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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上海前, 卓青最後約了一個人,在青浦陵園見面。

她趕到目的地時,對方似乎已經等了許久, 乖乖擺好需要的祭品不說, 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也都被擦拭得光潔幹淨,锃亮一新。

然後。

把該做的事做完,這人就等在墓碑前,站得直挺挺一動不動。

光是個背影, 都透露着無從質疑的認真。

卓青:“……”

小姑娘還是記憶裏的小姑娘,從性格到穿着。

遠遠看着,只紮了個再普通不過的單馬尾, 身上穿的也是簡簡單單的白棉裙, 再套一件土不拉幾的粉色外套,瘦得像個營養不良的小瘦猴兒, 丢人堆裏便再找不出來。

呆站了不知多久,聽得卓青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這才霍然回頭。

一對小山眉纖細, 杏眼圓圓。

雖說有些塌鼻梁, 好在鼻翼小巧,總顯得較旁人多幾分動人的稚氣。

女孩笑彎了漂亮眉眼,開口便喊:“姐!”

驟雨方歇, 天氣陰沉, 瞧見她這麽一笑,仿若烏雲都散去不少。

也讓人自覺藏住心頭的陰霾,以免殃及眼前天真模樣。

卓青于是跟着笑起來。

拖着行李箱, 快步走到她面前,給了女孩一個大大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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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桑, ”她順手捏了捏女孩的薄臉皮,話音溫柔,“說是學做飯,怎麽學着學着,學得越來越瘦了?”

“沒辦法,我們,學的很多都是,都是理論,我只做,不吃的。”

聶桑有些結結巴巴的毛病,從小到大都改不了,但語氣仍舊雀躍:“我最近,還特別在開發,老菜新做法!有包子,紅燒肉,八寶鴨,炒鳝糊,鍋貼……”

“得了得了,你說得我都餓了。”

卓青及時打斷她:“姐姐也不懂那麽多廚師理論,最關鍵是你學的開心,開心最重要,好不好?”

桑桑咧嘴一笑,露出兩顆與卓青如出一轍的尖尖小虎牙。

“好。”

卓青正要撒手,卻又忽然被人撒嬌似的一拽,兩手堪堪把環住她腰身。

仿佛還是小時候賴着要糖吃的年紀。

桑桑有些不好意思的放低聲音,咕哝着:“姐,你瘦了。”

她苦笑:“瘦了還不好?平時吃得再少,都想瘦也瘦不下來。”

桑桑聞聲,把她抱得更緊,“但是臉瘦了,好像……好像肚子還大了點,姐,你背着桑桑,吃很多好吃的了。”

卓青眉心一跳。

“哪有……有嗎?”

她瞥了眼肚子。

想了想,忽而又釋懷,“大概我最近光顧着節食,沒怎麽運動,肉也沒以前那麽緊實吧。”

她哪裏有心思吃什麽好吃的,這些天,雖說只是名義上病着,但胃口也也确實沒好到哪去。

好在,桑桑對此一無所知。

“但,挺好的。”

是故,唯獨在她面前,依舊能做個愛撒嬌的、時而還能有些古靈精怪的小女孩,沾着點橙子味洗發水香氣的腦袋頂兒在她頸間蹭了蹭,笑着說:“太瘦了,不健康,現在這樣,才好。”

這大概是真·大廚·桑桑對姐姐唯一的執念了。

卓青拍了拍她柔軟黑發。

等到撒完嬌,卻也該是想起正事來。

“我坐這,你坐那邊吧,桑桑。”

一左一右,兩姐妹坐在母親的墓前,像幼稚園小班學生那樣,一個接一個,乖乖講着最近發生的大事小事。

卓青說得平靜,絕口不提自己的傷情和落魄,不外乎是講了些在紀家的見聞,聽着也頗能唬人。

桑桑則一如既往,講着她的廚師學校,也講正直溫厚的繼父,偶爾提一嘴以後的職業規劃,雖然理想主義的色彩濃厚,但卓青也不打斷,只笑着聽她往下說。

末了,起身拍拍蹲麻的雙腿,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

“桑桑,”她把銀行卡塞進妹妹手裏,“這些天有空,我打算去別的城市走走,可能要去很長一段時間,你拿着這些錢,該用的就用,不要委屈了自己。”

