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二十七)

旭鳳臉色陰沉,潤玉雖不清楚其中的關竅,但卻是極了解旭鳳的,知道他雖然平日裏跟錦覓鎏英動不動就叽叽歪歪橫眉豎眼,但到底是因為他們關系親近不設防備的緣故。旭鳳本身一片赤誠,素來是很少真的動怒的。此刻見他變了臉色,便也不說話,只挽了旭鳳的手,發現這鳳凰的手心都是冷汗。

“回去了。”他輕聲道,“鳳兒,我們走吧。”

旭鳳腳跟生了根似的,咬牙道:“我……他……”

“回去吧。”潤玉道,“你現在在氣頭上。”他來時是旭鳳牽了手,一步三盼有說有笑地來的,回去時卻反了過來,成了他牽着旭鳳,旭鳳失魂落魄,霜打了似的,被兄長牽着乖乖的走了。

旭鳳渾渾噩噩的,母親荼姚、錦覓、洛霖、梓芬、簌離,這許多人的形象都在腦子裏明晃晃地打轉,有的是隆妝之下一張哭花的臉,有的是畫上顧盼生姿的一抹笑,有的連臉都沒有,就只是風中的一聲嘆息與嗚咽。這許多人,這許多人!這許多人的悲苦命運,開端竟都是同一個人的利欲熏心。

天帝座下,誰人不苦?可笑他也曾千年萬年的稱那人為“父帝”,心懷敬意猶如凡人仰望太陽——他根本不配!太微罔顧妻子人倫,害了這許多女子卻還不夠,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竟還有不知多少梓芬簌離!這樣的人偏偏是他的父親!旭鳳雙目圓睜,頭皮發麻,只覺熱淚滾滾的在眼眶裏打轉。這身體周遭的熱度都被吸走了似的,叫他從腳底升起涼意來。這世上一片黑暗,只有眼前這個白衣人身上散發着融融的光,只是這光曾也差一點滅了。

他不由得将潤玉的手攥得更緊了些——這世上,這世上唯有潤玉同他是一樣的,他心底所受的這般痛,唯有潤玉是明白的。這世上,他唯有潤玉,潤玉也唯有他。因為他們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他們都是太微追名逐利之途上的戰利品,亦是犧牲品。

他稀裏糊塗不知道跟着潤玉走了多久,再擡眼時,兩人已經站在廂房門口了。潤玉從頭到尾沒回頭看過他一眼,旭鳳心中凄惶,叫了一聲:“哥……”

潤玉輕輕應道:“嗯。”說着仍舊牽着旭鳳的手進了房,又将門掩了,還沒來得及開口讓旭鳳設個結界,就被從背後抱了個嚴實。“怎麽了,委屈了?”

旭鳳也不答話,他十分想哭,可愣是哭不出來,許是真叫潤玉說中了,他這麽大人了,眼淚已是流幹了。

他是正室嫡子,潤玉雖非荼姚親生,可在旭鳳出生前就已經在天界,旭鳳眼裏他和一母同胞也沒有兩樣,他在父母之事上線條又粗,故而對太微招惹梓芬、簌離一事從無太大實感,只覺得父親德行有虧,卻并沒仔細想過如何有虧;潤玉一事,他更多是怪母親荼姚,覺得她心思太狠太毒,可現在想想,若無太微行事不端在前、放縱不管在後,荼姚又怎能嫉恨交加,殺了簌離還不夠,還要屠盡洞庭水族?他從前是天之驕子,不識愛恨,如今才知道愛極了一個人是何等滋味:怕他傷了怕他難過,怕他厭棄亦怕他變心,患得患失許多絕無可能再去招惹別人。愛的另一面就是怕極痛極,如此說來,太微是從未愛過這些人中的任何一個,天下女子縱是多溫柔體貼、熱情似火,在他眼裏都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供算計踐踏的草芥。

他竟是這樣的人的兒子!

旭鳳想着,腦子裏亂糟糟的,轟隆隆直響。潤玉牽了他手引他去床上坐下,又去倒水,旭鳳倉皇道:“你去哪?別走——”潤玉去而複返,将一個溫熱的茶杯塞進旭鳳手裏,自己亦坐到旭鳳身邊,輕聲道:“旭鳳,你和我說說吧。”旭鳳擡起頭,見他神情平靜,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他此刻的痛,幾百年前潤玉便受過,此後生母身死、又要背負三萬洞庭水族的性命,潤玉那是怕比他此刻要更加悲痛;旭鳳只是羞愧,潤玉怕已是在那一日就心如死灰了。可笑他竟現在才體味到,可笑他——他體味到時,潤玉已經把那前塵往事忘了。他方才覺得這世上只有潤玉懂他,其實亦是錯了,這世上竟無一人懂他此刻的感受,真正的孤獨并不是身邊無人陪伴,而是快樂無人分享,悲苦無人懂得。

