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此人從那麽高的樹上跳下來毫發無損,周圍幾人都有些呆滞。

葉氏見他明顯是沖着魏籮來的,下意識把魏籮抱得更緊:“你是誰?”

魏籮下馬車買面具的事兒并沒有跟葉氏說,是以葉氏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插曲,更不知道魏籮把趙玠的手咬了。

朱耿可是知道的,他一路跟着英國公府的馬車來到護國寺,本想找個機會教訓教訓這小丫頭。說他小肚雞腸、以大欺小也好,反正他是不能放任這種熊孩子的。何況他家王爺萬金之軀,豈能白白被欺負了?只是沒想到跟着跟着,會看到這樣出乎意料的一幕。

他在木屋後面聽見了杜氏和吳舟夫妻的對話。原來這小丫頭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麽金貴,有一個心狠手辣的後娘,千方百計要把她賣給人牙子。

最毒婦人心,這話果真一點不假。

他雖覺得這小丫頭可憐,但并不打算出手相助,只打算冷眼旁觀。只不過,這小丫頭着實讓人意外。

那麽尖的簪子紮下去,她竟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朱耿這就覺得有點兒意思了,津津有味地蹲在樹上看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跳了下來。

葉氏以為他是跟杜氏一夥的,警惕地後退兩步:“我告訴你們,只要我還活着,你們休想動四小姐一根頭發!”

魏籮被這話感動了,埋在葉氏脖頸軟綿綿地喊了一聲“傅母”。她對朱耿視若無睹,理都不理,好像根本不認識他。

她一開始确實是故意招惹趙玠的,目的是為了把他們騙過來,關鍵時刻或許能派上用場。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就算朱耿不出現,她也能對付得了杜氏。

平白無故多出來一個人,而且一看便武功高強,杜氏見他跟魏籮語氣熟稔,還以為是魏昆派來的侍衛。英國公府養着自己的侍衛,每房都會分派十幾個人保護,杜氏有這樣的想法并不奇怪,她正色,厲聲問道:“你是何人?”

朱耿是粗人,不懂得那些繁文缛節,聞聲不過咧嘴一笑,“什麽人都不是,只是想借你們小姐走一趟。”

杜氏警惕:“走去哪?”

她不得不多生一個心眼兒,因為此人若真是魏昆派來的,那他把魏籮平安送回英國公府,魏籮再在魏昆面前告她一狀,她失了先機,可就什麽都說不清了。不行,不能讓他帶走魏籮!思及此,杜氏眼神冷下來,“阿籮是我帶出來的,我自然要把她親自帶回去,你算什麽東西?”言訖,轉頭看向阿籮,瞬間換成一張親切的臉,“阿籮,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你別誤會,這個人不是要傷害你,是見你生得漂亮,想抱過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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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留下魏籮,她就不信找不到機會除掉她!

那邊吳舟的妻子王氏聞言也跟着附和:“是啊,誤會,天大的誤會啊!我夫妻二人本是山上的獵戶,偶然被府上夫人救了一命,如今想報恩,又見這位小姐生得可愛,忍不住想抱過來看看,沒想到小姑娘竟把我夫君的臉劃成這樣……這麽深的口子,以後可怎麽辦啊……”說着就趴到吳舟身上痛哭起來。

此話漏洞百出,但凡有點腦子的人,一聽就能聽出破綻。

先不說杜氏是大戶人家的夫人,根本不可能跟獵戶有牽扯。光是她編的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人嗤之以鼻。瞧吳舟那瘦弱的身板兒,哪裏跟獵戶沾邊了?別獵物沒打着,先搭進去自己一條命。

金縷聞言氣憤極了,她可是親耳聽到杜氏和人牙子說那些話的,目下見兩人就像串通好了似的,轉眼不認賬,真不要臉!她道:“夫人方才可不是這麽說的,您說要把小姐賣給這兩人,還要用迷藥迷暈我們……您做這些事,就不怕老爺知道麽?”

杜氏暗中捏了捏拳頭,染了鳳仙花的指甲嵌進肉裏,一面兒把金縷恨上了,一面兒佯裝憤怒:“胡說八道!我何時說過那些混賬話?”