女孩眉頭一蹙,“勇叔,對我很好,錢也都夠……”

勇叔,就是她的繼父程勇,一個日子過得平凡簡單的小賣鋪老板。

卓青搖頭:“那不一樣,這是姐姐給你的。”

雖然以後的日子,前路并不明朗,她手上持有的可流動資金也有限。

但無論如何,她還是堅持讓桑桑收下了那張存着她一半身家的銀行卡。

桑桑不是個矯情的女孩,見她執着,索性也不再多話,把銀行卡收進小包裏。

“我會,掙到錢,”擡頭,只沖她笑,“等有錢了,給姐買,大房子。”

“那我就等着我們桑桑出息了。”

“嗯!”

四目相對,齊齊一笑。

兩人複又轉身,沖那墓碑拜了三拜。

末了,灑掃除塵,再躬身告別,卓青盯着墓碑上笑面溫厚的女人,心頭那塊無處憑依的大石,在旁人無從知曉的時刻,驀地悠悠落地。

她在上海最後的心願,到這時,終究有了最後的了結。

“對了,姐,旅游,的話,想去哪些,城市?”

“無所謂啊,哪個城市都可以,山啊水啊各有各的漂亮,我都想看一看。”

兩姐妹手挽着手,一人提了一袋祭品,沿着陵墓旁的長階一路直行。

“突然,就想去旅游,姐夫……會不會,陪你去?”

“幹嘛非要他陪我去,”卓青戳着桑桑的腦門,“我是嫁給他,又不是挂在他身上了,一個人才開心呢,你姐我這是要去追尋美麗人生的真谛好不好。”

雖說叛逆的心情,總歸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可她畢竟也才二十五歲,對很多人來說,人生都才剛剛開始。

醒悟太晚,頓悟不遲。

聞聲,桑桑側頭看她。

看了會兒,卻又皺皺鼻子,笑了:“姐姐,很久沒看到,你這麽開心。”

“是很開心,”她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挽着桑桑纖細手臂,“唯一就是有點擔心,我不在上海,以後有點什麽事你也找不到我。”

“沒關系啊,我都是,大人了。”

桑桑飛快答她:“而且,我也打算找,實習,去工作,先去學做小籠包,然後是鳝糊,還有鍋貼……”

“啊,說起鍋貼。”

卓青腳步一頓,“我突然想起來,上次在進華那邊,就校門口離着不遠的地方有個老店,我在那吃過一次鍋貼,店名應該是叫……嗯,【李阿婆鍋貼】?感覺那家店做的很有小時候的味道,挺好吃的。”

桑桑眼前一亮:“诶?”

“知道了知道了,”她讀懂這表情的話中之意,當下點頭,“我把地址寫給你吧,那個阿婆人很好,不說去實習,偶爾去吃一吃也挺好。”

這時的卓青還并不知道。

自己的随口一提,猶如無知的蝴蝶扇動翅膀,在多年後,一環扣一環,激起千裏之外狂風駭浪。

身處浪潮中心的桑桑,此時亦只是笑笑,點頭說:“好啊。”

說話間,又低頭,從自己的小包裏掏出紙筆——

翻動時不經意,手指一帶。

卓青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那險些直接落地的卡片,翻過面一看,失笑:“都說了你不要随便把校園卡亂塞了,桑桑。”

那橙紅色的卡片正面,印着女孩微笑的面龐。

一旁的黑體字端端正正,2016×××421,食品科學學院,程忱。

程,是繼父程勇的程。

忱,取滿腔熱忱之意,是治愈她兒時重病的醫生相賜的小字。

自從阿媽死後,卓青便成了這世上唯一一個會叫她【桑桑】的人。

聶桑——不,程忱趕忙接過卡片,不好意思地笑笑:“一不小心,一不小心……”

卓青嘆聲氣。

垂下眼去,一邊寫,一邊叮囑:“對了,我有一個朋友和店主很熟,你要是去吃,就說是瑤瑤的朋友吧,說不定還能給你打個折,那個阿婆很喜歡和年輕人說話,你們一定能處得很好。”

“瑤瑤?”

