”
他不稱她為紀太太, 只很是禮貌又端正地稱呼她一句“卓小姐”,正經地不容半分亵/渎。
頓了頓, 又補充:“雲流那孩子,如果要是有什麽能幫得到你的,你也盡管跟他說, 他是個好孩子, 有時候嘴硬了點,心是善的。”
……确定嗎?
天下第一酷哥,是嘴硬了“點”嗎?
卓青心頭吐槽的彈幕布了滿屏, 面上卻還笑笑, 雙手接過那紙條,把謝飲秋相贈的“墨寶”和剛才收來的大堆名片,都一并放進手包裏。
謝飲秋沖她笑笑, 眼神又在她身上頓了數秒。
末了,撚着佛珠轉兩圈, 還是神神叨叨地走了。
剩下卓青站在原地,目送他一路出門不帶轉彎、頭也不回地離開正廳,這才扯扯身邊人,由衷感嘆一句:“我覺得這個大/師,怎麽有點怪怪的。”
不過,也好在有謝飲秋來這麽一遭,大/師出馬,連剛才話如滔滔江水的那位游戲制作人,也不知何時灰溜溜退了場。
趁此空隙,紀司予同卓青颔首別過一堆擁簇者,快步走回家屬席。
桌上大菜已經上罷,色香味一應俱全,卻并沒人提筷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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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奶奶回來一起吃?”
紀司予給卓青拉開一旁座位,先讓妻子落座,話音淡淡,和一群兄弟姊妹交代:“她要和老一輩的說會兒話,不會那麽快回來。”
葉夢冷笑一聲,手肘險些撞翻身旁紀思婉的酒杯。
“不等奶奶,不是也要先等等我們最前途無量的四少。四少這麽多人情往來,這麽大的架子,要人等也是人之常情了。”
這挑刺的話放上臺面,席間氣氛霎時劍拔弩張。
不過,與往日裏振臂一呼幾人應的局面不同,紀思婉這次默然不語,臉色陰沉,竟好半晌都沒給個反應。
連二姐都不說話,一貫伏小做低看人顏色的程雅晴當然也不好冒頭,只默默給丈夫倒了杯白水,暗自咬碎銀牙。
“阿青,嘗嘗這個,”紀司予沒理睬自家大嫂的話裏帶刺,坐下後,也不和人客氣,索性先伸了筷子,“請望江閣的廚子專程來做的龍井蝦仁,試試火候到不到工。”
他能随興所至,卓青的人設卻輕易不崩。
接了那一筷蝦仁,她複又起身盛了碗湯,略微思忖半秒,放在了三哥紀司仁面前。
“剛才有幾個老熟人來打了聲招呼,耽誤大家吃飯了,”四太臉上笑意溫柔,絕無半點侵略性,“都吃吧,大哥大嫂,還有二姐,奶奶生日,總得熱熱鬧鬧聚着吃一頓,剛才我們下臺來的時候,奶奶還特意叮囑我們來着。”
紀司仁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湯碗,一邊咳,一邊連聲道謝。
看着和諧,倒是一旁的程雅晴咕咕哝哝,小聲冷嘲了句:“八字還沒一撇呢,送了個貴點的禮物而已,這會兒就端起女主人的架子來了?”
“別急着給人冒頭表忠心。”
三太話音剛落,紀司予一副面和聲平的清冷模樣,不忘相當友善地從旁提醒:“三嫂,你如果覺得不痛快,那下次奶奶生日的時候,一定記得送個更大的禮。”
程雅晴:“……”
“就算沒錢,也一定會有人給你想辦法,比如大嫂啊,她最喜歡照顧你們這群小年輕了,”四少很是體貼,戳起脊梁骨來,一個也不放過:“不過下次可要記住了,就算送些什麽爛大街的金翠銀玉,編點好聽的故事,也能提高一點含金量,顯得沒那麽寒酸。但故事要在臺上說,臺下說了就沒意思了——二姐,你說是不是?”
卓青輕咳兩聲,右手掩住唇角。
作為一株白蓮花,其實,此刻她更應該要表現得柔弱無力擔憂失言,但是……
“咳咳咳,咳咳,對不起啊,嗆到了。”
她禮貌地別過臉去。
有的人看起來神仙下凡好樣貌,其實是天生小鋼炮;
有的人看起來是被不知名氣體嗆到——其實是在狂笑。
相比較起來,三太的臉色可就真的很難入眼了。
所以,到底是誰傳出去說紀司予月朗風清谪仙入定的?