金縷站起來,雙眼通紅:“我都聽見了……”

兩人争執得不可開交,誰都不肯松口。朱耿暗忖這夫人可真會睜眼說瞎話,不單是丫鬟聽見了,他也聽得一清二楚,如今那包迷藥,估計還在吳舟或者王氏的懷裏。可惜他對女人吵架沒興趣,他的目的就是為了搶走魏籮。趁着葉氏不留神的時候,他側身一閃,飛快來到她跟前,手臂一勾便搶走她懷裏的小姑娘,一縱身躍到樟樹上,幾個跳躍,人就遠遠地不見了。

葉氏在下方驚呼:“小姐——”

朱耿一直把魏籮帶到山腳官道上才停下。

他把阿籮放到地上,捂着脖子長嘶一口氣,“你這丫頭,下手可真狠……”那裏有一道新添的劃傷,方才魏籮掙脫不得,舉起簪子就往他脖子上刺去。幸虧他阻攔得及時,只劃破了一點皮,要是真被刺中了,恐怕這條命今天就交代在這裏了!

真不知道這女娃娃是怎麽回事,尋常人家六歲多的孩子還在母親懷裏撒嬌呢,她倒好,整一個小野狼,傷了這個傷那個。

若不是想把她帶回去交給趙玠處置,他還真想把她扔在這裏不管了。

魏籮捏着簪子,仰頭看他:“我的傅母和丫鬟還在裏面,你要帶我去哪裏?”

樹林邊上拴着一匹棗紅駿馬,朱耿沒回答她的話,上去解開繩子,把她提起來放到身前,“去哪?當然是見我們爺了,你剛才用哪顆牙齒咬了他,一會兒就拔了你哪顆牙齒。”

他是在吓唬魏籮,不過也當真有這個打算。就看王爺點不點頭了。

魏籮聞言立即捂住嘴,怯生生地看着他。

朱耿咧嘴嘲笑,這會兒才知道害怕,剛才幹嘛去了?咬得這麽狠,就沒想過他們王爺疼不疼麽?

朱耿故意吓她,也沒安慰一兩句,握緊缰繩喊一聲“駕”,往前疾馳而去。

護國寺距離盛京城本就不遠,騎馬只用一刻鐘就能到。朱耿打算直接将她帶回靖王府,讓王爺好好教訓一頓,看她日後還敢不敢随便咬人。可是越走越覺得不對勁,路上行人都在看他,指指點點,搖頭嗟嘆。他起初很納悶,不明所以地走了一段路,聽到一聲極輕的嗚咽,低頭一看,小丫頭淚水漣漣,居然在哭!

朱耿飛快地翻下馬背,忍不住罵了一句髒話。這小丫頭一路上無聲無息,他還以為她老實了,沒想到竟在偷偷地哭。她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哭起來像被湖水滌過的黑珍珠,亮得驚人,又可憐到極致。

難怪路人都用那種眼神看他,該不會以為他是人販子吧?

朱耿頭大如鬥,她要跟剛才一樣兇狠就算了,偏偏扁扁嘴一哭,他頓時招架不住:“好好的,怎麽就哭上了?”

魏籮抹抹眼淚,眼巴巴地瞅着他:“我不是故意咬人的……我後母要賣掉我,我不想去……我要是求你們救我,我後母發現後一定不會放過我的,所以我才想出這個辦法的……”

感情她還是有苦衷的?

朱耿被反噎一口,瞪着她,不說話。

魏籮哭得益發傷心,小臉兒挂着淚。她跟別的孩子哭得不一樣,別的孩子哭起來涕泗橫流,毫無形象,她卻哭得很安靜,淚珠子一串串掉下來,讓人心酸。“對不起……你們不要生氣,我以後再也不咬人了……你讓我回家好不好?”

他們停留一會兒的工夫,就引來不少人側目。路人看看朱耿,再看看哭得可憐兮兮的魏籮,都忍不住紛紛搖頭。

那眼神兒,就跟看十惡不赦的壞人一樣。

朱耿額頭冒出青筋,擡手狠狠薅把臉,“別哭了!”

魏籮被他吼得一僵,怯怯地瞅着他,當真不哭了。

他來回走了兩步,擡頭正欲張口,一扭頭瞧見對面閣樓上站着一個穿青衣布衫的男人。男人扶着欄杆,朝他慢慢搖了兩下頭。此人名叫楊颢,跟朱耿一樣是靖王趙玠的貼身侍衛。既然是貼身侍衛,平日都應該寸步不離地跟着趙玠,眼下他出現在這裏,只能是趙玠的指示。

朱耿領會,定了定神,轉頭故作不耐煩地問魏籮:“你家在哪?”