“嗯,白倩瑤,”她笑,“白色的白,倩女幽魂的倩,瑤嘛,瑤姬那個瑤,是我最好的朋友,小時候胖胖的那個,現在可是大美女了。這幾年一直沒機會拉你們見面——下次有時間,我再約着你們一起出來吃個飯。”

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絮絮叨叨了老半天,平時十分鐘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耗了大半個小時才走到門口。

卓青和陵園的工作人員登記完出入證明,已是日頭高懸。

擡起手腕,瞄了眼時間,正好中午十一點半。

留給她趕赴機場的時間還有約莫四個小時。

“那這樣,桑桑,”她扭頭拉住女孩,“我先帶你再去吃個飯,吃完飯,送了你回學校,再去機場也還來得及,你說呢?”

她自認這計劃周全。

卻還沒等程忱點頭,忽而耳尖一動,聽到點不同尋常的動靜由遠而近——

下一秒,震耳欲聾的引擎聲,便自遠處轟隆隆迎風而至!

一輛機車。

甚至是重金砸下才玩得起的哈雷CVO車系,血紅殘影般,神乎其神的一個漂移過彎,自衆人眼底飛速掠過。

車上,一身黑色勁裝的車手,卻似乎對這驚心動魄的一瞬毫無察覺,皮靴蹬地,堪堪停穩,只留下餘韻未盡的風聲凜冽,震顫耳膜。

卓青:“……”

她下意識地一退,把妹妹護在身後。

這不速之客倒顯然沒有叨擾了旁人的自覺,兀自摘下頭盔,甩了甩略有些汗濕的額發。

露出那張寫滿【老子不好惹】的藝術家俊臉。

藝術家——

畫畫,澆花,搞摩托的藝術家?

卓青呆了。

李李李李李李大……不是,李雲流?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

相顧無言,不知從何開腔的當口。

倒是陵園門口閑唠嗑的守門大媽先把瓜子一扔,霍然站起,沖着□□率先嚷嚷起來:“哪裏來的小夥子哇!這麽吵,不怕把你先人吵起來咯?講不講禮貌的嘛?”

“我有牌照,沒犯法,沒撞死人。”

李雲流把頭盔挂上車把,話音淡淡:“至于地裏那些——人都死了,還管什麽人間事,要是怕被吵到,大不了拉我下去贖罪。”

卓青&守門大媽&程忱:“……”

想來李大/師一向是個肅殺人物。

眉峰陡峭的臉本就易顯陰沉,配上寒氣畢露的眼神,哪怕再平靜的話,也能毫不費力,瞬間駭得人片甲不留。

大媽“陣亡”。

“殺人者”無心安慰,只徑自對着卓青揚揚下巴,繼而輕拍後座:“上車。”

卓青:?

哈?

她頭頂冒出三個閃爍着金色光芒的問號。

這陣仗,甚至吓得程忱附在她耳邊:“我,報警?”

咳。

這倒不必。

卓青攔住自家妹妹準備摸手機的動作。

“不是,李先生,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麽,我們好像沒有那麽熟,”再擡頭時,面上神色更趨無奈,“你這開口就要我上車,是綁架,還是綁架……還是綁架呢?”

“不是綁架,我師傅說要見你。”

“……”

“前段時間念叨好久了,但你一直關在家裏聯系不上,問了人,說是你病得太——”

病得太重,快救不過來了,吊着口氣。

雖然今天看着還是挺活蹦亂跳的,隐隐約約腰還富餘了小半圈——深谙人體美學的□□默默總結。

“停!”

眼見着身旁程忱的表情愈發疑惑,卓青連忙出聲,叫停了對方幾乎要捅破自己老底的大實話。

“嗯?”

卓青尚且還保留着潛意識裏,社交規則中的體面:“李先生,您師傅願意見我,是我的榮幸,”以退為進,話音平和,“但問題的關鍵是,這不是召見,應該是邀請,也要看被邀請的人同不同意吧?您上來就說要我跟着走,但我也有自己的安排,怕是不太好随便改掉的。”

“你不同意?”