程雅晴眼裏,這位生得人模狗樣的紀家四少,頭頂上就只冒出三個字:正、衰、仔。
就算再加幾個,也不外乎是:死叉燒、粉腸仔、嘴賤紮小人……
“雅晴,吃菜,吃菜,咳、咳咳,你最喜歡的,吃個八頭鮑。”
察覺到不對,紀司仁連忙給氣勢被壓一頭的妻子夾菜,眼神示意她別再繼續,“多吃點,吃完了我們,咳、咳咳,就上樓去,今天還沒吃藥,我有點頭暈了,咳、咳。”
論賣慘收束全篇,沒人比得過天生“有優勢”的三少。
氣氛正酣之際,沒怎麽說話的紀司業和紀思婉終于對了個眼神。
深呼吸。
紀家大哥揚起一副慷慨笑臉,舉杯坐到自家弟弟身邊。
拍拍人肩膀,軟聲軟氣地低語:“司予啊,你不要生氣,你大嫂也只是心直口快,大家都是自家兄弟,你做出成績,我們都是打心裏高興的。她小孩子脾氣,你可別跟她計較。而且,送個禮物嘛,奶奶開心就好,以後公司裏的事,還需要我們兩兄弟相互扶持的,你別往心裏去,更別對大哥有意見,啊?”
紀司予還沒答話,葉夢已經先一步沉不住氣。
“老公啊!你跟他說什麽,他明明就是一個謊話接一個謊話,手比誰伸得都長——”
“小夢!”
“……”
“這是我們家的家宴,你聽聽自己說的什麽話!”
龍鳳大戲臺,敲鑼打鼓,你方唱罷我登場。
卓青被紀司予輕輕一拉,坐回原位。
四少頗有興致地在她耳旁低語:“阿青,你猜大哥罵到第幾句的時候,會回來跟我說公司的事?我賭五句好了。”
卓青:“……”
幼稚鬼。
但無論如何,其實五句不五句的,她也沒來得及一睹真容。
只眼見着大哥大嫂吵了幾句,忽然說起公司大會、人員調動之類的,林林總總,越發聽不大清明,便索性找了個借口起身,去洗手間那頭補妝。
臨走前,不忘輕聲和丈夫叮囑:“我待會兒順路去倉庫那,順便看看我那副畫能不能讓人拆出來,你在這好好的,別添油加醋……是家宴,動靜大了,別人都看着。”
紀司予拖着她手。
“我跟你一起過去?”
“別鬧,你過去了,這一桌人都得跟着往那看,我可不想他們去給我的畫鞭屍了。”
更何況她又不傻。
眼前這情況,十分裏有八分的火都是紀司予主動挑出來的,鐵定有他自己的打算。難道還真讓他放着煮熟的鴨子在嘴邊不要,跑去看畫?
兩人都是聰明人,只是聰明的點各不一樣,這時卻難得出奇一致。
紀司予聞聲,盯着妻子的臉眨巴眨巴眼睛,末了,雙鳳眼弧彎一挑,笑了。
卻還膩乎乎地伸手,別過她鬓邊散下的一縷長發,“那快去快回。”
“知道了。”
“五分鐘。”
“……知道了,撒手。”
卓青本也不是這場争端的中心人物。
哪怕走了,葉夢和紀司業照舊一人一句說得起勁,其間夾雜着紀思婉和程雅晴時不時兩句冷嘲熱諷,愈發顯得低頭抿茶吃飯的四少超然物外。
他時不時擡起手腕瞄一眼手表。
說話不多,只偶爾聽到關鍵時刻,過去給人心裏捅幾刀,話不沾血,刀刀致命。
“公司的事,奶奶已經知道了,奶奶不說什麽,我當然也不會讓大哥你難做。”
“我畢竟是老幺,從小到大,被哥哥姐姐照顧的還不少嗎?現在是知恩圖報的時候了。”
紀家兄姐的心被他一遍一遍翻來碾去,偏偏他還就愛凡事都話留三分,聽得人心驚肉跳,又賣個關子讓人去猜。
藏在溫文外表底下,脾性惡劣至極。
到最後,還是紀思婉終于一錘定音,直接攤牌。
“你就說吧,司予,你是想要做老大,還是想要收盤□□?”