魏籮吸吸鼻子,“英國公府。”

居然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朱耿微有詫異,卻沒多問,重新翻身上馬,前往英國公府的方向。

他目視前方,是以沒看到阿籮的眼淚說收就收,一瞬間就不哭了。她眨眨眼,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哪裏還有剛才委屈的樣子。

朱耿把人送回英國公府後,目送魏籮走進府邸,才騎馬離開。

他本以為魏籮最多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卻沒想到居然是英國公的孫女兒。英國公府在朝中頗具威望,為人嚴槿,一身正氣,是老一輩勳貴中最有號召力的。他辦起公事來條分縷析,然而今日一看,治理後宅卻不怎麽在行……孫女兒被後母算計,差點兒賣到人販子手裏,恐怕他還不知道呢!

朱耿回到靖王府,聽楊颢說王爺找他,便徑直去了後院書房。

趙玠正在書房,他換了一身月色暗紋柿蒂紋常服,坐于翹頭案後,沒有看書,而是在擺弄禦史大夫程庸今日剛送來的一盆素心建蘭。蘭花名貴,這個品種更是少之又少,是程庸花大價錢從南方弄來的,龍岩素的變種,名叫泰安素。照顧起來頗費心神,不過他有興趣,也就不覺得麻煩。

朝中的人都知道靖王喜愛蘭花,這不,一得知他回京,各路官員便眼巴巴送過來讨他歡心了。

他手腕上纏着一圈紗布,傷口已經讓太醫處理過了。太醫說咬得太深,即便好了也會留下一排牙印,估計短時間內消不掉。

朱耿低頭彙報這一路發生的事,說到魏籮拿簪子刺傷吳舟時,語氣裏透着股贊嘆:“那小丫頭可真厲害,那人臉上血肉模糊的……”一頓,想起自家王爺剛遭受過同樣的待遇,頓時閉上嘴不說了。

趙玠倒很平靜,問道:“你送她回府了?”

朱耿點點頭,“屬下看着她進去的。”想了想,疑惑不解:“王爺,您為何輕易放過她?”

趙玠修長分明的手指點了點桌案,笑容散漫,“你不是說她哭得厲害麽?”

難以想象那個氣勢洶洶的小丫頭哭起來是什麽樣子,趙玠想了想,有點遺憾沒能看到。

朱耿面露尴尬,“是……前一刻還好好的,誰知道她說哭就哭了。”

趙玠掀唇,朱耿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他大概能猜出個七八分。說不定是裝出來的,為了讓朱耿放過她,才哭得這麽可憐。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小丫頭就太狡猾了。

趙玠收回目光,看向景泰藍花觚中的素心建蘭,若有所思。

他讓朱耿放過魏籮,不是因為心善,而是得知到她是英國公府的小姐。他對英國公魏長春有幾分印象,是個做事一板一眼的老頭兒,每回皇上召見他總會被他氣得摔東西。蓋因他太過嚴肅,有些地方不懂得變通,常常堵得皇上啞口無言。然而就算皇上很生氣,也輕易不會動他,只因他聲望顯赫,牽一發則動全身。若是能因此向英國公讨一份人情,把他拉攏到自己這邊,也不枉他白白被咬了一口。

趙玠想起朱耿對魏籮的敘述,饒有興趣地掀唇:“你說她是幾小姐?”

朱耿道:“四小姐,屬下親耳聽見門房這樣叫她。”

英國公府的四小姐,魏籮。

唯一在他意料之外的,應該就是她了。

一個六歲的小姑娘,拿簪子劃傷一個男人的臉,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份勇氣和狠戾,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他摸了摸手上的傷口,那裏已經不疼了。這小丫頭一見面就送他這樣的大禮,委實讓他刮目相看。

英國公府。

魏籮走的時候是跟杜氏一起出門的,回來的時候卻是一個人。門房吓一大跳,忙開門把她迎入府中,左右看了一圈兒,見她沒受傷才問:“小姐怎麽一個人回來了?五夫人呢?怎麽就您一個人?”

魏籮模樣可憐,眼圈兒紅紅的,糯糯地問:“我爹爹呢?”

