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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只恨哀家當時太年輕。
當鳳承淵回到永安宮時,鳳承譽已在裏面等候他多時。鳳承譽端坐在下座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熱茶,明明還只是初秋的天氣,他身上卻已經裹上了厚厚的幾層衣衫,即使是這樣,他也是面色雪白,一副瘦弱不堪的模樣。
鳳承淵免了他的行禮,一進來便直接問道:“柳佩軒如何?”
鳳承譽喝了好幾口熱茶,臉色才紅一些,他笑道:“初時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哥哥的罪大惡極,不過當一切證據都擺到他面前之後,不接受也要接受了。”
鳳承淵點了點頭,心下略定。現在史、薛兩家已成定局,只有柳佩軒還是一個變數。他道:“朕的要求他能做到嗎?”
鳳承譽喝完了茶,卻還不肯将熱乎乎的茶杯松手,抱在手裏,神采飛揚道:“皇上不僅相信他沒有參與謀反之事,還将他升至吏部尚書之職,他又怎麽會辜負皇上隆恩?他只是提出了兩個請求。”
鳳承淵道:“說。”
鳳承譽道:“他請求皇上饒柳良的性命,還說希望能夠娶太後身邊的海姑姑。”
鳳承淵挑了挑眉毛:“朕記得當初柳良在宴會上也提出過要娶海青。”
鳳承譽笑了笑:“是,我也記得。但柳良城府頗深,倒是柳佩軒的樣子看上去頗為誠懇。”
鳳承淵對他們之間的私事不感興趣,只道:“朕答應他的請求,可以饒柳良的性命,不過他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下半輩子只能待在牢獄裏。還有海青,一樣終生不得踏出柳府半步。”
鳳承譽點點頭,對他的做法表示理解:“我想柳佩軒能夠接受的。”
鳳承淵将懷裏的懿旨掏了出來,又提筆寫了另一道聖旨,他将兩道聖旨都交給了鳳承譽,鳳承譽伸手接過。鳳承淵道:“一份是太後下的懿旨,另一份是朕對史家的處置。”
鳳承譽臉上平淡無波,連看都沒有看一眼聖旨,鳳承淵自顧自道:“薛不凡和柳良一樣□□終身,至于史家,滿門斬首。”
鳳承譽沉聲道:“史家該得這樣的下場。史俊豪這些年耀武揚威,在帝都害死了多少人命,也是該他們償還的時候了。”
鳳承淵和他一樣面無表情,他緩了緩語氣,拍着鳳承譽的肩膀道:“朕在這道聖旨裏,也為三哥平了反,這些年你韬光養晦,我們此次能夠勝利,大多都是你的功勞。朕不可能再任由民間的人壞了你的名聲。”
鳳承譽笑了笑,那腮幫子不由得紅潤了一些:“其實有些話聽多了也就是那麽回事兒,雖然難聽,但也能激勵人。”
鳳承淵的嘴角扯出了幾絲意味不明的笑意,鳳承譽繼續道:“等帝都的事情忙完了,我想出去走走。”
鳳承淵看他的眼色變了變,但還是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他不動聲色地道:“去哪兒?”
鳳承譽轉頭看向了永安宮的門外,門外是一片大好的天空,有雲、有樹、有鳥、有他從未見過的世界。
“我身子虛,從小就沒出過幾次家門。現在我的身體越來越弱了,我想,至少在有生之年裏認真看看我大齊的錦繡河山,也算不枉此生吧。”鳳承譽對着天空微微一笑,眼裏是明晃晃的憧憬。
鳳承淵點頭道:“也好。現在的帝都掀不起什麽風浪,朕的人手夠用,你出去走走,或許還能碰到治好你病的高人。”
鳳承譽輕搖頭,這麽多年的病魔纏身大概已經讓他對治好病不抱什麽信心了,他說:“希望吧。”
兄弟倆又說了一會兒話,後來鳳承譽實在是體力不支,只好先行回府了。
薛英暮在屋子裏又待了一天後,她見到了一個她以為這輩子都再見不到的人——海青。
海青的雙眼通紅,一見到她便上前死死地将她抱住:“太後,太後您受苦了。”薛英暮和海青從未分開過太久,似乎自她記事起,海青就一直在她身邊伺候。現在二人分開了幾天,卻像是好幾年。
薛英暮不忍地摸了摸海青的頭發,極力露出了個笑容:“小青,你活着便好。”
海青的眼淚不聽使喚地往外流:“太後,您為什麽不向皇上解釋,也許他會信呢。太後,您這是何苦呢太後?”
