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二)

旭鳳忙前忙後,潤玉便樂得把活兒都扔給他去辦,自己只和從前一樣,每天讀書品茶,日子過得十分悠閑。

旭鳳也想跟他一起悠閑,可鳳凰挑剔、眼光又高,事事少不了操心,只能夜裏抱着潤玉咬牙切齒,跟他小聲逼逼。

“怎麽就我上心呀。”他抱怨道,“兄長好似全不上心似的,有這樣成親的嘛。”

潤玉笑道:“若要依我,連婚禮也不必,反正婚書已經簽了,你若願意,就按我的來?”

旭鳳無法,只得嘟囔兩句就算了——潤玉平日那麽有趣的一個人,偏在這些事情上如此實用主義!但他卻忘了,正是已經覺得二人關系同夫妻無異,這才不在意那些形式。

潤玉見他不吭聲了,便轉身尋了個舒服姿勢睡了,恍恍惚惚間聽見旭鳳小聲道:“若要依我……”

他沒聽清後面的,很快便睡着了。

後來他想想,當時聽了那話好了。

那夜他睡得極熟,夢中似乎見到很多人、很多事,卻又如手中白沙,倏忽間離他而去。他被回憶與幻夢糾纏,掙紮了一夜。再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了。他睜開眼,旭鳳又不在房中——可今日已是大喜之日,不知他又去哪蹦跶了?

聽聞他的動靜,鎏英與錦覓推門進來,二女笑道:“恭喜仙上,今日大婚!”

潤玉看着她倆笑意妍妍,胸口那股憋悶漸漸也散開了,他笑道:“旭鳳呢?”

鎏英與錦覓互相看看,鎏英道:“尊上還有些事,先行一步了。”他準備了這麽些天,竟忽然自己有事跑了,潤玉覺得又好笑又好氣,只得道:“那麽……”他正欲請鎏英與錦覓離開自己好更衣,卻見二女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似乎一點走的意思都沒有,想想就知道肯定是旭鳳吩咐了什麽,便只得無奈道:“你們要做什麽?”

錦覓道:“小魚仙倌,你真聰明!給你吃點心。”說着将一塊糕點不由分說塞到潤玉嘴裏,潤玉不得已吃了一口,便覺得不對,那鮮花餅只有外殼是熟的,裏面的花瓣都還是生的,一瓣瓣甜中帶苦,連紋路都能看得到,他一愣神的功夫,錦覓在一旁說:“這糕點我做的急,可能沒來得及蒸熟,小魚仙倌,生不生呀?”

“嗯,生。”潤玉随口道,一看二女笑得更開心了,更是莫名其妙,鎏英掩着唇笑道:“好,借仙上吉言了,将來給我們魔尊生個小儲君。”

潤玉這才反應過來她二人是在拿“生不生”來讨口彩,他想想就知道定是旭鳳倒騰出來的玩意兒,便也不生氣,只是笑道:“是旭鳳教你們的?”

錦覓道:“嘿,不告訴你。”說着将喜袍取來,潤玉一看,那喜袍大紅為底,以純金暗線繡着游龍戲鳳的圖案,繡工精致堪比天上織女的雲錦,照得屋內亮堂堂的,他看得甚是喜愛,也不由得覺得旭鳳前幾天的折騰确實有點道理——兩人喜袍應是一對,那麽旭鳳應該也是穿着一樣的衣飾。他想到這兒,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見到旭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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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看看那只鳳凰裝進了這華美的衣衫裏,究竟有多英俊不凡。

他正出神想着,錦覓已經把他來起來開始給他更衣了,把潤玉吓了一跳,忙道:“我自己來就好……”

鎏英道:“仙上不必擔心,尊上吩咐了,說新婚當日的新人最是嬌貴,必得有人全程伺候才行,這府上沒有小厮丫鬟,便由我等兼任了。”

