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醍醐
“公主息怒……”管事女官意識到自己闖了禍,連忙跪地,眼珠子一轉,便想到了一個推卸責任的說辭。
“紙鳶被這婢子給撕壞了。”
自始至終,婉兒都背對着太平,哪怕是上輩子,太平也不曾見過她在掖庭的狼狽模樣。況且,重活一回,太平與她不過初識,怎會像上輩子那樣,事事護着她?
“哪個婢子這般大膽?”太平踏入浣衣處的第一眼便看見了婉兒。這個姑娘即便是放在芸芸衆生中,太平也能一眼發現她的與衆不同。
也許上官家骨子裏就帶着高傲,她轉過身來,雖是跪地叩首,語氣卻不帶一絲哀求。
“奴婢拜見公主。”
太平看着這熟悉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這一世,她與她只是初見,她若表現得太過熟稔,對婉兒來說并不是好事。
她的視線落在了婉兒手中的紙鳶上,紙鳶已被撕扯兩半,太平惑聲問道:“為何要撕毀本宮的紙鳶?”
婉兒揚起臉來,眸光坦蕩地對上了太平的眸子,“若是奴婢說,這紙鳶并非奴婢撕毀,殿下可信?”即便已經做好了準備,強壓下了再見太平的激動,可在眸光交織的瞬間,還是讓她情不自禁地紅了眼眶,甚至語聲中多了一線沙啞。
很快地,婉兒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記憶中的太平,是不會穿這般素雅的衣裳。即便是重活一回,太平或許已不是上輩子的太平,甚至也不是那個驕縱而恣意的姑娘。
心,微微一澀。
婉兒垂首,不等太平開口,便先低下了頭。
管事女官本想趁機落井下石一番,浣衣處的宮人們誰也不敢得罪她,即便人人都看見了,只要她說是上官婉兒撕壞的,便無人敢站出來說句“不是”。
既然上官婉兒識趣,管事女官自然不必費那麽多口舌,“來人,準備板子。”
“是我!是奴婢不小心撕壞的紙鳶!”鄭氏心疼女兒,慌亂地跪地求饒,“殿下,是奴婢!”
婉兒急聲道:“阿娘!”
太平端聲道:“本宮知你愛女心切,可你雙手潮濕,若真是你撕的,這紙鳶為何半點水漬都沒有?”
一句話切中要害。
鄭氏沉默。
管事女官害怕夜長夢多,“殿下,這裏就交給奴婢處置吧。”
“殿下,撕壞殿下紙鳶者,另有其人。”婉兒深吸一口氣,朗朗開口,“還請殿下明鑒。”
管事女官忙給邊上的宮人們遞了個眼色。
宮娥冷聲道:“上官婉兒,做錯事認罰便是,我們都瞧見是你。”
“不錯!這裏就你的手沒有水漬,除了你還有誰?”另外個宮娥附和道。
太平本想一句“不過是只紙鳶”敷衍了事,沒想到婉兒竟将兩半紙鳶拼在了一起,高高舉起,“今日這裏手掌幹淨之人,除了奴婢,還有這位管事的大人。這紙鳶上有抓破的殘跡,殿下可以比對奴婢與大人的指印大小,看看到底是誰撕破的紙鳶?”
管事女官只覺背心一涼,狠瞪了婉兒兩眼,辯解道:“紙鳶一直被這賤婢抓在手裏,她為了脫罪,一定動了手腳……”覺察到太平的眸光中多了一絲冷咧之氣,管事女官暗覺不妙,連忙噤聲。
太平逼近管事女官,淩厲的氣勢讓管事女官越發地害怕。
“你方才……喚她什麽?”
管事女官張口結舌,“賤……婢……”
太平冷嗤一聲,“誰是賤婢?”話是說給管事女官聽的,也是說給那兩名附和的宮人聽的。
看見公主臉上有了愠色,衆人誰也不敢答話。
“太平總說別怕,可她并不知道,我怕她被別人傷害,怕我無法護她周全,怕她淪為階下囚,與我一樣,被人踩到污泥中,肆意踐踏。”
腦海之中,飛快地閃過上輩子婉兒留給她的最後手書,此時此刻,心房竟似被一條冰冷的鐵絲狠狠地勒入,又寒又痛。
在這裏生活十四年,十四年的陰暗時光,婉兒究竟是怎麽捱下來的?
太平心疼她,恨不得把她立即帶出掖庭,把她藏入千秋殿,萬千憐惜,千般寵愛。
她徐徐走近婉兒,她忽然懂了她許多。
熟悉的氣息靠近,婉兒不由自主地沉了呼吸,極力讓猛烈跳動的心平靜一些。
“你叫什麽名字?”太平明知故問。
婉兒沉聲道:“上官婉兒。”
“無論如何,這只壞了的紙鳶如今在你手裏。”太平渾然不覺嘴角有了笑意,“本宮給你三日,你重新做一只一模一樣的還給本宮。”
“啊?”婉兒沒想到太平竟會這般罰她。
太平輕笑,“怎的?覺得時日不夠?”
