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暖衣
今晚是婉兒在千秋殿入眠的第一夜,也是兩人隔了一世的久別重逢。
婉兒在床上輾轉,一時入不了眠。這幾日發生之事,說像上輩子,卻又不像上輩子。尤其是太平,明明還是她,可隐約又覺她與記憶中的她很不相同。
“咕咕!咕咕!”
千秋殿平日的夜晚是極是安靜的,可自從李旦把白鴿送來之後,咕咕晚上總是不時地在鴿籠裏面叫上幾聲。
婉兒披起衣裳,反正一時半會兒睡不着,倒不如出去喂咕咕幾粒小米。她輕輕地打開了殿門,值夜的宮婢們對着她行了個禮,卻見她示意不要說話,忍住了後面那句“才人要去哪裏?”
月光從檐邊斜落庭中,婉兒踩着月華一路走至鴿籠邊,從邊上的小米袋子中抓了一把小米,一粒一粒地投入食槽,看着咕咕有一顆吃一顆。
上輩子李旦與她書信往來,靠的就是這些白鴿。于李旦而言,這些白鴿是自由的寄托,于婉兒來說,這些白鴿是太平在宮外的消息。
若無重大事情,李旦的書信裏面大多只寫詩詞,偶爾提及太平,不外乎是太平得賞或是太平與誰起了争執。李旦似乎知道婉兒想看什麽,又似乎只是他平日的絮絮碎語,太平與詩詞,是她與李旦的唯一的話題。
李旦絕口不問她為何想聽太平的事,婉兒也不會主動解釋這些,算是她與他經年累月的心照不宣,于後世來說,卻是一樁混雜了種種猜度的大唐豔事。
婉兒就像是枝頭最嬌媚的紅杏,與太子李賢,與英王李顯,亦或是與殷王李旦,甚至與後來的武三思,總有關聯。武後尚且逃不過那些所謂“文人”的桃色傳奇,更何況她呢?
這一世重來,她一樣會站到上輩子那個位置上,一樣會挺直了腰杆稱為後世人人稱頌的“紅顏宰相”,唯一不同的是……
婉兒喂鴿子的動作停了下來,她轉頭望向了緊閉的殿門,裏面太平定是睡得正香。
陛下尚在時,太平有天子庇佑,武皇在世時,太平有天子寵溺,到了兄長李顯在位時,韋氏便步步緊逼,太平便不再太平。
若是一切重新來過,太平最後還會走上一樣的路。
婉兒眸光微沉,她到時候是衆矢之的,李隆基想她死,為的不過是清除她與她在朝中的勢力。太平就算那日能趕至清晖閣,李隆基也會有千種辦法解決她。
沒有唐隆政變,她也許就不會死,只要不死,她便還可以繼續守護太平。可若沒有唐隆政變,韋氏也不會放過太平,這是個兩難之局。
要麽,她助太平,君臨天下,成為大周第二任君王;要麽,她提前拉攏韋氏,到時候成為韋氏一黨,也可保護太平。
唯一的區別是,是陪太平滿途荊棘地走上含元殿,還是她一人犯險,守護太平安然做一世鎮國公主。
若是上輩子,她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可這次,她卻遲疑了。
垂下頭去,她的腦海中閃現了今日太平最後與她說的那些話——
“我相信阿娘不會選錯人,既然你我目的一樣,你我應該聯手,把這事給辦成了。”
“這……”
“我願意相信你。”
那時,太平對着她伸出手去,“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語氣頗是認真,全然不像初識的陌生人。
她并沒有去握太平的手,只是垂首道:“妾自當領命。”她看不見太平是什麽表情,卻聽見了太平的一聲輕嘆。
後來,她退出殿門時,太平當着春夏肅聲說了最後一句,“入了我千秋殿的人,宮婢也好,內侍也罷,我都會盡心保護。”
她琢磨了許久這句話的話外之意,她不是不信太平,而是上輩子這個時候的太平說不出這樣的承諾。
是哪裏不一樣了呢?