門房有眼力見兒,一看便知出了大事,忙招呼來一個在院裏當值的丫鬟,讓丫鬟領着她去花廳:“五老爺剛從翰林院回來,這會兒正在花廳,讓丫鬟帶着您過去吧。”

魏籮嗯一聲,軟軟的聲音帶着哭腔。

丫鬟領着她去花廳,路上雖好奇怎麽回事,但到底不敢多問。快到花廳時,聽見前方傳來對話聲,打眼一看,花廳外面的廊庑上站着兩個小孩兒。一男一女,女孩嬌俏,看起來五歲多一點,穿着鵝黃色對襟繡蜂蝶短襦,下面系一條淺水紅百褶裙,頭上梳兩條小辮子,辮子上一圈圈纏了幾匝紅繩,繩子上綴有鈴铛,走起路來叮鈴作響;男孩跟魏籮長得很像,唇紅齒白,眉眼清俊,穿着寶藍色杭綢衣裳,抿着唇,把女孩兒遠遠地甩在身後,看起來不大好相處。

小女娃不高興地叫他:“魏常弘,你聽見我說話了嗎?為什麽不理我?”

原來這兩個孩子,正是五房所出的六少爺魏常弘和五小姐魏筝。

常弘仿佛沒聽到的魏筝的話,往前走了兩步,正好看到院子裏的魏籮。他原本清冷的眼睛亮了亮,小臉也柔和了不少,快步走到魏籮跟前,“你回來了?”

魏籮停步,怔怔看着他。

算起來,這還是魏籮重生以後第一次見到常弘。

上輩子他們早早地分離了,魏籮足足有十年不曾見過他,只在十五歲時回國公府認親時,遠遠地見了他一面。那時候他已經不是阿籮熟悉的常弘了,十五歲的少年,被杜氏和魏筝母女設計,毀了前途,糟蹋的不成人形,每日過着渾渾噩噩的生活。每當魏籮想起來那場景,就忍不住鼻酸落淚,想張開手抱抱他。

這是她的弟弟,他們一起出生一起長大,比一般的兄弟姐妹都親。

他現在還小,跟她一樣六歲。她這次說什麽也不能失去他,他們要好好地活着,杜氏和魏筝想拆散他們,那就讓她們都死。

阿籮忍住情緒,翕了翕唇問:“爹爹在裏面嗎?”

常弘不回答,定定地看着阿籮。

魏籮見到他情緒激動,剛哭過的眼睛又紅了。再加上她臉上還挂着淚痕,一看便是剛剛哭過,常弘臉上的喜悅褪去,伸手擦擦她的臉,粉粉的唇瓣一抿,不高興地問:“你哭了?”

常弘被杜氏攔着,有三四天沒有見過魏籮了。杜氏說她染了風寒,會傳染給他,等她病好了以後他才能看她。

常弘覺得這幾天的時間真長,等啊等,好像沒有盡頭。他跟阿籮從小就沒有母親,只有一個爹爹,每天忙着考試,根本沒時間陪他們。所以他和阿籮從小就特別親,再加上兩人是龍鳳胎,感情自然不是普通姐弟能比的。

常弘不愛說話,家中長輩都認為他有些孤僻。可是耐不住還是有小姑娘愛纏他,誰叫他生了一副好臉蛋,天生吃香。

他只有面對魏籮的時候話才會多起來,跟對待魏筝時的冷淡完全不同。譬如現在,魏籮還沒哭,他就緊張起來,皺着秀氣的眉頭問:“誰欺負你?”

魏籮低頭揉了揉眼睛,語調委屈:“常弘……”

她只是太久沒見他,想他了。常弘卻以為她被人欺負,小臉緊緊繃着,模樣憤怒極了。

花廳裏的魏昆聽到動靜,從裏面走出。他剛從翰林院回來,還沒來得及換去公服,見三個孩子都堵在門口,忍不住笑道:“這是怎麽了,怎麽都在這兒站着?”

魏籮擡頭,雙眸濕漉漉的,長睫毛上挂着幾顆淚珠子,見到魏昆,總算想起正經事兒。她小嘴一癟,嘤嘤嗚嗚撲入魏昆懷裏,悲傷地控訴——

“爹爹,太太不要阿籮了,太太要賣掉阿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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