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驕縱

“駕!”

“駕!”

四匹快馬馳騁在寬闊的馬球場上,馬蹄揚塵,不時有馬球杆把馬球自蹄邊挑起,流星似的飛向球門。

細看這四人——

兩名圓領紅衣,頭戴墨色幞頭,這是大唐的擊球者;兩名肩披獸皮,發絲編成細辯,那是吐蕃的擊球者。

兩邊對戰到了現在,恰好八比八平,這一局剛好是決勝局。

李治年少時也愛擊球,只是年歲漸長,風疾日盛,這幾年幾乎沒再上過馬背,打過馬球。他現下坐在觀球臺上,一邊食用婢女剝好的葡萄,一邊緊緊盯着馬球場上的戰局。

武後端然坐在李治身邊,慢條斯理地捏盞飲酒。這一局勝負如何,她并不在乎,她只在乎今日與王子這場對弈,誰輸誰贏?

吐蕃王子坐在客座之上,輕松自若,看見自家擊球者稍占上風,便忍不住拍掌大喝,“好!”

在他對面,那是衆皇子坐的地方。

太子李賢為首,按行序依次是李顯跟李旦。李賢不動聲色,李顯卻緊張無比,恨不得提了馬球杆入球場對決。

李旦平日喜靜,看見馬球場中的四人時常撞在一起,他只覺隐痛。拿了一粒葡萄喂入口中,別過臉去,只希望今日這場馬球能快些結束,他好回府放放自己的鴿子。

“參見公主。”

太平與婉兒來時,候在球場門口的宮婢們恭敬地一拜。擡眼看見公主與婉兒穿的都是道服,不覺怔了一下,連忙把腦袋重新垂下。

宮婢引着兩人坐到了武後身側,衆人的目光也跟着來到了這兩人身上。

吐蕃王子悄悄打量太平,這小公主雖然瘦了點,卻生得頗是精致,她身邊跟着那個宮人好像也生得不錯。

果然,大唐的太子沒有騙他。

吐蕃王子含笑看向李賢,在他看向這邊時,滿意地點了下頭。

李賢不敢多做動作,這事若是讓武後知道了,只怕武後不止是發怒了。他捏着酒盞小啜了一口,餘光瞥向了太平。

早日在太平那裏吃了個軟釘子,他正愁以後不能往清晖閣送禮物了,恰好遇上了吐蕃王子,他便特別聊了幾句太平。

太平這個年歲也可以出嫁了,她又是母後的心頭寶,若能促成這樁美事,與吐蕃再結盟好,于大唐是好事,于吐蕃也是好事。對李賢而言,更是大大的好事,至少以後不會再有那個不學無術的妹妹擋着他,母後痛失太平,想必在朝堂上也會收斂幾日。

只是,李賢沒有想到太平與婉兒竟然穿了道袍赴宴。

他的視線移向武後,恰好與武後的視線撞在了一起,他有些心虛地慌忙移開。

武後臉色沉郁,緩緩放下了酒盞,對着太平招了招手,“太平,來阿娘這裏。”

“嗯。”太平起身,走到武後身邊坐下,抱住了武後的手臂,順勢靠在了武後肩頭,甜膩地喚了一聲,“阿娘。”

“聽聽,太平這一喚啊,心都酥化了。”武後笑然回頭,看向李治,“真是舍不得啊。”

李治感慨道:“是啊。”

太平聽得一頭霧水,她記得父皇與阿娘并沒有把她嫁去吐蕃,可現下聽來,竟覺得有些害怕。

婉兒垂頭,也為太平懸起了心。明明知道結果,卻又擔心結果與上輩子不一樣了。

“咣!”

“大唐勝!”只聽鑼鼓聲敲響,內侍扯着嗓子言明了這一局的勝負。

四名擊球者勒馬翻身下馬,齊刷刷地跪在馬球場上。

“打得好!都有賞!”李治笑着說完,看向吐蕃王子,誇贊道,“王子這些勇士訓得好啊。”

“大唐陛下謬贊,還是貴國勇士略勝一籌。”吐蕃王子恭敬起身,掌心貼心恭敬一拜,“小王輸得心服口服。”

“王子謙遜,更是難得。”李治客氣回話。

“這位……是?”吐蕃王子的目光落在了太平身上,目光熱烈,像是在賞悅一件稀世珍寶。

李治斂了幾分笑意,“這是朕的小公主,太平。”

太平不喜歡他這樣直白的目光,往武後懷中縮了縮。

武後接口道:“本宮這孩兒近日夢魇不斷,這兩日入觀修行,方才好了一些。”說着,武後愛憐地摸了摸太平的後腦,“只是可憐我兒小小年紀,便要出家修道,她一日斷不了夢魇,便得在道觀修行一日,婚事也只能等太平徹底好了再說。”

先下手為強,武後絕不會給吐蕃王子開口的機會,當先斷了王子的意圖。

吐蕃王子覺察撞了一個軟釘子,原本想說的話只能換一句,“小王的家鄉有許多驅魔高僧,不妨……”

“咳咳。”太平适時地咳了兩聲,病恹恹地道:“阿娘,兒不舒服。”

武後嘆息道:“太平身子不适,經不得長途跋涉。王子好意,本宮心領了。”

吐蕃王子并不是蠢人,武後是什麽意思,他已經心知肚明。他有些失落,再看了太平一眼,最後的視線落在了婉兒身上。

“不知這位是……”

不好!