薛英暮稍顯冷淡地轉個頭,捺着性子解釋道:“沒有用的。人證物證俱在,甚至我屋子裏還放着柳良送的賄賂品,皇上已經認定了我們與史孝一同謀反,僅憑你我二人之言,沒有用。而且這次明顯是針對三大家族的陰謀,說什麽都沒用。”
“太後,柳大人向皇上要了我,我馬上要去柳大人的府上了,不過太後您放心,陶将軍雖然受了傷,但是已經沒有性命危險,只要他醒過來,太後您就能沉冤昭雪了!”海青松開她,卻還是哽咽個不停。
薛英暮替她擦了擦淚,眼裏也有了一絲傷感:“你去了柳府要乖,柳佩軒是個好人,我看得出來。去了柳府之後就別再想宮裏的事情,這些年,哀家耽誤了你的婚事。幸好,幸好還有柳大人。”薛英暮說到這裏也有些傷心,眼睛微微濕潤了起來。
海青更用力地抱住她,道:“太後,奴婢不想和您分開,尤其是現在,您一個人在宮裏,又沒人伺候,奴婢想陪着您。”
薛英暮也回手抱住她,在兩人相抱的時候,薛英暮将頭埋在了她的肩窩裏,這幾天都沒敢落下的淚終于順勢流了幾滴出來,不過她飛快地又将它們蹭掉了。
“皇上顧念舊情不會對我做什麽,我很安全,你出宮吧,遲早有一天,你要走出宮門。”
海青依依不舍地抱着她,怎麽都不願松手。
薛英暮強忍着悲痛将她的手掰開,露出溫和的笑容道:“陶将軍既然已經沒有危險,就證明他快要醒了,既然他要醒了,也就說明我們還有相見的時候。小青,你聽話,別讓柳大人等太久。”
海青抿着唇,哇哇地叫了幾聲“太後”,薛英暮摸了摸她的頭,硬是把她送出了積善宮的大門。
海青和柳佩軒的背影一點點地縮小,薛英暮站在宮門口看着他們,只見海青在前面邊走邊回頭看積善宮,而柳佩軒在後面慢慢地跟着。兩人中間始終有一段安全的距離,既不太近,又不太遠。雖然看不到他們以後的生活,但薛英暮已經能預料到他們日後會很幸福。
薛英暮扶着宮門,心裏不無羨慕。
已經四天了,陶瑾然卻還是沒有半點蘇醒的征兆,這可是急壞了一直守在他身邊的陶傾城。
“哥,我們才剛見面,話都沒有說幾句,你就一直躺在床上,這算什麽嘛!你快醒過來,我可只有你一個親人了。”陶傾城邊拿着錦帕給陶瑾然擦臉,邊憂心忡忡地看着他,她的話裏帶着些哭音。
陶瑾然卻動也不動,那張圓嘟嘟的臉因為幾天沒有進食,看上去更是消瘦了不少,只有鼻翼間發出的吐氣聲才能證明這個男人還一直活着。
陶傾城将陶瑾然扶起,倒了杯水喂到了他的嘴邊,邊喂邊念念有詞:“哥,快醒過來吧。”
陶瑾然無意識地喝着水,突然低喃了一句什麽。
陶傾城一怔,忙把耳朵貼上去聽。
陶瑾然卻又不說話了,陶傾城也不氣餒,耳朵就一直貼着他的嘴唇,終于從他輕不可聞的呢喃中聽到了他說的話。
是很簡短的一句話,貌似是……太後?