“□□?”
紀司予撐着下巴,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桌上的白玉筷架。
“二姐,今天是奶奶的壽宴,趁着她老人家不在,你這是明着要來搞九龍奪嫡了?我只是照吩咐辦事,對我撒什麽氣。”
“……”
“如果你覺得我做錯了,不該跟我說,應該直接,”他指了指樓上,“跟睡在你隔壁的老人家說,當面說。”
甚至微笑時分,那笑容也近乎殘忍悖戾。
——“還是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到現在也還沒學會看人下菜碟?”
三歲看大,五歲看老。
他而今坐擁俾睨衆生的資本,哪裏還是當年那個,一身髒兮兮,被哥哥姐姐推進後院小池塘裏,圍起來指指點點的病小孩。
紀思婉氣急攻心,被堵得半晌無話。
她一向站在大哥這一派,公司裏被紀司予一手斬去的山頭,何嘗不是她自己的多年經營。
當下,也再懶得再和人演戲,只将面前酒盞一推,霍然站起。
“那我去找奶奶說,我現在就去!”
紀司予做了個請的手勢,“去吧,需要的時候,我也可以跟你一起列席。”
笑罷,便伸筷夾起幾只大蝦,戴上一旁準備的薄膜手套,竟還專心致志地剝起蝦來。
阿青愛吃蝦。
他把蝦都放進阿青的盤子裏。
“诶,但是……奶奶呢?上樓了?”
紀思婉扭頭就走。
不多時,倒是紀司仁小心翼翼的一句提醒,驀地響在耳邊。
紀司予倏然擡眸。
左右環顧一圈,果然,不遠處的戰友席邊,早已沒了老人家雍容華貴的身影,倒是顧姨還在,臉上挂笑,正陪着兩個過去同僚拉家常。
“是不是上去,咳、咳咳,吃藥了?雅晴,你去看看?讓二姐別沖動啊,大家和和氣氣的多好,還有——诶!司予,司予你……司予怎麽也走了?”
紀思婉前腳剛走,後腳紀司予也一句話不說起身離開。
紀司業夫妻雖然沒走,也只顧黑着臉埋頭吃飯。
末了,只剩下還在狀況外的程雅晴和紀司仁兩個,坐在原地面面相觑。
這是什、什麽狀況?
約莫十分鐘前。
“沒什麽,戒指本來就是給奶奶準備的,陳太,你想到哪裏去了。”
“啊,我們只是随便閑聊了幾句,想着奶奶肯定會想要結交一下那位謝大/師。”
“好的,這位是李先——嗯?李先生?”
纖長手指一頓,将對方遞來的名片翻覆看上一遍。
“橙花居游戲制作……對不起啊,我不太熟悉公司那邊的發展策略,合作的話,去找我先生更合适,但還是謝謝您,名片我先收下了。”
上完洗手間,卓青路上和幾個相熟的闊太——還有不知何故分外積極的某位先生聊了幾句,便轉身,從容穿過正廳一側的小門,走到後院。
小倉庫前人流寥寥,剛才才目睹過她踹畫壯舉的女傭依舊候在門口。
擡眼看見是她,這會兒也顧不上驚訝,只得尴尬地撓頭笑笑。
“四太?”
“沒什麽大事,我是過來看看我那副畫,框壞了就壞了,看能不能把裏頭畫紙取出來。”
卓青擺擺手,示意她不用太緊張,随即徑直走進倉庫內間——
高跟鞋踩在地上,帶起一陣清脆響動。
倉庫內,置物架一側的長藤椅上,正低頭摩挲膝上畫紙的人聞聲擡頭,與卓青四目相對。
白發,紫旗袍,高跟鞋,以及左手中指上不知何時已悄然戴上的粉紫鑽戒,無一不昭示了此刻出現在這的老人身份。
“來了?”老太太問,“比我想象的早一點,前面氣氛應該還好着呢?”