潤玉聽得又是頭疼,幸虧他幾人亦是熟稔,錦覓又沒有男女大防的概念,便只得由她二人去了——二女聽了便喜滋滋地替他梳洗打扮起來,猶如玩一個大號娃娃。旭鳳挑得這套禮服甚是啰嗦,裏三層外三層,每一層都是上好的綢緞錦繡,一番穿戴完畢潤玉便覺得都要累了。二女卻臉漲得通紅,一副開心得不得了的樣子。

“小魚仙倌,你該多穿穿紅色。”錦覓道,“我覺得你穿紅色的樣子十分好看。”

“你別取笑我了。”潤玉道,但這還沒完,她二人替他穿戴完了,又将他按在梳妝臺前,替他支起銅鏡來。潤玉看着那鏡中的自己,那鏡中人唇邊帶笑、雙眼含情,一身紅裝似火一般,竟忽然覺得十分陌生,似乎,似乎他并不該是這樣熱鬧的人。他命中原是不帶這樣的熱鬧的,他的大喜之日,應當穿着一身白衣,神情冷肅才是……

這是在想什麽。他左右搖頭,将那古怪想法甩出腦海去。

錦覓又取來一條紅色發帶,那發帶之上亦是繡着一條展翅欲飛的鳳凰,栩栩如生似是要活過來一般,那發帶上金光流轉,美不勝收。錦覓手巧,将他頭發烏發用發帶束起,梳理得整整齊齊。潤玉想了一會兒,卻忽道:“我有個發簪,旭鳳給我的,似乎不見了……”

錦覓随口道:“什麽玩意兒,丢就丢了吧,我回頭給潤玉仙尋個更好的。”

潤玉急道:“不是什麽名貴東西,但是旭鳳給我的……”

那發簪雖不是什麽名貴物件,但卻是兩人第一次歡好後旭鳳尋來給他的,他一直貼身戴着這許多年,忽然找不見了,令人心裏發慌。鎏英聞言便笑道:“仙上看清了,這不就是?”說着指了指那紅色發帶。見潤玉不明所以,便又說道:“鳳凰身上有一尾羽,名曰寰谛鳳翎,只有一根,能在危急關頭護人一命——此物只此一只,拿來做定情信物,送給那鳳凰認定定的伴侶,若是對方收了,便等于做了鳳凰的人——昨夜魔尊将它化作發帶交給了我等。”

潤玉半天回不過神來,想想自己竟被鳳凰蒙了這許多年,多年前就收了這寰谛鳳翎,心裏更是說不出的滋味。錦覓笑道:“小魚仙倌,你往日那麽聰明,怎麽今天糊裏糊塗的,是不是高興得傻了?”

潤玉半晌無話,最後只能跟着笑起來,道:“是,可能我也是被旭鳳傳染了,歡喜傻了。”其實他心裏還另有些計較:他身上有一片逆鱗,全身只有一片,流光溢彩美不勝收,他已經沒了靈力,唯有這片逆鱗上,每每觸之都能感到熟悉的磅礴的應龍之力緩緩地在其中流動着。

旭鳳曾向他讨過,他那時不明就裏,但也是打算給了旭鳳的,但旭鳳又忽然改了主意,不要了。那逆鱗上有應龍之力,想來和寰谛鳳翎一樣,是能護體救命的東西,旭鳳把寰谛鳳翎給了自己,又不要逆鱗,想來是為了讓他多一層防身之物的緣故。他現在想通了其中機關,恨不得馬上把旭鳳找出來,要他收下逆鱗——他收了旭鳳的信物卻沒還給旭鳳一件,就仿佛旭鳳認定了他,他卻沒認定旭鳳一樣,令他坐立不安。

鎏英和錦覓哪裏能想到他們之間的這些事,二女見他只定定望着一處出神,便也知道他想得是誰,只悄無聲息替他梳好了長發。

鎏英道:“仙上唇不點而朱,看來這胭脂是用不上了。”言語之間似乎還有點惋惜,錦覓道:“哪有人大喜日子嫌氣色太好的?拿來拿來。”說着用小指在那花粉磨成的嫩紅胭脂裏點了一點,不由分說擡起潤玉的下巴在他嘴唇上點了一點輕輕暈開。潤玉被她吓了一跳,又無法掙脫開去,只能認她擺弄,自己嘆息道:“你們倆就拿我當玩具罷。”