陶傾城皺起眉頭,将他重新放回床上,雙眼望向了窗邊。
薛英暮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就好像黑夜中總有一雙眸子在暗地裏觀察着她。薛英暮面對着牆,背對着床沿,說實話,她有些怕。在小樹林裏她曾經和陶瑾然說她害怕一個人,這話絕不摻假。只是前幾日別的情緒太鮮明,害怕反倒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忽略了。
在寂靜的黑夜裏,那雙眸子似乎離她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了。
薛英暮屏住呼吸,雙手死死握住被子,在心裏給自己鼓氣,然後猛地一轉身。
床邊的确有一雙眸子正在觀察她,那雙眼眸的主人她也認識,是陶瑾然的妹妹——陶傾城。
薛英暮如釋重負,在床頭拿起一件衣服披上了,然後坐在圓桌前就這麽和她大眼瞪小眼。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陶傾城,她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看來她也很清楚在黑夜裏打擾別人睡覺是不禮貌的行為。陶傾城玩着自己的頭發,邊看薛英暮邊支支吾吾道:“我……我不是故意這麽晚來的,只是白天人太多,我怕被發現。”
薛英暮給自己倒了杯茶壓驚,又給她倒了一杯,了然道:“有什麽事,直說無妨。”
陶傾城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問道:“你和我哥是什麽關系?”
薛英暮捂着茶杯,不知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她笑了笑,說:“明面上我們是主仆,但似乎我們的感情又比主仆深一些。”
陶傾城還在打量她,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哥昏迷了很久,不知什麽時候才會醒,宮中的禦醫明明說他已經脫離了危險,可他就是醒不過來。今天下午我給他喂水的時候,我聽到他喊了一聲‘太後’。所以我想,你能不能和我去看看他?”
薛英暮聽到陶瑾然昏迷了很久其實就有些急了,可她不是禦醫,就算去看了也無濟于事,況且……她去了又有何意義?
陶傾城見她久久不答,心下更是着急,忙道:“你若和我去,我會替你在承淵哥面前求情的。”
薛英暮一見她這麽說,立即眯起了眼睛,緩緩道:“求什麽情?”
她相信鳳承淵為了皇室的尊嚴也絕不會讓那晚的事被外人知曉,可是陶傾城不但知道,還說要為她求情,事情難免有點蹊跷。
陶傾城低下頭,繃着小臉道:“那日我見我哥往這個宮裏來了,我以為是什麽好玩的事,就悄悄地尾随他來了。沒想到剛好聽到你和他說你答應了人要一起謀反,于是……于是我就和承淵哥說了,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該聽你們的悄悄話,但是謀反是重罪,可能會害死承淵哥的,我不能看着承淵哥有危險卻不說!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我哥的話,我一定會幫你求情的。我也不知道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是我知道你對我哥挺重要,在開戰之前,他還和我說要是他出了事就讓我來找你。結果他就真的出事了……”陶傾城說着說着就開始哭,畢竟她還只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從未經歷過什麽大的風浪。
薛英暮越聽面色就越沉,她一直以為是鳳承譽告的密,沒有想到竟然是她,是陶瑾然的妹妹!她拍了下桌子,厲聲道:“你是怎麽和皇上說的?是說我與陶将軍一起密謀造反,還是只說了我一人?”
陶傾城睜大眼睛,茫然道:“你說什麽?我哥……我哥和你一起密謀?”
薛英暮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确認她這副樣子不是裝出來的後,才松了口氣。她又道:“陶瑾然的功夫不是很高嗎,你一路跟着他,他沒有察覺出來?”
陶傾城抹了抹眼睛,道:“我從小就苦練輕功,除了輕功幾乎什麽武功都不會,在輕功上面我哥不如我,他察覺不出來的。”
薛英暮凝神注視了她一會兒,才淡如水地問道:“你是不是喜歡皇上?”