卓青:“……”
沒理會她面上驚濤駭浪般驚訝神色,老人沖門邊的女傭點頭示意:“小張,把門帶上吧,我和四太單獨說會兒話。”
話閉,門關。
“來,別愣着了,”老太太放下手中皺巴巴的畫作,頗和藹地沖卓青笑笑,拍了拍自己身邊空下的位置,“老四家媳婦兒,坐吧。”
這好像是她們第一次單獨談話。
這大概也是卓青第一次,覺得那群多嘴多舌的妯娌來得那麽必須且必要。
可終究沒好多嘴,只得僵着臉,在人身旁坐下。
甚至于眼角餘光一瞥,還不巧,就真讓她一眼确認:老太太手裏那幅畫,正是自己認定拿不出手的臨摹作,連上頭被碾爛的部分,也與印象中別無二致,寒碜得讓人不想再看第二眼。
“這副畫……”
“我啊,收了你這枚戒指,心裏頭問心有愧,就想來看看,聽說是你花了大半年的成品,不錯,看得出來,是用心了的。”
卓青一怔。
老人并不看她,衰殘的手指,細細拂過宣紙皺痕,“我是愛畫的人,知道畫一幅畫,需要下多少功夫,也知道毀一幅畫,只需要一秒鐘,一念動,以後再怎麽後悔,也是救不回來了——都說字如其人,其實畫又何嘗不是?”
卓青眉頭微蹙,試圖解釋:“奶奶,這副畫,我是臨摹了……”
“別急着慌。”
還未說完,老太太已經一把将她後話截斷。
“我不是刺你,但是青青啊,我們常說,畫工筆的人,煉得是氣勁,畫人物花鳥,要活靈活現,躍然紙上。但看了這麽多年,畫了這麽多年,我覺着啊,還是這山水寫意,最考究人的心智,你覺得呢?”
卓青默然。
她能說這是國畫老師給她選的樣本嗎?不能。
只能左手摸右手,擦擦汗,裝作認真耐心地往下聽。
“你畫的好,但是好的太規矩,太标準,又太不專心,太固步自封。”
老太太指過畫紙上山水輪廓。
“所以我才說,哪怕再氣壯山河的畫,到了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手裏,那也就像是圈地為牢,顏色漂亮,用筆講究,可它畫的東西是死的,河不流,山不峭,看着好是好,可憋悶啊,太死氣沉沉了,太不自由——像咱們這個家,真是一模一樣。”
“……”
說話間,老人将畫紙放回置物架上破碎畫框,忽而轉過半邊身子,執起卓青的手。
皺痕遍布、爬滿斑紋的手,和白嫩青蔥般十指,輕輕相握。
老人問:“你還記不記得,你第一次被司予帶着來見我的時候,我說了什麽話?我當時應該也是這樣拉着你的手,我說,孩子啊,娶妻當娶賢,嫁夫勿嫁憐——青青,這麽些年了,你看透,聽透了嗎?”
卓青腦中警鈴大作,下意識覺得這又是棒打鴛鴦的前奏曲。
雖然不懂老太太為什麽在這關頭舊話重提,但她還是留了十二分的警惕。
話音一頓,慎而又慎地開口:“奶奶,我不是因為可憐小時候的司予,才嫁給他的。其實,其實是我比較……我也知道自己的家世拿不出手,這幾年,都一直在認真學,紀家媳婦兒該有的樣子,每一樣都認認真真請了老師,努力趕上進度——”
“所以,就學成現在的樣子嗎?”
