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陳皇後過壽是在五月初八這一日。

這些年帝後日益不和,關系僵持,鬧得人盡皆知的地步。就連這一次設宴,都不如往昔隆重。壽宴設在皇宮太液池旁的新雁樓和臨江樓上,這兩座樓臺依山傍水,雕梁畫棟,樓頂的琉璃瓦光彩奪目,鸱吻盤卧兩端,翹角飛檐,朱甍碧瓦。遠遠望去,有如畫中仙境,遙不可及。一待走得近了,便能看到兩座樓浮雕彩繪的龍鳳呈祥,龍在上,鳳在下,盤旋纏繞,騰雲駕霧。

兩座樓分別接待朝中大臣和大臣的官員,魏昆親自将幾個孩子送到新雁樓下,不放心地交給四夫人秦氏:“這幾個孩子勞煩四嫂看顧……四嫂若是帶不過來,請嬷嬷照看也是可以的。”

秦氏自己就有三個兒子,再加上魏籮、魏筝和魏常弘,委實有些捉襟見肘。原本出席這種場合是該帶着杜氏一起來的,但是杜氏剛犯下大錯,魏昆說什麽都不會帶上她,便把她一人留在家中。魏筝沒有母親,年紀又小,一來到皇宮便怯了場,亦步亦趨地跟在魏昆身後,連話都比平時少。

秦氏把幾個孩子接過來,笑着打趣:“五叔說的什麽話?這算什麽難事,你放心把他們交給我就是了。”

英國公府來得早,此時兩座樓前尚沒有什麽人,唯有來來往往的公公婢女,忙着往樓裏添置瓜果點心。魏昆見秦氏帶着三個嬷嬷,三個孩子又分別有自己的傅母陪伴,想來不會出什麽大事,便點了點頭,轉身走向臨江樓。

秦氏看着魏昆走遠,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杜氏不是他的良配,他這麽多年雖兒女環膝,但心裏少了一個人,始終是孤單的。若是姜妙蘭還在就好了,哪裏還輪得着杜氏呢。

她一壁想一壁帶着幾個孩子走入樓閣,這麽一看,她這兒可真夠熱鬧的,統共六個孩子,一人一句話就能把人的聲音淹沒。一旁的大夫人看了,笑着問道:“可還看顧得過來?若是看顧不來,就把阿籮和常弘交給我吧。”

大夫人只有大少爺魏常引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對府上的姑娘們都十分喜歡。

秦氏抿唇一笑,婉拒道:“平時都是我帶着阿籮和常弘,這會兒想必也沒什麽問題。”

話音剛落,魏筝便掙開秦氏的手,跑向前面的三夫人柳氏,“我要三伯母!”

柳氏猛地被她拉住,詫異地回頭看了看,很快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朝秦氏笑了笑,便帶着魏筝上樓了。柳氏和杜氏走得近,連帶着對魏筝也親近,所以魏筝寧願親近三伯母,而不願親近四伯母。

秦氏微微一怔,旋即一笑,頗有些無奈。她用空出的那一只手牽住常弘,柔聲道:“我們也上樓吧。”

新雁樓統共三層,第一層是供人憑欄賞玩的地方,四周豎着屏風壁畫,四角各擺放一個落地畫琺琅花鳥紋瓶。正東方擺放一張八寶琉璃榻,榻上置猩紅妝花迎枕,一會兒陳皇後過來,便是坐在這個地方。二樓和三樓正中間分別擺着一張朱漆螺钿小幾,幾上放置瓜子、花生、桃子等瓜果點心。

魏籮跟在秦氏身後甫一進去,便看見一個穿紫绫半臂,系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的小姑娘坐在那兒剝花生。她面前的花生殼兒剝了一片,她自己卻一個不吃,把紅皮花生一個個擺放整齊,擺成一排大雁的形狀。她大約也是六七歲,圓臉蛋兒,杏仁兒眼,笑起來臉頰有兩個酒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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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籮聽她身邊的丫鬟叫她“二小姐”,正準備揣摩是哪家的二小姐,便被前面的梁玉蓉叫了過去。

梁玉蓉穿着蔥綠織金短衫兒,月白湖羅裙,頭上梳着圓圓的包髻,她生得精巧,細一打扮更是瑩然如玉,光潔剔透。她半坐在矮榻上,扶着紅木浮雕扶手往外看,興致勃勃地指着對面,“看,阿籮,這裏能看到那邊的場景。”

魏籮配合地走上去,挨着她坐下,果真看到了對面臨江樓的情況。臨江樓不像他們這邊三面都圍繞青帷幔帳,而是四面露天,兩座樓隔得不遠,甚至能看清裏面的人行為面貌。梁玉蓉閑着沒事兒,便開始找自己認識的人,這個是她的爹爹,那個是她的哥哥,還有她認識的叔伯……忽地一定,她指着一處問:“阿籮,那個是不是你的大哥哥?”

魏籮循着她指的地方看去,果真在太液池湖畔看見了自家大哥的身影。魏常引坐在輪椅中,隔得太遠,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他對面立着一個褒衣博帶的少年,少年背對着她們,負手而立,看不出是誰。

魏籮點點頭,剛要說話,忽然停住。

這時候的梁玉蓉剛見過大哥幾面,對大哥只有一些同情。魏籮想到他們上輩子不得善終的結局,拖着腮幫子想,要不要這時候開始阻止他們?上輩子梁玉蓉那麽努力都沒有結果,與其再痛苦一輩子,不如從一開始就斷絕這份感情的源頭。

她把梁玉蓉拽回來,抓起桌上剔紅梅蘭紋圓盤裏的花生遞過去,“那麽遠,我看不清……咱們別看了,吃花生吧。”

梁玉蓉接過花生,剛剝開一個準備吃,感覺到對面射來一道不大友善的目光。她擡頭看去,朱漆小幾後面的女娃娃正瞪着她,她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大方地把剝好的花生遞過去,“你也要吃麽?”