陶傾城瞬間鬧了個大紅臉,她還沒搞清楚她哥的問題,怎麽這麽快話題就跑到鳳承淵頭上去了。
薛英暮看着她的表情就弄明白了,她只是又看了看陶傾城,低着頭以一種老成的語氣道:“放棄吧。皇上有佳麗三千,每個人都想得到他,但是沒有人做得到。”
陶傾城撇撇嘴,有些不信。
那副模樣放在薛英暮眼裏不由得就有些天真,她的語氣越來越清冷,好像是寒冬臘月裏的冰河:“你覺得我在唬你是嗎?”
陶傾城睜大雙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薛英暮支着下巴,仰起頭,好像陷入了什麽很深的回憶裏:“我第一次見承淵的時候是八年前,那個時候的他可真瘦,又瘦又小,但即使他那麽瘦,也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子還要好看。後來我爹過世,我沒有可信的親人了,我只剩下他。”
周圍寂靜得只剩下她的聲音:“我們相依為命了五年,五年裏什麽都發生過。在後宮中,什麽都有,唯獨沒有安定。剛開始,我們勢力很弱,我怕有人在他的菜裏下毒,每次他吃之前我一定會嘗一口,不過我運氣挺好的,沒碰上什麽□□,才活到了現在。”薛英暮抹了抹眼睛,繼續道,“沒過多久,後妃裏面又出了新的手段,居然在皇子的衣服裏藏繡花針。坦白說,入宮之前我的女紅很差,繡一個荷包都可以把手繡得血跡斑斑,但是我怕他受傷,開始着手學做衣服,做披風……我的繡工幾乎就是在那五年裏磨煉出來的。”
薛英暮抿了抿唇,似乎又回到了那五年的時光中,她咧嘴笑了笑:“但是承淵真的很讓人放心,他很聰明,什麽都學得快,琴棋書畫、騎馬射箭全是所有皇子裏最棒的,國事政事,先皇都愛和他商量。先皇還說他有先祖之風,沒有哪一個皇子比得上他。”
她仿佛記起了他那時候的樣子,眼神有些發亮,卻還是堅持着說了下去:“那五年是我最難熬的日子,每天不僅要害怕被後宮嫔妃抓到什麽小辮子,也害怕他被其他皇子欺負。那個時候,唯一的慰藉就是他能當皇上,只要他登基成了新皇,我就是太後,到時候不會再有人欺負我們。我以為只要我們能夠變強,那就什麽都不再是困難,天下再沒有一個人能讓我們擔驚害怕,我們就能過平淡的安生日子……”
“可惜我忘記了,這世上什麽都會變,哪怕是我們,也不可能始終如一。”她料到了一切,卻忽略了這其中最關鍵的變數。
陶傾城已經聽愣了,不過其中一大半她都沒有聽懂。
薛英暮也不再往下說,她閉上眼,抿着唇,擡高下巴,像是不想要眼睛裏的某些東西噴湧而出。這些回憶明明已經傷不到她,這個人明明已經不再被她所依賴所信任,然而親口說出來的時候,似乎還能感到錐心刺骨的疼痛。或許某些記憶一直都是人生的組成部分,疼痛的輕重與埋藏的深淺毫不相幹。
陶傾城看着她強顏歡笑的模樣,問道:“你為何要和我說這些?”
薛英暮笑了笑,啞聲道:“為何?因為我曾經是最了解他的人,而且我在你身上看到了後宮衆妃的影子,他給不了你想要的。”
陶傾城又愣愣地看了她一會兒,才低下頭道:“雖然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好人,但我哥也這麽勸過我,不過我還是想留在宮裏。”
薛英暮看了她一眼,沒有對她冷言冷語,而是自己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裙,道:“你如何決定是你的事,我只是看在你是他妹妹的分上,将這些說給你聽。”
陶傾城怯怯地看着她。
薛英暮道:“帶我去看看他,這才是你來的目的,不是嗎?”
陶傾城興奮地拉起她,起身帶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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