“……”
老太太朗然一笑。
話音倏轉,她說起從前。
很久很久以前。
“幾個孫兒裏,我起初最不喜歡的,說實話,就是司予。”
“他不足月就被生下來,當時,他媽媽身體也弱,險些就鬧得一屍兩命,按我們老一輩的說法,這是個刑克命。加上那時候醫療條件不好,他一出生,背上長着兩個大包,醜就不說了,是怪,又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爺爺一看,就認定這是個殘廢,連抱都不願意多抱他一會兒,随手扔給了保姆——你說,這孩子确實命不夠好,是不是?但幸也不幸吧,他媽媽偏偏又是個倔強的人,我們越是不喜歡司予,她就越是偏愛這個小兒子,後來索性抱着孩子就住進了醫院,那些大點兒的,司業啊,思婉啊,怎麽會不嫉妒,不讨厭這個最小的弟弟搶走了媽媽的愛?再加上這個弟弟,還是個連他爺爺都承認的殘廢。”
卓青眉目倏冷。
“……他不是殘廢,只是生病了。”
老太太話音淡淡,并不接茬,繼續順着向下講:
“後來,他父母前後腳離世,我們也就盡量學着去接受他了。而且他做了手術,看起來也像是正常了,又比誰都乖巧,連他爺爺那種性子,後來都對他高看一格。到臨走,或許是有些愧疚吧,也怕他争不過那些哥哥姐姐,還專門把老宅都留給他了。
其實,我們那時候只覺得是這孩子打小被欺負,養的性子軟弱,再長大點,就清清冷冷的,像只養不熟的畜牲,逼也逼不活,說也說不動。就像我給他們起名字的時候,司業,掌的是家業,司仁,經營家庭,做好我們家的傳話筒,至于司予,他只要管好自己,我也就沒什麽別的要求——實在是因為,起初對他沒什麽期望。”
直到十八歲那年,他往家裏帶回一個姑娘。
看起來怯生生的姑娘,不大敢說話,眼珠兒滴溜溜四處轉,見着人便正經,見不着人,就躲在司予後頭說悄悄話。
他指着一個個金貴的擺設,一個個房間,每一樣,都事無巨細地介紹給她聽。
他拉着小姑娘的手,像是拉住這世上最珍重的寶物,一刻也不敢放松。
表情是冷的,眼角眉梢卻都是暖和的。
老人家站在樓梯頂端,往下俯瞰。
看了好半會兒,忽而側頭問一旁的家傭,上一次看見四少這樣笑,是什麽時候?
傭人想了想,搖搖頭,說從前好像沒見過。
老人也想了想。
想着想着,忽然就滿眼是淚。
“我那時候啊,才想起來,原來我上一次看見這笑,是幾十年前了——那時候,阿越剛參加完演練回來,帶着一身傷,紗布裹着頭,隔幾百米呢,就對這頭揮軍帽。我還稀奇着,他什麽時候這麽熱情,結果側過頭一看,離我也就幾個人遠吧,人群裏站着個白衣裳的姑娘,也正沖着他揮手呢。兩個人都那麽年輕,都是一看見對方就笑呵呵的年紀。”
紀司予的父親,名叫紀明越。
昔日響當當的滬上人物,後來,死在那姑娘死後的整一個月。
“那一刻我才發現,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送走的兒子啊,原來留下了一個,最像他,最像他的孩子。我急匆匆從樓梯上走下來,第一次有點心裏沒底,你看見我,你也吓了一跳。
打招呼的姿勢一點不标準,聲音太尖,沒大沒小。可是司予馬上就護在你面前,跟我說,奶奶,這是阿青。像是在跟我示威,說這是阿青,不要欺負她。”
那是他頭一次露出過分寒銳的鋒芒。
出于保護,又或是防備,把喜歡的姑娘藏在身後,不惜過早地暴露出一身尖刺,也要護得她不受半分折辱,和高高在上的紀家人,吃完一頓和平的晚飯。
誰要是多說一句,他便絲毫不差地還回去。
不平和,不清冷,不與世無争,不躲在老宅。
像極了年少剛長成,還是個新兵蛋子,為了個姑娘家家就和自家老爺子摔了碗的紀明越。
“其實在那之前,我就聽說過,他常帶着個女孩四處參加酒會,固定了女伴,就再也不換,也派人查過,是卓家領回來的私生女,在家裏頭不太受重視,就是受了欺負,也沒人出頭——我還以為這孩子聰明,是找了個不用負責任的姑娘玩玩,哪裏想到,這一玩哪,就是這麽七年。”
“說起來很好笑,不是嗎?”
老太太摩挲着卓青的手背,話有所指:“我查過你,說緣分吧,只是小的時候,機緣巧合,照顧過他幾回,他就鐵了心,一門心思只想娶你。你們兩母女各個醫院打着雜,來去不定,時間一長,等他後來私下有能力花錢去找的時候,反而找不到了,找不到也就罷了吧,偏偏還真給你個向上爬的機會,讓你去了克勤,跟他成了同學。”
卓青很不喜歡這種語氣。
偏偏說話的人是老太太,不到必要的時候,她不想正面和人起沖突,便也只敷衍笑笑,抽出了手。
“他對我好,我是知道的,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他已經給了我最好的生活,所以我——我也在自己能做到的範圍內,盡量學着做一個能配得上他的人。”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學,應該是從兩年前才開始的吧。”
“……!”