一擡眼見鎏英盯着他看,便也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鎏英,你……”說着欲要伸手去擦。

“哎別!”兩女異口同聲地喊道,一個抓袖子一個按肩膀,錦覓急急忙忙道:“別別別,你千萬別蹭了,你……你一定得給鳳凰看看。”

她說話間,鎏英在她身後将鏡子砰的一聲扣了。兩人都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潤玉,把潤玉看得不知所措了。他只得道:“……好。”

“好了好了吉時到了,該出門了!”錦覓急道,又最後一次替他理了理喜服,兩人一左一右摟着潤玉胳膊,似要攙扶他似的。潤玉又笑,“這又是什麽?”

鎏英見他眼波流轉,嘴唇嫣紅,心裏嘀咕你可別笑了,被人看多了自己都替魔尊覺得虧了。其實旭鳳還準備了一方紅蓋頭,可她二人都沒勇氣拿出來給潤玉蓋上——新娘子看不清路,自然得有人攙扶,潤玉沒戴蓋頭,眼清目明,她二人倒顯得多此一舉了。

“習俗,習俗。”還是錦覓聰明,“入鄉随俗,啊,潤玉仙別說話了,新娘……新郎官不能老說話。”

“好吧。”潤玉只得道,由得兩女攙扶着自己邁出房門,朝正門口走去。三人走到門口,卻見一座紅轎停在那兒,八個面貌清秀的小厮站在轎邊,個個低眉垂目,一動不動,那轎子由五彩絲線點綴着,轎頂裝飾着一顆巨大的夜明珠,照得這山谷中亮亮堂堂的;轎簾亦是珍珠串成,那珍珠個個指頭般大小渾圓白淨,散發着柔白的亮光,偶爾有風吹動,便輕輕碰撞,發出磕噠、磕噠的聲響。

“這……”

錦覓道:“好看不好看?鳳凰親自設計的。”看她驕傲得如同個老母雞一樣,潤玉笑道:“嗯,好看。”其實好不好看還是其次,主要是——旭鳳竟在這幾日之內弄出了這麽多東西,喜服轎攆,哪個不是滿滿的心意?這倒叫他忽然對之前的慢待不好意思起來。難怪旭鳳緊張,日日夜夜睡不踏實,他實在是把這婚禮當成了世間的頭等大事,誓要給心尖上的人一切最好的,生怕怠慢了,這才寝食難安。

他本以為旭鳳和自己心意相通,互相是都明了心意的,可此刻竟感覺旭鳳用心遠在他之上,便覺得有些眼眶發熱,只想趕緊把那鳳凰找出來抱一抱他,可在錦覓鎏英面前又不好直接表露出來,只得勉強笑笑,心裏卻是急于見到旭鳳一刻也不願意多等了。

鎏英道:“吉時到了,上轎吧,還得一路到月老廟去呢,別耽誤了。”

說罷二女便不由分說将他撫上轎子,鎏英掐了個決,那些小厮便活過來一般,忽然神氣活現起來,将轎子擡了,喜氣洋洋地下山去了。此時,這一天竟已過了大半,天邊開始閃現出些傍晚的絢麗晚霞來。

潤玉坐在轎中,一晃一晃的,卻忽然想起件事來,問道:“錦覓,那月老廟在城鎮東南,我們豈不是要招搖過市?”

錦覓快活道:“放心吧小魚仙倌,鳳凰都跟此處土地和散仙精怪打好招呼了,說是今日魔尊娶妻,城內無人出門,專給你二人成親,保證一路通暢無阻。”

這……好大手筆。潤玉嘆了口氣,果然是不管做什麽都要最轟轟烈烈的鳳凰。于是他便放下心來,安心坐在轎中,一搖一晃地來到了月老廟。

這接親隊伍到月老廟時,太陽已是漸漸西沉去了,但餘晖仍是美麗,籠罩着大地,那魔尊亦是一身大紅,喜服襯得他一雙鳳目含光異彩,整個人就仿佛個小太陽,自己就會發光發熱,美得人睜不開眼。他就站在月老廟門口,雙手背着,翹首以盼地等着他的情人到來。