李雲流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一挑眉,面露三分愕然。

【每天排隊想跟我師傅從琴棋書畫談到詩詞歌賦的人能從浦東排到浦西,主動邀請你,你不願意?】

這種訝異出現在他那種冷冽俊臉上,有種莫名的……咳,怪誕感。

天下第一酷哥頓時覺得有些意興索然,表情垮了一半。

“是啊,”卓青倒也不想跟人撕破臉,依舊誠懇地解釋原因:“因為我要去旅游,機票已經買好了。只是臨走前,來看一眼我妹妹……和我阿媽,不是不見,實在是時間沖突了。”

“只是機票錢而已,我十倍補給你。”

“您看我像是缺錢的人嗎?”

“……”

“我就是不喜歡計劃被打亂,真的不是錢的事。”

卓·現在是真的有點缺錢·青理直氣壯的說出這句話,現場安靜了整三秒。

□□怼人的次數不少,但大概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麽怼過。

一時間,竟被她反口一句,哽得說不上話來。

好半晌,只擠出句陰恻恻的:“你真不去?”

“真不去。”

“不去也行,”李雲流蹙眉:“但我師傅說,認識你爸爸,想跟你敘敘舊。”

“認識我爸爸我也……”

她話音一頓,面露疑惑的擡頭,“我爸爸?卓振偉?”

整個大上海,認識卓振偉的人還不夠多嗎,這也值得邀請自己去敘舊聊天。

酷哥竹節似的五指有一下沒一下,敲着機車把手。

“你親爸,我師傅說,是他以前的朋友。”

話說完,又拍拍後座:“上不上車?我要趕回去吃午飯,我沒吃早飯,收到消息就過來找你了。”

還以為誰惹了你,這麽兇神惡煞的,敢情着急的是餓的啊?!

卓青默然。

扭頭看了看程忱,又擡起手腕,重新确認了一下時間。

親爸兩個字,對她而言,信息量委實有點大。

說讨厭算不上,憤恨或許有一點,但好奇絕對是最多的。

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當初為什麽和卓家大小姐談戀愛,又為什麽……抛妻棄女?

他現在還活着嗎,有沒有聽過自己的消息,為什麽從來都不來尋親,是不是,是不是有什麽苦衷?

“去不去?”

“……”

距離登機還有四個小時,如果只是吃頓飯,敘敘舊……其實還是有這個時間的。

卓青想了想,指指身後的程忱,“我可以去,但是,那我妹妹呢?”

“我這車坐不了三個人,這個後座都是改造的。”

“……”

“如果你能把你妹妹舉起來坐,當我沒說。”

行吧。

這天中午,最終,還是提着兩袋子祭品,呆呆被黑臉大師塞了一大把零錢打車回家的程忱,目送着那輛拉風的機車遠去。

阿姐臨走前,又一次抱住她,貼近耳邊,說得是:“桑桑,過得開心點。”

她不太懂過着好日子的阿姐,為什麽永遠惆悵的都是【開心】和【不開心】的話題,能吃飽喝足,有書讀,每天睡到自然醒,還能學自己喜歡的專業,她已經夠開心了啊,哪裏有什麽值得傷心的。

雖自苦痛中來,可從小到大,她都好好地、溫柔地,有阿媽、有如母親般的長姐,呵護她的樂天和沒心沒肺。

她不懂,但試圖理解。

于是放下手中祭品,沖阿姐離去的方向高高揮手,迎風喊:“姐——!拜拜!”

風裏隐約也傳來阿姐的回應。

“拜——嘔!李雲流!你開慢點!……嘔!”

作者有話要說:

風裏遠去的,是上卷最後的剪影。

本來評論裏有姐妹錘擊小紀(我不厚道的笑了),本來打算在上卷最後加一章紀總的成年番外的,但是吧OTZ覺得該交代的也交代的差不多了,就是個沒安全感的兩面派小屁孩,黑的也挺徹底,不給他洗白白了,哼,下卷追妻火葬場去吧!(叉手)

今天應該還有一章!

下一章就開啓下卷啦!添加了一些新元素,包括阿青的職業之類的……誰還記得我們阿青其實是複旦中文系畢業的學霸呢(抹一把辛酸淚),只是一畢業就結婚了——

不過!!你們肯定猜不到她是啥職業!!但是我給姐妹們擔保,下卷很歡樂哈哈哈

阿青沖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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