兩年前。
兩年前……
“你剛嫁進來的時候,雖然也在我面前裝裝乖,但其實是志得意滿,被保護的很好。那時候啊,還經常能看見你跟白家的小丫頭到處跑,一會兒在香港購物,一會兒跑去湖州吃家鄉菜,改明兒就在巴黎了——司予慣着你,什麽也不需要你遷就,把你慣得很嬌氣,不是嗎?”
“是,但是我後來……”
“嗯?”
“我後來……”
喉嚨口仿佛堵着什麽,連帶着聲音也艱澀。
她只是愈發低下聲音,也低下姿态,像個對上帝忏悔罪孽的禱告者。
“從我丢掉了那個孩子,不是因為意外,是故意……故意讓那個孩子……離開以後,我知道,不能再這麽下去了。”
兩年前,所有事情的起因,是一場車禍。
肇事司機逃逸,被當場撞飛的女人,因失血過多而當場死亡。
思來想去,這也不過是一起平常的交通事故。
甚至于,連那個意外死亡的女人也毫無亮點,一生沒有什麽大作為,到死,也只是個窩囊又懦弱,沒抱負,也沒成就的中年婦女。
她死在大馬路邊,臨死時,身上背包飛出老遠,遺物送過來的時候,依舊沾滿了她的血。
背包裏,是她親手織好的小衣服,有毛衣,短袖,小短褲,對了,裏頭還悄悄藏了一把小金鎖,足金的,少說也得要幾千塊,還是她攢了兩個月的工資,回家請老工匠親手打的。
女人在的時候常說,自己最大的驕傲,是帶大了兩個女兒,其中一個,後來成了高門大戶的孫媳婦,依舊每年都偷偷寄錢給她,陪她吃飯,十年如一日喊她媽媽的……是她嘴裏“最乖最乖的好女兒”。
誰能想到,她就是死在去看望這初懷胎的女兒的路上。
卓青記得自己在電話裏對桑桑歇斯底裏的怒喊,平生第一次,她對桑桑發了那麽大的脾氣,幾乎哭暈在紀司予的懷裏。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問。
【她為什麽……為什麽那天出來啊!!那天下那麽大的雨,你們明明知道她身體不好,她,她容易腳痛的嘛,她眼睛也不好,你們為什麽不攔着她?!】
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喊。
【我不要衣服啊!!我要我阿媽!我要我阿媽!!你把衣服拿回去,聽到沒有!】
阿媽才四十三歲呢,再打扮打扮,還是可漂亮了。
怎麽就白布一裹從頭到腳,怎麽就漂漂亮亮的來,變成一把骨頭一把灰了?
她想不明白,所以徹夜徹夜地失眠,徹夜徹夜地流淚。
她聽桑桑說,那天阿媽是接了電話才臨時出門,于是雇了很多私人偵探,循着蛛絲馬跡去找。
找啊找,很快就找到了卓珺頭上。
女孩哭着向她道歉,第一次叫她姐姐,說害人不是本意,只是“思婉姐說了,說葉夢姐生不了小孩,如果你生了小孩,在大家前頭,她會很難做。我想跟她做、做好朋友啊,她說讓我聯系你養母,我只是打了個電話,我什麽都沒做,更不敢買兇,我有什麽好處?我只是打了個電話讓她來找你,真的,真的……”;
找到紀思婉頭上,對方更是理直氣壯。
“車不是我安排的,人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想約她過來談幾句,誰知道天黑路滑,她就這麽被撞死了?卓青,連法律都不會說我存心犯罪,你憑什麽來制裁我?”
輕飄飄的幾句話,就這樣決定了阿媽的命。
卓青想過去報警,想讓警察把她們都抓走,可是老太太直接下了禁閉,讓她冷靜冷靜。
也想過從卓家方面入手,花盡心思求紀司予帶她出去,去了卓家,卓父聽完經過,回以她怒氣沖天的一句呵斥:“我又難道不是養了你這麽多年?沒良心的東西!”