她與她的初見,是因為落入掖庭的紙鳶,不是武後帶她來千秋殿伴讀太平。準确說,從她第一次觐見武後起,事情很多地方便不一樣了。
一件小事不一樣,牽扯出另外的事不一樣,甚至會引發更多的事不一樣。
萬一……
流言的源頭也不一樣了,用陳七為餌,最後只怕是一場徒勞。
正當婉兒想事情出神時,春夏悄悄地将暖衣罩在她的身上,小小地驚了她一下。
“原來是你。”
“殿下說,三月春寒,才人若是睡不着出來走走,記得多穿件衣裳。”
春夏說完,對着婉兒一拜,退回了檐下,繼續值夜。
婉兒往太平的殿門看來,殿門依舊緊閉,宮燈燭火卻将太平的身影照在了殿門之上。公主悄悄地看了她多久?婉兒不知道,可公主不是上輩子那個驕縱的小公主,婉兒已經可以确定。
“多謝殿下。”
“不必。”
太平淡淡說完,徑直走回了床邊,鑽入了被下。她蜷起了身子,嘴角一勾,看來婉兒尚不習慣住這兒,她得想想法子,至少要讓婉兒住得更安心些。
婉兒攏了攏太平送來的暖衣,鼻翼微動,嗅到了暖衣上沾染的太平身上的淡淡香味。
說不心暖,都是假話。
她腦海中已經可以想象出太平把衣裳暖在懷中捂熱的模樣,婉兒啞然低頭,渾然不覺自己臉上漾起的笑意,默然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她重新躺下,太平的氣息萦繞身旁,就像是曾經的那些夜晚。
婉兒總是在太平醒前醒來,只有那一刻,她才敢放肆地凝望太平的臉龐,甚至在太平睡得極沉時,她還能溫柔地輕撫太平的臉頰,在她額角印上一吻。
那是她上輩子最安心的時刻,也是她最放任自己的時刻。
她蜷身擁緊暖衣,臉頰枕在了暖衣的領子上,竟很快地有了睡意,終是入了夢鄉。
清晨,一名宮婢快步走入了甘露殿的宮院,來到了武後的寝殿外。
武後向來起得很早,宮婢只在殿外候了片刻,便被武後傳召入內。
宮婢跪在了武後之前,恭敬地叩首,“拜見天後。”
“太平那邊如何了?”武後順手拿了本折子起來,一邊看,一邊問,“本宮聽說,她昨日落湖了。”
宮婢如實道:“回天後,确實如此。昨日公主起了興致,游湖之後,一個叫陳七的內侍沒伺候好,才讓公主不小心落了湖。”
武後緩緩地翻過一頁,“陳七?”
“跟着司船那邊幹活的小太監,模樣生得俊俏,公主還誇了他,所以才臨時讓他伺候。”宮婢繼續回答。
武後的動作微微一滞,眸底泛起一絲疑惑,“陳七在宮內還有熟識的人麽?”
宮婢回道:“只有個叔叔,是馬球場的管事,叫陳元。”
“馬球場。”武後把折子關上,忽然有了興致,“太平後來怎麽處置陳七的?”
“公主氣急了,直接罰了禁閉,斷了那陳七的水糧。”宮婢繼續答道。
武後臉上有了笑意,把折子放到一旁,“昨日上官才人也跟着公主?”
“是。”宮婢認真回話,“才人處事果斷,及時抓住了公主。”
武後站了起來,“備轎。”
身邊伺候的女官忍不住問道:“是去大明宮,還是去……千秋殿?”
武後微笑道:“陛下休養這幾日,身子應該好些了,今日早朝本宮便不去了。”
“諾。”
兩刻之後,武後駕臨千秋殿。
彼時太傅正給太平講學,婉兒也在一旁伴讀,聽見武後來了,衆人便先向武後行了禮。
武後揮手示意太傅繼續,話卻是說給婉兒的,“随本宮去庭中吃盞茶吧。”
“諾。”婉兒領命跟着武後去了庭中。
太平探頭瞄了一眼,這下可一句講學都聽不進去了。
太傅清了清嗓子,“殿下。”
太平只得坐好,翻開書盯着太傅剛才講的地方,心緒卻早已飛至庭中。
春夏給武後與婉兒上了兩盞茶,便知趣地與一衆宮婢們退到了檐下。
武後端起茶碗,吃了一口,淡聲問道:“公主昨日罰那內侍重了,你為何不勸?”
“此事可大可小,勸不得。”婉兒話中有話地回了一句。
武後挑眉看她,她端立一旁不敢多言。
“太平可是頭一回罰這般重。”武後再道。
婉兒坦蕩地迎上了武後的眉眼,“伺候不周,也當如此,他們方能明白,什麽該用心,什麽不該用心。”
武後笑了笑,“是你的意思,還是太平的意思?”
“恰好想到了一處罷了。”婉兒如實道。
武後笑意更濃了幾分,她這樣的年歲,恰好是歲月沉澱後最美好的時候,笑意像是陳釀,回味悠長。
“這邊事了,你便回我這裏伺候吧。”武後徐徐開口。
婉兒愕了一下,“不伴讀了?”
武後眸光複雜,“你想伴讀?”
換做上輩子,婉兒一定搪塞過去,可現下她有她自己的選擇,“妾想。”眸光明亮,光潔無暇,澄淨得比秋日的晴空還要幹淨。
在沒弄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之前,婉兒不能一再改變事情走向。
況且,她還想再陪陪太平,伴讀三年,珍惜她與她最美好的三年。
武後定定地看着她,眸光犀利。
“太平只是公主。”
“妾只想再多讀些書。”
武後沒有立即允準,婉兒越是真切,她越是覺得不安。畢竟她與婉兒之間橫亘着一個抄家之仇,她自忖可以駕馭婉兒,可太平不一樣,太平只是乳虎,她根本駕馭不了婉兒。
婉兒也不再說話,她知道這時候再多說一句,只會招來武後的更多猜忌。
正當這時,鴿籠裏面的咕咕叫了兩聲。
武後進來時就發現了鴿籠,本來以為是太平跟四郎要來養着玩的,可仔細一看,這不是四郎最愛的白鴿麽?
真是聰明啊,知道把鴿子放太平這裏,有太平護着,便能有一線生機。
“這白鴿……”
“白鴿無辜,本宮知道。”
武後語氣寒涼,打斷了婉兒的話。
婉兒徐徐跪下,叩首道:“但憑天後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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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