哪知對方不是想吃,而是她面前的“大雁南飛圖”尚未擺完,盤子裏的花生被魏籮抓去一把,頓時不夠用了。她氣呼呼地把面前的花生一推,擺了半天的圖案霎時化為烏有,她撅着嘴巴道:“不擺了,不擺了!”

原來這位小姑娘是鎮國公府的二小姐,名叫高晴陽,跟魏籮和梁玉蓉一般大,也是六歲。鎮國公夫人是陳皇後的親妹妹,膝下沒有兒子,只有兩個女兒。饒是如此,鎮國公夫人因為娘家和陳皇後的關系,地位不可撼動,這麽多年鎮國公只納了一房妾室,妾室即便生了兒子,也要記到她名下撫養。鎮國公夫人對兩個女兒寵愛有加,除了這個小女兒,她還有一個大女兒名叫高丹陽。高丹陽今年十四,聽說豔麗無雙,是個一等一的美人胚子。

目下高晴陽生氣了,梁玉蓉非但不像別人那樣阿谀讨好,反而好奇地問她:“這些花生你還要麽?”

她哼一聲,“不要了。”

只見梁玉蓉拿了一把包進絹帕裏,高晴陽以為她要吃,正要不屑地諷刺一兩句,誰知她開口就道:“阿籮,咱們去後面喂小貓吧。我剛才來時看到有好多貓兒,可漂亮了,就在這樓後面。”

反正在這樓上也沒什麽事,陳皇後不知何時才過來,魏籮便點點頭說好,問一旁的秦氏,“四伯母,我能下去玩一會兒嗎?”

秦氏正跟定陵候府的人說話,聞言面露猶豫,但是見小丫頭一臉希冀,而且旁人也有不少孩子下去,便還是答應了。她始終不放心,讓兩個嬷嬷跟上去,叮囑魏籮:“別走遠,一會兒還得回來。”

魏籮兩靥含笑,脆脆地嗯了一聲。

那邊高晴陽一口氣沒出來,還被反噎一口,氣鼓鼓地瞪着她們離去的方向,正要抓起桌上的花生扔過去,忽然有一個人擋在她面前。常弘小臉緊繃,長睫毛下一雙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擋住她的手說:“不許。”

高晴陽沒見過他,下意識問:“不許什麽?”

他不說話,真是話少到了極致,卻很認真地掰開她的手,把她手裏的花生一個一個挑出來,放到小幾上。然後看都不多看她一眼,轉身跟上魏籮的腳步,下了樓梯。

高晴陽看他走開才反應過來,好呀,原來是一夥兒的!

魏籮跟着梁玉蓉來到樓下,順着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路,果真看到不遠處殷紅的紅蕉花下有兩三只雪白小貓。

小貓兒個頭不大,看樣子才出生幾個月,卧在青翠的草葉上,小小的惹人憐愛。周圍沒有宮女,這貓不知道有沒有人照顧,梁玉蓉蹲在他們面前,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阿籮,這貓真漂亮,白得一點雜毛都沒有,你快來看看呀。”

魏籮不大喜歡這種渾身帶毛的小東西,跟她出來純粹是在閣樓待得乏味了。她聽到梁玉蓉這麽說,猶豫良久,一點點靠近蹲到小貓兒跟前。三只小貓委實生得漂亮,眼睛是寶藍色,渾身雪白,仿佛知道她在看它們,也都眼巴巴地地回望着她。

那眼神兒,一個比一個無辜,看得久了容易讓人沉醉。

魏籮頭一次對小貓感興趣,伸手想摸摸其中一只的耳朵,誰知道它竟然前爪一伸,抱住她的手臂就撲了上來。魏籮吓一跳,霍地站起來,下意識想把那貓甩掉,然而一想這貓出現在宮廷,又是如此罕見的品種,一定是有人養着才對,萬一是哪個嫔妃公主的,摔壞了恐怕會很麻煩。她只好僵着身子,試圖把貓放回原來的地方,可是那小貓就跟膩上她似的,緊緊扒着她不放,還伸出舌頭在她手背上舔了一口。

……她又不好吃!

魏籮叫梁玉蓉:“幫我拿下來……”

她手臂上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實在愛不起這種長毛的小動物。

梁玉蓉見狀,不禁捧腹大笑,非但不幫,反而有看熱鬧的架勢。她本想求助常弘,可是常弘剛才下樓後就被魏昆身邊的人叫走了,她這會兒沒辦法,又被小奶貓舔了一下,這滋味兒,真是孤立無援!

梁玉蓉見魏籮眼眶微微泛紅,這才收起笑準備幫她,剛要動手,忽聽前方傳來一道清亮的女聲:“你們是誰?怎麽會在這裏?”

梁玉蓉擡頭看去,只見不遠處立着一位穿櫻色遍地金妝花襦裙的姑娘站在紅蕉花後,皺着眉頭,看向魏籮手臂上的雪白奶貓。她大約十三四歲,烏發雪膚,明眸皓齒,生得既媚又嬌,亮麗動人。

“我們……”梁玉蓉以為她是貓的主人,愣了愣,正要答話。那位少女便走到魏籮跟前,手臂一伸,把那只貓從魏籮手臂上拿了下來。

少女說:“這貓不是你們能碰的。”

說罷轉身看向身後,不滿地嗔道:“靖表哥,你怎麽把貓養在這種地方?這可是我送給你的,你就不能對它們上點兒心嗎?”

十幾步外,趙玠身着天青色織金四合如意雲紋錦袍,身姿挺拔,對她的話不為所動,目光卻看向她身旁皺着小臉的魏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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