随即而來,是狠狠一個耳光。
【啪!】
那耳光扇下來的時候,她的腦子實際上是一片空白的。
心好像被架在火上烤,翻來覆去。
只能死死盯着,離得那麽近、幾乎只要錯開半步,就能直直磕上肚子的桌角——
【卓青!!卓青,不,不是,家庭醫生呢?快叫救護車!】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她關于那一瞬間的記憶甚至都空空如也,只剩下兵荒馬亂的大喊大叫。
再回過神來,便迎面對上病床前,紀司予蒼白的臉。
他說:“阿青,我在這呢,沒事了。”
他緊緊抱着她,說:“沒關系的,沒事了。”
不可否認,她确實曾經想過用那個孩子逼得兩家反目,因為自恃年輕,因為無能為力,因為那是她在老太太面前唯一的資本和儀仗。
可她沒有想過,事情會大幅度地偏離預想的軌道,卓家用一起價值三億的地産投資,平息了這場“無妄之災”,而在紀家內部,紀司予為她出頭,和紀思婉公然對壘,又因為其他兩家都支持二姐,而被逼遠走歐洲分部。
那時的他們勢單力薄。
甚至于,當她出于愧疚,終于在無限痛苦中把一切和盤托出後,幾近窒息的冷戰,最終将她吞沒。
“他不是因為那個孩子怪我……是因為我騙了他,我當時不敢告訴他。”
他是那麽期待那個孩子來到世界上,可自己卻因為仇恨扼殺掉了那個微弱的小生命。
卓青死死摳着手指。
“我不該騙他……所以這兩年,我……”
“騙他?”
老太太像是聽到個诙諧至極的笑話:“青青啊,你剛才還說,你這兩年有好好補課,那這個時候,怎麽還在幼稚地說,自己不該騙人——”
“你覺得以你當時的那點路數,能騙得到司予?”
卓青還沒從內疚的心情中回過神來,一時間滿目茫然。
“……奶奶,”倒還幾乎本能地,恭恭敬敬地喊一句長輩,這才問:“什麽意思?”
老太太被她逗笑了。
“我先問你,你知不知道ectopic pregnancy是什麽意思?”
卓青被問懵了一下。
她的英語口語半道出家,學的最多的,是品牌、購物和珠寶鑒賞,突然被這麽迎頭一問,半天沒回過神來。
“懷孕……的意思嗎?”
pregnancy她還是認識的。
聞言,老太太一臉意料之中的了然。
“你只答對了一半,如果真按照你說的發展,那是最理想的結果,當然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嗯?”
“我第一次,在除了字典以外的地方看到ectopic pregnancy,是在你的孕檢單上,意思是宮外孕。”
“啊?”
卓青這才會過意來,點了點頭:“哦,那這個我知道,在流産以後,醫生有告訴過——”
“不是以後,是之前。司予在知道你懷孕的第一時間,就通知醫生給你做了進一步的調查,拿到了更詳細的檢測報告。宮外孕的危險性,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只是沒有找到合适的方法告訴你,那是你們第一個孩子,他怕你傷心。”
“……所以呢?”
聽起來,她似乎更該高興丈夫的體貼,為什麽說得像是犯了滔天大罪?
下一秒。
“你怎麽還不明白?”
老太太嘆息一聲,拍拍她手背,對這狀況外的孩子,作了“最後通碟”式的點撥。
“所以,他也從一開始,就在想着怎麽用最合适的方法處理掉這個孩子了。”
老太太回憶起那段血淋淋的真相,情緒倒是異常平靜。
為什麽關禁閉?
因為出于長輩的立場,那時候,她還有最後的希望,如果不是宮外孕而是胚胎發育異常,請到最專業的美國婦科醫生來治療,或許能夠救下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一命——只要能夠拖延時間。
但是對紀司予而言,他從知道宮外孕的第一時間,就已經從短暫的即将為人父的欣喜中抽身而出,唯一的想法,就是最快速度,但也用……盡量不那麽讓妻子掙紮的方法扼殺掉那孩子的出生。
宮外孕,必須盡快接受手術。
多一天,就有可能承受更大的危險。
“所以,他故意把你帶出去,也算準了你會用那麽決絕的方式争你那份公道,所以,哪怕你算準時間那一撞,根本沒有徹底導致流産,他也馬上安排醫生,在對你進行短期麻醉以後,直接轉進了引産手術。”
沒有什麽意外,沒有什麽得知真相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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