婉兒将頭垂得更低,“奴婢領命。”
“本宮很喜歡這只紙鳶,你可要仔細些,本宮要一模一樣的。”太平說完,餘光瞥了一眼大木盆中的髒污衣裳,“若是做得讓本宮不滿意,今日在場的所有宮人,連同你……”太平看回了管事女官,“一并重罰。”
管事女官駭然叩首,“奴婢領命!”
太平微微昂頭,淡淡道:“別怕,只要辦好了差事,本宮也有賞。”
婉兒叩首,“諾。”
即便是舍不得,太平也必須離開這裏,有時候恩寵也是罪,她若表現得太過,對婉兒也不是什麽好事。
“春夏。”太平輕喚春夏,“回去了。”
“諾。”春夏緊跟着太平漸漸走遠。
宮衛退下,浣衣處的宮人們都吓出了半身冷汗。
管事女官本想教訓婉兒幾句出出氣,可回想公主看她的樣子,分明是眼底藏笑的,她不得不重新審視上官婉兒。雖說她今日見過武後回來,不見任何封賞,可總歸是武後想起召見的罪臣之後,興許哪日武後又想起她了呢?
想到今日莽撞栽贓,幸得公主今日沒有立即重罰,管事女官只覺莫名的後怕。
從今往後,只怕得對她好一些。
經過今日這些事,管事女官也算長了眼,再看婉兒時,忽然也不覺那麽面目可憎了。
“都愣着做什麽?快些幹活啊!”管事女官兇聲一喝,原本愣着的宮人們紛紛回到原本的地方,繼續漿洗衣裳。
鄭氏驚魂未定地扶起了婉兒,“起來。”
婉兒溫聲安慰母親,“阿娘,沒事了。”
“希望是真的沒事了。”鄭氏看着婉兒手中的殘破紙鳶,嘆聲道:“天下哪能做出一模一樣的紙鳶?”
婉兒剛欲說什麽,耳尖的管事女官焦聲道:“做不出來,也給我想方設法地做!”話音剛落,管事女官似乎想到了什麽,指了指平日宮人們休息的偏殿,“上官婉兒,你現在就回去做紙鳶,這裏的事不用你管了。”
“可……”
“帶着你娘回去,好好做紙鳶,要什麽材料只管說!”
管事女官可不想因為今日的事丢了差事,若是能哄得公主高興,也算是件大好事。畢竟二聖素來偏愛公主,能攀上公主,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
走出掖庭的嘉猷門,太平忽然停下了腳步。
春夏問道:“殿下怎麽了?”
太平回頭深望了一眼深邃的宮巷,她終是見到了婉兒,卻還是無法把她攏在掌心,小心保護。掖庭中每個宮人的生與死,不過是上位者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她若想護她一世周全,她就必須成為那個人上人。
上輩子渾渾噩噩,只求婉兒一句“喜歡”,到頭來竟是陰陽兩隔,白忙一場。
這輩子一切重新來過,她希望她告訴婉兒的“別怕”,是真真切切的“別怕”。
“回千秋殿,把太傅召來,本宮要聽學。”
“諾。”
春夏舒了一口氣,當即領命。
母後常說學以明智,女子應該挺起脊梁,男兒能做到的,女子同樣也能做到。
這條路雖然艱難,可唯有如此,方能許她真正的“太平,長安”。
太平回到千秋殿不久,太傅領命來到了千秋殿講學。
平日公主最怕聽學,今次主動召請,倒讓太傅覺得有些惴惴不安。
太傅恭敬地對着公主行禮,“老臣參見公主。”
“免禮。”太平跪坐在幾案邊,幾案上的筆墨紙硯已備,她認真的模樣竟是前所未有。
太傅愕然,“殿下今日這是……”
“聽學。”說着,太平提筆沾墨,微笑道:“若有心得,自然應該記下。”
太傅欣慰無比,撚須笑道:“殿下有心了。”
“請太傅開始吧。”
“那今日……就從《女則》講起吧。”
“慢。”
“嗯?”
太平鄭重道:“本宮要聽皇爺爺的《帝範》。”
太傅大驚,“這……”
“本宮也是李氏血脈,看不得皇爺爺的著書麽?”太平不悅反問。
太傅跪地道:“老臣不敢。”
“那便開始吧。”太平淡聲道。
太傅想,公主向來想一出是一出,今日定是心血來潮,興頭過了,自然會與平時一樣了。當下便不再多想,清了清嗓子,從《帝範》的第一章開始講起。
“夫人者國之先,國者君之本……”
太平一邊聽太傅講析,一邊回想上輩子參與政變的那些點滴往事。
确實,有些事是她太過天真了。
今朝醍醐灌頂,只盼一切都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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