“我……”他張了張嘴,心中有股憤懑的欲望,要将那陳年爛事一股腦吐出來,卻又生生被攔在了喉嚨裏:潤玉已經痛過一回,他來日總歸要神魂歸位的,何苦再說出來,去白招惹他難過一回?“無事,我……”

“你是不是想母親了?”潤玉問道,他見旭鳳失魂落魄,心思便也跟着揪起來,只是太微那些舊日爛事無人告訴他,他如何猜得透。但他知道他與旭鳳不是同母,因而猜測父親定有些風流往事,進而猜旭鳳是心疼母親,為母親悲傷,這猜得倒離真相不遠,可卻失之毫厘差之千裏。旭鳳握着他微涼的手,眼圈發紅,卻搖了搖頭。

“不是?”潤玉道,“那……那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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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都不知道。”旭鳳低聲道,“我為有這樣的父母羞愧,可為人子女,承蒙生養之恩,偏偏又是我最說不得。”他忽的倒在潤玉膝蓋上,聲音悶悶地道:“兄長,有時候我想,你若不是我兄長就好了。”

你若不是我兄長,便不用卷入這天家的無妄之災中,只快快樂樂地做個洞庭湖水族,也不必受那錐心之痛、三萬雷刑了。

“那我不就見不到你了嗎?”潤玉輕輕拍着他肩膀道。

旭鳳賭氣道:“我寧願……”又說不下去,他能寧願此生從未見過潤玉嗎?若他只一人長在天界,又還會是今日這個旭鳳嗎?他心裏一動,問道:“兄長,你可有想過換一種活法?”

潤玉道:“怎麽,舍了父母不要,換個身份嗎?”他想了想,說:“可若沒有父母骨血,我就不是我了。”旭鳳輕喃道:“是啊,沒了父母骨血,我便不是我了。”

他又不再開口,潤玉亦不再去問,只輕輕拍着他肩膀,似要安撫孩童一般。過了不知多久,錦覓砰一聲踹門進來,大聲道:“我進來了啊!你們把衣服都穿好!我進來了啊!我要把眼睛睜開了!我數三個數,一,二——”她放下手,見二人衣着整齊,旭鳳臉色灰白,吓了一跳。

“幹嘛?”她問,心驚膽戰,“潤玉仙,你,你——你移情別戀了?”

旭鳳正敏感呢,馬上跳起來大聲道:“你說誰呢!”

“好好好我不說。”錦覓道,“你們看見啥了,快給我講講,這一頓飯吃得我好憋屈,生怕你那化身又出毛病。”幸虧這次旭鳳法術給力,沒像上回一樣卡帶。

潤玉道:“鳥族在山谷裏藏了只小金龍。”

“龍?”錦覓瞪大眼睛,“那不就是……”她眼睛一轉,自以為搞懂了,“我天!潤玉仙是你的寶寶嗎?”

旭鳳被她吵得頭疼欲裂,“你給我出去!”他說道,“寶寶個鬼!”

“你發什麽脾氣呀!”錦覓冤枉了,“潤玉仙你看他!”

“錦覓別氣,我跟你賠罪。”潤玉說道,“旭鳳他……那小金龍不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弟弟。”

錦覓還沒轉過彎來,她笑嘻嘻道:“我以為什麽事呢,原來又在喝飛醋争寵?”

旭鳳內心更是悲怆,剛要張口,潤玉攔了他道:“錦覓去加個結界。”錦覓依言去了,他才又說道:“是我與旭鳳的異母弟弟——看着只有幾百歲年紀,恐怕鳥族就是要用他取代我。”

錦覓驚道:“呀,還有這事呢!”她想了想又道:“幾百歲呀,可鳳凰的爹死了也才幾百年,那不是……”

旭鳳本就惱火父親行為不端,一聽這說太微為老不尊,幾萬年歲了還在勾三搭四,更是大怒。潤玉道:“錦覓,你就別氣他了……”

錦覓道:“哪是我氣他呀,不是天帝,不對,先天帝氣他嗎?”

旭鳳氣得說不出話來,可偏這屋裏的兩人哪個不是比他更苦的苦主,他瞪着眼睛半晌,只能往後一躺,不說話了。

錦覓腦子轉了幾個圈終于回過味來,問道:“那麽,潤玉仙你的帝位不就危險啦?”這下連潤玉也說不上來了,只能苦笑道:“你現在問我,我也是不知道的。”

旭鳳聽得心裏更煩,用袖子捂了腦袋道:“你別煩我了!出去出去。”

錦覓只得道:“好吧好吧,我拿了很多好吃的,你餓的話來找我啊。”說着就出去了。

潤玉輕聲道:“旭鳳……”似是心中有事,旭鳳等他說下去,潤玉卻又嘆了口氣,也跟着錦覓出去了。

心煩意亂,一夜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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