那一支接親隊伍終于出現時,鳳凰激動地險些現出原形與空中翺翔一圈。待到鎏英走到轎邊,一只芊芊素手撩開珠簾,露出那張他思慕千年的臉時,他便呆住了,再也一動都動不了。他呆呆地看着潤玉笑盈盈下了轎,朝他緩步走來,便覺眼眶一陣發熱,不由得奔上前去,将那人手牽了,細細地去看潤玉的眉眼。這一看,便是三魂八魄登時都醉倒在那裏,一動也動不得——潤玉素來有些蒼白,他也習慣了兄長那副淡薄的樣子,但此刻他眼若星辰,嘴唇嫣紅飽滿得如同新鮮淌水的櫻桃,被那喜服襯得更是豔色無雙。旭鳳牽了那手,只覺得身子都幸福得要化了,竟一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讷讷地叫:“兄長……”

潤玉含笑望着他,眼中情義婉轉流淌,似要滴出水來。他輕聲道:“鳳兒,你……你費心了。”

旭鳳心道若非這一番費心,怕還不能順利哄騙着兄長嫁給自己為妻——幸虧潤玉對人界婚禮一無所知,他又随性對此沒怎麽過問,這才讓旭鳳又鑽了個空子,以迎親娶妻之禮将自己的兄長娶過門。

“我為了兄長,沒有費心之說。”旭鳳輕聲道,“都是我心甘情願,都是我……情不自禁。”

潤玉似是被他的情不自禁觸動,面上那柔和的笑漸漸也挂不住了,只握住旭鳳雙手亦輕聲道:“旭鳳,我……從此以後……”

但不等他說完,鎏英就在旁邊道:“哎呀,有什麽話,留到禮成再說罷!”

旭鳳惱她打斷,但也認為應該先拜堂再說,便笑道:“是,看我糊塗了,我和兄長還不是夫妻呢。”說着牽了潤玉的手,朝那月老廟走去。進了廟門,入眼便是一顆樹冠極大的樹,上面絲絲繞繞地纏了數不清的紅線,旭鳳道:“這倒是跟天界的姻緣符頗為相似。”

潤玉只癡癡地望着他,忽而道:“旭鳳,我……等會兒我想給你個東西。”

旭鳳哪裏會不知道是什麽,如今潤玉不回天界了,神魂被封散魂之症自然也不需擔憂,他便點點頭,說道:“好。”

他二人手牽着手走到那樹下,旭鳳道:“就在這吧,那月老金相塑得吓人,別看了。”

潤玉道:“嗯,橫豎我們拜得不是雕塑,而是真人。”兩人說着,站在樹下兩廂望去,都是情義缱绻,鎏英道:“吉時已到,拜天地!”

他二人便跪下身去,只要三個躬身之後,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從此同生共死、同甘共苦,再不分離。

此刻,變異陡生。

旭鳳只來得聽見錦覓尖叫了一聲:“鳳凰小心!”一陣寒風呼嘯而來,他便感到一枚尖銳物體從背後打入了他體內,一股寒意自他傷口處騰升起來,刺骨疼痛翻湧着從體內內丹精元出溢出,令他克制不住的一口鮮血噴在了潤玉的喜袍上。

他最後看到的一個畫面,便是潤玉睜大的雙眼、那眼中似乎還沒散去方才的喜悅安樂,他眼睜睜看着恐懼一點點染上那雙眼眸,只想擡手拉一拉他,卻無論如何都擡不起手來了。

別,千萬別哭。那一刻,萬千回憶湧上心頭,他頭一個想起的,竟是潤玉與錦覓大婚時那雙冷冷的眼睛來——同樣的位置、甚至同樣的傷痛,他本以為沒有比那更痛了。

可他此刻,他此刻——

他此刻竟寧願潤玉眼中冰冷無情。

……總好過你為我落淚。

見你落淚,我便要心疼死了。

“兄長……”他斷斷續續道,“我……沒事。”

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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