太平與婉兒同時感覺到了危險。

武後輕笑道:“這位是近日新拔擢的宮人……”

太平慌了,為何母後偏偏不說是才人?!

“上官婉兒。”武後看向婉兒,“她如今是太平的伴讀。”

吐蕃王子眼底有了喜色,“大唐果然美人衆多。”

“王子!”李賢現下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圓場,“太平身子不好,不宜久曬,如今你見也見過了……”

“是該回去多休息。”吐蕃王子笑然點頭。

武後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便道:“春夏,扶太平回去休息吧。”

春夏上前扶起太平,太平看向婉兒,“婉兒,我們走。”

“慢。”武後打斷了太平,“她得留下。”

太平蹙眉,“為何?”

武後的話雖然是說給太平聽的,目光卻落在了吐蕃王子身上,“王子遠道而來,總不能孤身回去啊。”

“阿娘!”太平慌了。

武後安慰道:“阿娘會給你重新找個伴讀的。”

“兒只想……”

“回去休息。”

武後淡淡開口,臉上已沒有半點笑意。

太平還想說什麽,只覺袖角被婉兒扯了三下,她焦急看向婉兒。

婉兒低眉一拜。

武後想做之事,從來沒有誰能阻攔。既然太平已經過了關,那剩下的關,便由婉兒自己來闖吧,事關兩國邦交,此事可不能讓太平小孩子脾氣鬧大了。

武後将婉兒的表現都看在眼底,她頗是滿意。

春夏小聲勸道:“殿下……”

太平深吸一口氣,看看臉色鐵青的武後,又看看不發一言的父皇,只得忍住所有話,悻悻然由春夏扶着,沿着臺階走了下去。

她故意走得很慢,只想再聽幾句,母後到底想把婉兒怎麽安排?

“婉兒出自上官世家,雖說祖父因罪抄家,可終究是世家出來的人。”武後徐徐介紹着婉兒,“倘若王子不嫌棄……”

太平驟然停下了腳步,雙拳捏得死緊。

“阿娘!”

太平突然回頭,眸光堅定,“婉兒是兒的伴讀!”

婉兒對着她搖了搖頭,太平當做什麽都沒看見,“也是您親自賞給兒的人!”

武後眸光冷峻,李治肅聲道:“太平,不得放肆。”

“王子若是喜歡,該向我要人。”太平斜眼看向吐蕃王子,哪裏還有一點病容?她挺直了腰杆,氣勢一點不減,“所謂君子不奪人所好,王子貴為吐蕃王子,自當懂得這個道理。”

吐蕃王子眼底的笑意濃烈了幾分,“這個道理,小王确實明白。”其實,中原姑娘又柔又弱,本就不是吐蕃王子喜歡的,加上武後方才的介紹,吐蕃王子已經對婉兒失了興致。

罪臣之後,他肯定不能要。

吐蕃王子并不是傻子,也聽過上官儀的事情,他可不會傻乎乎地把得罪過武後的人帶回吐蕃。

“婉兒,過來,扶我回去!”太平厲色對着婉兒一喚。

婉兒站在原處,不敢多動,提醒道:“殿下,不可胡鬧。”

“我就胡鬧了!阿娘欺負我,我還不能耍性子了?!”太平癟癟嘴,極力讓自己哭出來,今日鬧成這樣,她只能把驕縱的性子釋放到底了,“人是阿娘給的,不問我就想送人,我不幹!一千一萬個不幹!”

“太平!”李顯與李旦慌然跑到太平身邊,扯了扯她的衣袖,低聲道,“別……母後要發火的……”

太平只能把情緒誇大處理,像是個鬧騰的娃娃,掙開了兩個哥哥的手,一邊哭,一邊大呼道:“嗚嗚,就是欺負人!欺負人還不能說的麽!嗚嗚……”哭得越來越傷心,竟是故意翻了個白眼,直直地倒了下去。

春夏連忙抱住太平,急呼道:“殿下!不好了!殿下暈過去了!”

“還不快去傳太醫!”李旦急聲吩咐春夏,先李顯一步抱起太平,往外走了兩步,才想起忘記行禮,連忙恭敬地對着父皇母後行個禮,“父皇,母後。”

“等太平醒了,禁足清晖閣三個月,罰每日抄寫道經一冊。”武後先下了禁令,“今日胡鬧,成何體統!都是平日給慣壞了!”

看見武後大怒,哪裏還有人敢多言。

武後滿臉愠色瞪了一眼婉兒,“上官婉兒,本宮倒是小看你了。”

婉兒連忙跪倒,“妾惶恐。”

“還不快去照顧公主?”武後拂袖別過臉去。

“諾。”婉兒快步起身,跟着太平一行離開了馬球場。

吐蕃王子也不知能說什麽,好好的一場馬球宴,被公主這一鬧,只怕求親一事,要緩上幾日了。

他望着太平離開的方向,這小公主看着好看,性子也剛,就是太驕縱了些。想到二聖對她的寵愛,如此大鬧也只是禁足處置,若是真娶回去了,只怕要跟供菩薩一樣地供着,那樣的日子也不好過。

怕是……娶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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